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还是有一个人对雪莲念念不忘,他是徐家汇街面上一个小流氓,人称“活泥鳅”童凯,此人是黑和尚屠七的徒弟,长得个子矮小,獐头鼠目,贼眉贼眼,但为人奸猾刁蛮,又能拍马奉承,所以很得屠七的欢心。自从一月前他来小酒店吃酒时见到雪莲,顿时神魂颠倒犯了单相思。他每天往小酒店跑,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程度。他发誓一定要把雪莲娶到手,从此每天来这里耽上几个小时,想方设法和姑娘套近乎,还忍不住要动手动脚。雪莲见他一副流氓腔,污言秽语,行为轻薄,心中更是厌憎,从没给他好脸色看。
可是此刻童凯的心在燃烧,不再受理智管辖,他知道自己犯了单相思,一个人在努力地唱着独角戏。但这种变态的心恋,使人变成一个炙热的火炉,会产生出恐怖的后果来。这几天他跑小酒店都没见雪莲十分忧急,不信老板娘“回乡去了”的解释,就在小酒店附近观察,他绕到酒店的后门去看,发现雪莲正在灶间里掌勺炒菜。这一发现使他十分惊喜,但想要雪莲出来相见却是十分困难,于是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一个歪点子,这天傍晚他做了充分准备到小酒店来。
“活泥鳅”童凯到玉壶春酒店来时尚早,店里客人不多,他挑个近门的桌子坐下,要了“肉丝豆腐羹”,“炒鳝丝”两个菜和一瓶黄酒,当他吃到一半的时候就突然惊叫起来。戚道义夫妇知道这人是个难缠的小混混,赶紧过来查看!只见在他那半碗肉丝豆腐羹内混杂着一只体态臃肿,红头绿甲大金蝇。这下戚道义傻了眼连忙陪着笑脸,低头哈腰连声道歉,并许诺“今天这菜钱不用付了。”
这小流氓见占了上风,更是拍台拍凳不依不饶。老板娘阿素又陪着笑脸央告说:“这位爷,我们店小设备差,就怪这只苍蝇没长眼睛,竟敢撞到爷的碗里来,算我们工作没有做好,向爷赔礼了,除了今晚不算这些酒菜钱,我叫雪莲再给爷炒两个菜来!”童凯听后乐得哈哈大笑说:“你不是说雪莲回乡去了吗?原来这菜是她炒的,我就原谅了。不过有一个条件,叫她出来向我赔礼道歉!”
眼看客人陆续进店,这里的风波还不能平息,无奈之下,戚道义夫妇到灶间和雪莲商量。这时雪莲已从菊花那里知道童凯寻衅的事,心想如果自己不去,这贼强凶霸道,可能把这酒店都会砸了!她一咬牙掀帘出来,走到童凯面前。这小子一见姑娘筋软骨酥,立时转了脸色。笑着拉住她的手说:“妹子呀,你到底出来见我了,我想得你好苦呀!”他语无伦次的这番话,使在场的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你不是说吃到苍蝇了吗?让我看看!”雪莲用力甩掉他抓着的手,俯身去看那只苍蝇。
“你瞎说什么呀,这只苍蝇身体完整,6只脚上的绒毛都可以看得清,肯定不会是锅里煮过的。如果这苍蝇出锅时,从店堂里飞进碗里去的?我看也不像,因为一只金苍蝇落在雪白的豆腐羹上面,早就会发现了,等不到你吃到一半时才看到,是不是?再说,现在天色已经暗下来,苍蝇不是蚊子,它早就躲远了。我看这只苍蝇来得好奇怪,大家说是不是呀?”雪莲向过来看热闹的顾客和邻居们笑着说。大家没想到这个美丽的小姑娘竟会有如此精辟的分析能力,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做贼心虚的“活泥鳅”这下脸上挂不住了。他顿时全身冒汗,把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跳起脚来叫骂:“嘿嘿,小刁妇,你们给我吃了苍蝇还不认错,难道反倒是我的不是?”他怕众人来看这只苍蝇,就把半碗豆腐羹往桌子上一扣,又将那空碗向地上“哐啷”一摔,拉过戚道义举手要打。
“住手!”一声断喝,一个高个子的俊朗青年一把抓住童凯的手臂,稍用劲,那小子就痛得“哇哇……”直叫。戚道义一看竟是对门杜达顺的儿子杜景琳,好似遇到了救星一般,就气吼吼地说:“景琳啊,你来得正好,这人忒不讲理,他弄来一个红头苍蝇要敲诈呢!”童凯见景琳身材高大,手臂有力,如果动手,自己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就乘机抓住戚老头的一句话来撒野,暴跳着吼叫道:
“好个戚老头,你说我弄个红头苍蝇来敲诈是吧?你今朝不说清楚这句话,爷跟你没完!”他一面气势汹汹谩骂,一面用眼角去瞟桌上一只火柴盒,伸手拿在手里一捏,随即往地上一丢,又去一把揪住戚道义的汗衫要动手。被众人唤叫起来喝住。
大家正在杂乱时,这一丢火柴盒的异常动作,引起景琳的惊觉。他弯腰从地上拾起这只被“活泥鳅”捏扁的火柴盒,翻开一看,就站到一张椅子丄叫道:“哈哈……真是现世报!他不是要证据吗?现在证据来了。大家看,这只火柴盒,不是这小子刚才捏瘪丢在地上的吗?里面还有三只苍蝇……”不等景琳说完,众人都吼叫起来:“打,打!打这小流氓!”
