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特别的热,白家15平方米的小屋里尽管开着门窗,因为上面蒙着防蚊蝇的窗纱,又没有后窗,就吹不进一丝风来。两张铺板床睡着一家老少五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热量更是升高了室内的温度,使雪莲脸上的汗珠聚集起来,到达它张力的极限时,就冲破禁锢潜潜向下流淌,凉飕飕的汗水,在皮肤上缓缓爬行,使神经敏感的雪莲从睡梦中惊醒,她以为是一只毒蜘蛛,或是一条蜈蚣,爬到脸上来了,吓得直坐起。伸手向头颈处一摸,竟摸得一手的汗,这时才觉得身上的一件小汗衫被汗水湿透了。她看了一下台上的小钟指着四时一刻,就悄悄起来,摸黑到门外去吹风,透气。
小巷里虽然闷热,但比屋里要凉快得多,屋檐下有一只小凳,她拿来坐下,把背靠在墙上阖着眼想睡一会儿。今夜睡在露天的人还真不少,只是没有一个女的,但她白天在小酒店手脚不停地工作,实在是太累了,急需要用睡眠来恢复体力。没想到黑乎乎
的巷子里嘈杂的声音更响了:蚊子嗡嗡地向她扑来、小河边青蛙“呱呱呱”地叫得最响亮、草丛中的蝈蝈鸣叫声又尖又脆,它从白天叫到黑夜不知疲倦,而蟋蟀“瞿瞿”的叫声婉转而悠扬,还有几个蝉,竟会在这深更半夜里发出有气无力忧伤的鸣叫,在这虫国大合唱中使雪莲实在无法入眠。
这时她已摆脱睡眠状态,头脑十分清醒,一下子把白天的许多烦恼事兜上心头:前几天,她在炒菜时小罐里的白糖用完了,叫菊花开了食品柜去拿,菊花找了半天说“没找到!”她亲自去找,也没找到,觉得这事好奇怪!因为这十斤白糖买来只有五天时间,绿豆汤每天只用一斤,按理还剩5斤,这些白糖飞了不成?两天前要用味精,开了食品柜去找,那里原来有三小瓶味精也不见了;接着昨天要用鸡油,那一罐鸡油又不见了,放在小钵里新做的四片醉鸡,只剩下一片。难道小酒店里进了贼?但外贼看来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撬动门窗柜子的痕迹。
这些食品丢失,雪莲都不敢声张,因为食品柜是由她保管的,钥匙一直藏在她的身边。厨房间,除了雪莲,被怀疑的对象就是三龙和菊花,现在无凭无据谁肯承认是贼?问题没有查清,反而大家伤了和气。谁知昨天下午,三龙大叫大喊说他油箱里的三斤豆油不见了!菊花当时私下对雪莲说:“三龙是贼喊捉贼!”傍晚,三龙也私下对雪莲说:“我听见菊花对戚伯说,柜子里的糖和味精,鸡油,醉鸡都没有了,门和柜子的钥匙只有雪莲有,要查先查雪莲。”到了晚上,阿素嬷就把前后门和柜子钥匙都收了去。
当想到钥匙被收回的事,雪莲心里很委屈、气恼。她想:“现在自己无缘无故成了被怀疑的对象!这三个月来我为了小酒店拼死拼活出力,想不到自己的信用和人格在老板眼里还不及三斤油钱!”她想到这里觉得很灰心,萌生了想离开小酒店的打算,但在辞职之前,一定得想办法抓住这个贼,还自己一个清白,也为小酒店堵塞这个大漏洞。
清晨的小酒店里,大家都是没精打采的。在吃早饭时,老板和老板娘都唬着脸看着这三个小帮工,好像他们都有做贼的可能。三龙憨直,受不了这委屈,就瞪着眼睛,挭直头颈嚷嚷说:“这三斤油不是我偷的,不能扣我工资!今天一定要买油了,昨天用老油煎的臭豆腐缩得很小,黑乎乎的,顾客很有意见。”
“这事就该你负责,你为啥不保管好油葫芦呢?就该扣你工资!”菊花听了马上竖起眉毛尖声反驳。
“如果真要扣我工资,我就不干了,马上辞职!”三龙听得跳起来争辩。
“嘻嘻……你走好啦,谁稀罕你呀,滚,越快越好!”菊花脸上露出奸笑。一顿早饭大家吃得不欢而散。
三个小帮工回到灶间,三龙不肯洗碗坐着生闷气。雪莲着手整理菜肴,菊花负责店堂和灶间的清洁工作,她在灶间扫地时,扫出一堆黑乎乎的煤屑,其中杂着好多白花花的米粒。雪莲见了心里一动,就装着拿篮子,到墙角处去查看,见昨天刚送来的满筐煤球已经少了三分之一,墙角边的两个米袋子上和周边地下有不少散落的米粒,说明这贼昨晚又光临小酒店,偷走了米和煤球。
事态发展到这种状况,雪莲不能再沉默了,乘没开门营业,她立即上楼告诉戚伯和阿嬷新的失窃情况;同时也如实禀报了两周以来,食品柜内丢失的物品,因为自己拿着钥匙,以及顾及同事之间和气而没有及时报告。
