这只癞皮狗血淋淋的咒骂,激起街里许多人的义愤,忍不住去和她相骂争论。白家明知她是在骂雪莲,但她没指名道姓,同她评理也是对牛弹琴。“解铃还须系铃人”,奶奶去找戚道义说理。阿素嬷去对阿华嫂施加压力说:“你听好了!假使再要骂雪莲一句,我马上在葫芦街里宣布你娘俩是贼!”这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总算在表面上将这泼妇恶毒咒骂的行为打压下去。
一个多星期后,小酒店已积满一百斤米。戚道义打电话给鲍福记账房先生金雄文,他答应明天派车来取米。
第二天,骄阳似火,又是一个大热天。马路上可以烤煎饼,葫芦街更像个烤炉,所有地方用手摸上去都是滚烫的,连苍蝇蚊子都烤得站不住脚,在空间里不停的飞,终于耗尽气力,昏倒在石卵地里,不一会儿都被炙热的阳光烤焦了,人们为了维持正常的体温都是挥汗如雨。
上午十点钟光景,小酒店来了稀客,走在前面的是鲍福记账房金雄文,他五十多岁年纪,穿一件青灰色纺绸长衫,头发稀疏花白,脸庞瘦削,颧骨高耸,上唇和下巴处留着一撮小胡子,神情疲惫憔悴,只有两只眼睛仍能发出机警灵敏的光彩。他右手摇着一把折扇,左手斯文地撩起长衫的下摆跨进门来。随在他身后的是大少爷鲍知春,今天他穿戴得十分阔气,一套笔挺的白色薄纺毛料西服,紫红白点领带,飞机式头发上涂着闪闪发光的凡士林发蜡,脚上一双黑白镶拼的尖头皮鞋,一副摩登公子哥的派头。后面是两个工人,阿德哥和阿亮手里各提着一个网线袋,里面是两个青翠碧绿的平湖大西瓜。
大少爷这次盛装到来,使戚道义有一种蓬荜生辉的光彩。他喜气洋洋上前招呼。阿素嬷赶紧拿了一条白毛巾来擦椅子和桌子,怕弄脏贵客的衣服,并把电扇风量开到最大。
“表舅,今朝老太太叫金先生到这里来看账本。她说收了你们许多的米,怕你算错了吃亏。我是搭便车来的,中午要去参加一个同学聚会。哦,老太太还要我给你们带两个西瓜来。”鲍知春大咧咧地坐下说。
“好好……好好……”戚道义听到大少爷第一次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叫他“表舅”,一时激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说明鲍家总算认了自己这样一个穷亲戚,这是多大的面子呀!头里晕乎乎的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回答,只是说了几个“好”字。
“嗳,嗳……你们都坐,都坐!今天这毒太阳,还要你们大老远来一趟,谢谢老太太。我叫雪莲送清凉绿豆汤来,还叫她给你们准备午饭!”还是阿素嬷冷静,她搭七搭八说。
“午饭肯定不吃了。金先生看好账我们就走。吃绿豆汤吧,你们这里的绿豆汤真不错。”鲍知春温和地说。阿素嬷这时先点燃一支印度奇南香,又去厨房张罗绿豆汤。
不一会儿,雪莲和三龙端着盘子来了,三龙把三碗绿豆汤端给两个搬运工,雪莲将两碗汤分别放在大少爷和金雄文的面前,含笑说了一句“请慢用!”然后翩然返回厨房。姑娘惊鸿一瞥走了。这里的一老一少都呆愣在那里,魂灵还没归窍。半响,金雄文眉开眼笑对着鲍知春暗暗伸出一只大拇指,虽无声,却充满了赞美的语言。鲍知春这时当然是神采飞扬十分得意。两个工人首先吃好,阿亮灶间拿了一百斤米,阿德哥端着一碗绿豆汤给司机,回到停在街口的卡车上去。等鲍金两人吃好,戚道义擦好桌子,就拿来账本和算盘放在金雄文面前。金雄文拨拉着算盘珠,他算来算去总说是酒店三个月内少交了五百多元钱。
这个核算结果使戚道义大为吃惊。一是疑惑。自己算了好多遍,怎会相差这么多钱?难道这账房算错了,或是存心和我过不去?这话当然不能说;二是担心。在鲍府老太太面前,以为自己有故意瞒报营业额的行为。坏了信用,这可是买卖人的大忌,实在太丢人了!此刻的戚道义急得汗流浃背,手足无措。
在社会上闯荡几十年,阅历颇深的金雄文见到了火候,就连忙乘热打铁,把话引入正题。他笑嘻嘻地安慰戚道义说:“戚老板,你不要急,我再慢慢的检查一下,也有可能是我算错了。唉……年龄不饶人哪!我年纪老了,眼昏目花,有可能看错了数字,最好能有个年轻人能来帮我核对一下就好了!”