三人正在谈论时,房内的电话铃声响起。戚道义拿起话筒一听,是鲍福记的账房金雄文打来的,说“小酒店运来的二百斤米短缺三十多斤,而且米里还掺了不少水。老太太气得跳脚,说要取消你们店的代销资格!”戚道义顿时急坏了,连忙解释说“这二百斤米是我和阿素亲自验收过秤的,质量和分量绝对没有问题。这几天店里发现小偷,肯定是小偷在偷米后再掺水,实在可恶之极!你放心,这些损失由我来承担,下次我再补交五十斤大米。请金先生在老太太面前给我说明这情况,以免发生误解!”金雄文答应帮忙。
戚道义原以为这是个小揩油的问题,注意一点也就过去了。现在见这贼心狠手辣,不仅偷米还掺水,要断自己的财路。他不由气得直眉瞪眼,急着要去报警。阿素嬷说“我听说警察受理的失窃案至少在五百元以上,店里偷去的东西最多不超过三百元。估计警察局不肯接这案件,而且这些老爷请得起吗?得花多少好处费?还查得鸡飞狗跳,怎样收场?”他们夫妻俩商量着感到左右为难,只是坐着叹气。
雪莲秉承其父仗义豪侠的性格,出于义愤,她想到一个擒贼的方法,附耳对他俩一说,两人欣然允诺。上午阿素嬷买进十斤黑市油,放在一只无盖的大钵里;到傍晚,她仍然将营业款买进三十斤黑市米。风平浪静的一天又将过去,小店营业到晚上九时,大家收拾完毕,各自回家。雪莲今夜倒是酣然入梦。天亮被闹钟惊醒起床,发觉已经睡过时了,梳洗毕迅速赶到小酒店来上班。
店门未开,三龙已等在门口,未见菊花。雪莲的钥匙已经收去,两人只能在店门外等候。三龙性急,等不及就去敲门,还伸长脖子放大嗓门喊,这时才见阿素嬷来开门。她揉着眼睛,一副尚未睡醒的样子,见面也不说什么又上楼去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直到吃早饭时,也未见菊花来上班。这时聪明的雪莲已猜透七八分,直到戚伯和阿素嬷下楼来吃早饭才说了昨夜捉贼的事。
戚道义神气十足地说:“老话讲,‘捉贼要捉赃’。雪莲出了个好主意,买来一钵头豆油,引来两只偷油老鼠,不到半夜,菊花同他娘就开后门进来。娘俩到灶间打着手电筒先弄油,后偷米,等装满一小袋米时,我从理发店请来的阿胖和小李子就拉亮灯。当时,这两个贼还想逃,双方扭打起来,我和阿嬷下楼来。阿华嫂一见我就跪下了,菊花小鬼丫头也跪在地上呜呜地哭,她坦白偷了店里的米,油,糖,鸡油,煤球……”
阿素嬷不等老头说完就插嘴说:“我问她,啥地方弄来的钥匙?菊花说,‘一次雪莲把饭单放在灶间去解手,钥匙放在饭单袋里,我拿去到铜匠摊配了三把’。”
“唉,我心肠太软,见不得女人的眼泪。阿华嫂哭哭啼啼对我诉苦说‘家里实在穷得活不下去,阿华身体有病,没有营养,肺病就不能好,才动了偷的念头’。求我顾其面子,保守秘密,我看着可怜就答应了。当然我不能再在屋里养一个贼,偷去的东西我也不追讨,这个月菊花的工资抵了账,我吃亏一百多元钱也就算了,最后收回钥匙,这事就这样顺利解决。”戚老头说完吁出一口气,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舒服感觉。
“这次捉牢这两个贼,全靠雪莲想的办法好。上海人有句话叫‘捉着骱,勿用刀’,现在人赃俱获,她只好讨饶。否则阿华嫂是葫芦街里有名的癞皮狗,难缠得很呢,菊花小鬼丫头也挺厉害,‘麻雀打雄,越小越凶’,这两只老鼠真会把我小酒店都搬空呢!”阿素嬷看着雪莲表示由衷的谢意。
“唉,我原是一番好意,看到叶家生活困难,介绍菊花来帮工,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引贼上门。还有我粗枝大叶,没有把钥匙保管好,让菊花钻了空子,给店里带来这许多麻烦,真是太对不起!”雪莲诚恳地做了自我批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菊花几天不到小酒店上班,在葫芦街里被传得沸沸扬扬。通过三龙和理发店的学徒阿胖和小李子传出:“菊花偷了店里的米和油,被雪莲设计抓住了”;而从许阿文传来的说法是:“雪莲太不是东西,一直欺侮菊花,小姑娘受不了,哭着不肯去上工!”只是相信阿文说法的人并不多。
当阿华嫂娘俩听说自己这次偷窃失风,是由于落入雪莲设下的陷阱,顿时恨得咬牙切齿发誓“此仇不报,死不瞑目”。这个凶蛮的女人无以发泄,在家里接连几天用菜刀斩着砧板咒骂:“小骚货,小野鸡,良心忒坏呀!不给我留条活路啥?我是寒天吃冷水,点点在心头!善恶到头终有报,菩萨罚她穿十八条麻布裙,嫁一个死一个!罚她绝子绝孙!死脱一家门,死得老虫一只都勿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