“哦,有呀,听说雪莲就能断文识字,算盘也打得好,我去叫她来帮金先生再核算一遍!”阿素嬷在旁边也急得心慌意乱,听到金雄文要找人核算,就连忙向他推荐了雪莲。
这一场把戏,其实是金雄文帮鲍知春设计的。自从鲍知春上次见到雪莲后,为她的花容月貌所倾倒,确定她是自己在茫茫人海中要寻觅的意中人。现在冥冥之中找到了,年青人狂热的爱,汹涌澎湃,势不可挡。同时在他内心也有理智与爱情的激烈斗争:从品貌上看,雪莲无疑是首屈一指的,但她没有文化,没有门第和嫁资,肯定得不到老祖母的允诺。为求出路,他决定去找家里最有学问的账房金雄文,如果能获得他的支持,在祖母面前美言几句,这件婚事就能减少许多阻力。当他把雪莲的情况与金雄文说后,他见大少爷能放下架子和自己商量这样的私密事,不仅是充分信任,也是很有面子的事,就帮着设计了这个查账的游戏。他要亲自上门去看看,是怎样的一位姑娘,能使这个自视甚高,傲气十足,坏脾气的小东家弄得如此着迷。
当阿素嬷流着泪来求雪莲帮忙时,她知道事态严重,就毅然答应,连忙洗了手,脱下饭单随着阿素嬷到店堂来。
现在的戚道义心乱如麻,也没心思营业,在门口挂了一块“暂停营业”的纸牌,店堂里将两张小桌子拼成一个大台面,上面放着账本和算盘,戚道义,金雄文,鲍知春围坐在那里。
“姑娘,我老眼昏花,账本上的字看不清楚,请你来报数,我来打算盘,把账目核对清楚好吗?”金雄文笑着温和地对雪莲说。
“好的。”雪莲是个老实忠厚的姑娘,根本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小青年鲍知春也能充当“读数人”。她答应着拿起台上的账本来看,那是戚道义记的账,他没有想到会有查账这一天,所以写得十分潦草。雪莲看得很费力,总算能一一报出。但金雄文算盘上的数字仍有误差四百多元。两人决定再算一遍,这次雪莲读数就顺利得多,她报出一个数后就有时间,去看金雄文如何拨打算盘珠。一次她脱口叫起来“嗳,金先生,这数字是26,你打的是11呀!”“哦,金先生,这笔是55,你只加了15呢?”……当几笔错误改正后,计算的结果,误差只有一百多元左右,这使戚道义揪紧的心宽松了许多。雪莲此时全身心集中在账本和算盘珠上,没注意到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含着热烈的情意在盯着她看,他还是看不够这姑娘难画难描的美。
这时金雄文异常激动和兴奋,他起身脱了外衣,上身穿着汗衫,拿毛巾擦了一把汗,笑着对傻愣愣的鲍知春说:“大少爷,我到底年龄老了,一直出错,雪莲姑娘眼明手快,还是让她独自再算一遍吧?”鲍知春这才回过神来,知道金雄文还是要提高难度考她,心中不愿,但也只能同意,勉强点一下头。阿素嬷送来冷毛巾,知春脱了上装,穿着一件短袖白衬衫,除了领带,洗了脸,心里十分舒畅,两人重新归坐看着雪莲如何行动。
雪莲这时心里倒是闪过一丝疑惑,心想:这样一位精明干练的账房先生,打算盘是基本功,为何弄得错误百出?现在还有一百多元误差,关系到戚伯的名誉,自己就有责任还他一个公道。
她也不做谦让就一面看账本,一面拨算盘,随着“滴答”声,算盘珠在她的手指间飞舞,不多一会儿就出来一个数字,与戚道义上报的数字仅差几元钱。她打完算盘,抬眼去看金雄文,只见这位老先生翘着二郎腿,用三个指头捋着他颌下几根山羊胡子,两眼笑眯眯的不看算盘却是盯着自己看,她又看鲍知春,见他抖着腿,咧着嘴像喝醉了酒似的,也在似痴似醉的看着自己,“看来他们并不认真地在查账,而是好像在看自己的算珠表演?”姑娘这时不觉羞红了脸。
姑娘的娇羞更使鲍知春心醉,他此刻想到诗人徐志摩的一句话:“我将在茫茫人海中寻找我灵魂的伴侣,要是我找到了她,那是我的运气,要是我找不到她,那是命该如此。”“现在我找到了雪莲,她就坐在我的对面,我真是运气!”
“姑娘,你这一手好珠算是谁教你的呀?”金雄文赞叹地说。
“是我家隔壁的方先生教我的。”雪莲满怀敬意地回答。
“哦,”他是怎么样的一位先生呀?他还教你什么呢?金雄文有意继续打听。
“方伯伯原来是武汉一所著名中学的历史教研室主任,在当地报刊上发表过不少文章,武汉那年发大水流落到上海。他才智过人,满腹经纶,只是命运不济,一次遭遇车祸被轧断了腿,只能失业在家,就收了我这个学生。他教我许多知识,如语文,古文,历史,地理,尺牍等还有许多做人的道理。”雪莲谈到自己的老师充满了崇敬爱戴的心情。
“噢哈,你还懂古文?太不容易了,能背两首给我们听听吗?”金雄文对古文颇有造诣,他现在更加喜欢这个小姑娘了,就提出这个要求,也想借此考察她的文化水平。
“哦,金先生,那太见笑了,我是只笨鸟,只学了一点皮毛,哪敢在关老爷面前舞刀?”雪莲两手捂着脸,咯咯地娇笑起来。戚道义夫妇也积极动员雪莲念古文,他们已隐约意识到小老板神志迷乱的样子,想借此机会给雪莲扬扬名气,希望促成这桩婚事,使这个好心的姑娘有一个好的归宿。
大家起哄着,雪莲见不能推脱,就低头想了想,就背诵了北宋欧阳修的名作《醉翁亭记》和岳飞的《满江红》两篇。背诵时,通顺流畅,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十分感人。金雄文等人都拍手叫好,这位老先生激动之下,不禁有感而发说了一句心里话:
“姑娘呀,凭你的才貌可称为顶尖一流的了,可惜生在一个平常百姓家,住在陋巷葫芦街,假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