这时“活泥鳅”见真相暴露怕犯众怒,要吃眼前亏,就虚张声势叫骂:“你们不要仗着人多势众来冤枉我,你这小白脸,有种不要走,我要你知道爷的厉害……”他一面骂,一面转身往店外撤退,在心慌意乱下,忘了门口有一跺两寸高的门槛,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引得众人在后面笑骂。
雪莲拿起这只捏扁了的火柴盒看,果然里面有三只死苍蝇,就传给众人去看。她含泪对景琳说:“景琳哥,真是谢谢你了,今天如果不是你眼明手快找到这一证据,不知这个流氓要闹到什么地步呢!”
“为爱付出是一种幸福。”特别是为此受到心上人的赞扬。杜景琳听了,心里好似吃了一罐蜜,甜得心都融化了,他红着脸,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今天景琳的突然出现也不是偶然的,他回葫芦街已有一个多月。自从两个月前方朝明和雪莲被76号关押,许多葫芦街人都猜疑是杜达顺陷害,孩子们编了儿歌,在达顺烟纸店门口传唱,使得杜达顺夫妇火冒三丈。他仗着自己是汪伪政府新任命的葫芦街伪甲长,就到区里去告发这些孩子的父母破坏社会治安,犯了教唆罪。又向警察局上下塞了钱,要求从速帮助解决此案。警察局知道他有黑道背景,就不得不管,派警员叫来这些孩子的父母训斥一顿,责成他们管教好自己的孩子,否则要治父母的罪。家长回家教训孩子,但孩子们受到责打心里更是不服。儿歌是不唱了,但偷偷找杜家捣乱反而更多,如往店里扔臭鸡蛋,晚上从门里塞进大粪包,甚至还塞进癞蛤蟆和小蛇。这些都是无头案。杜达顺报案,伪警局也不肯管。夫妻俩急得没法,只能要求儿子住回家来壮胆。
正直谦和,智勇双全的杜景琳,一直看不惯父母和妹子的做派,在外面租房,用写稿和给人补课的收入来自食其力。特别是发生肖金斗家的惨案后,他更不肯见父母和妹妹的面。
后来铁母鸡用了苦肉计,说“自己吓出心脏病,病情沉重,想见儿子最后一面”。景琳出于母子天性回家探病,正好这时雪莲进了小酒店,他看到一年不见的雪莲,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娴雅端庄,而且听说她勇闯76号更使他钦佩。“这些年来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现在近在咫尺,这次向她求婚的事再也不能耽误了!”如此一想,就答应父母的要求住回家来。为解开谁是告密人,他曾专门去找方朝明和白福根谈过,但他们都守口如瓶。景琳哪知底细?见当事人并未提及告密人问题,也就放宽了心。
他经过细心观察后,找几个孩子耐心地交谈,孩子们大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就看谁能摸对他们的心思,尊重他们的感情。经过景琳的解释开导,取得孩子们的谅解。他把十来个孩子约到一家小馆子,请他们每人吃一碗大肉面,就把他们的满腹怒气,怨气都化解了。景琳就此安心住在亭子间里看书学习。不久大学放暑假,他有更多空闲时间,去帮着站柜台,就是想多看看在小酒店里的雪莲。只不过雪莲忙于干活,不曾注意到杜景琳的这番心思。
爱情的火苗已被他压抑得太久,现在为它提供了充足的空间和养料,一下子在这个外表儒雅文静的青年心坎里,熊熊燃烧起来。他总想找个机会去接近心上人,但他太羞怯,这一步迈了三年,直到现在还是迈不开这决定性的一步。这一步其实很简单,他就是想告诉雪莲“我爱你!”
现在因为这个小流氓撒泼,把他推到雪莲身边。他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的用眼睛正视着她的脸,因为她正对着他说话,表达着她的感激之情。他的爱源源不断地从心间流淌出来,涨满了整个胸膛和全身的血管,这许多的爱堵在喉咙口使他说不出话来,是“大爱无声”吗?他把全身的爱都聚焦起来,凝聚到自己的目光中,深情地看着她娇美的脸,“为这幸福的时刻,自己足足等了三年。”
“苍蝇风波”的第二天下午,被火辣辣的毒太阳炙烤大半天后,葫芦街里几棵桑树和柳树都卷起它单薄的叶子。臭水浜里的污水在高温下发酵,冒着油光光白乎乎的气泡。由于没有风,这难闻的臭味蒸腾出来,弥漫在空气中不能飘散。街里仍然是静悄悄的,各店各户的人都被热浪熏得头昏脑胀,只有玉壶春小酒店里,却有不少酒客在那里饮酒,谈天说地侃大山。他们可能是冲着店里一台大吊扇来的。蜗居在小阁楼,亭子间灶披间的人,热得受不了,花几个小钱到这里来避暑闲谈解愁。
一个穿着汗衫,竹布长裤的秃顶老头喝了一大口黄酒,往嘴里塞进一块臭豆腐边嚼边咿唔着说:“唔……唔……这大热天真要热死人呢,我住在晒台上,屋顶是薄铁皮搭的,房间里像火炉一样,屁股大的一个晒台,二房东还租了两户人家。我一个糟老头子热死也就算了,那一家产妇娘刚生小囡哪里受得了,小囡一直在哭,就像只小猫轧断了脚,这声音凄惨啊,我受不了这哭声,就到这里来了。还是小酒店好呀,有吃有喝,还有电风扇,真是神仙过的日子!我也想穿了,不留棺材本了。我无儿无女,劳动一生,平日舍不得到饭馆里吃碗大肉面,积了两千元钱,存在银行里生利息防老。结果今年5月27日,财政部长周佛海宣布‘法币同储备票二做一兑换,’现在法币不能用,我的两千元一下子变成一千元……”
“啧啧,可惜呀,唉,老伯伯,在8·13战事前,你这两千元可以买二十两黄金呢,现在一根大条已经涨到两万五千元了……”一个跑街摸样的中年男人叹着气插话说。
“谁说不是呢?我存银行是想生利息,用利息来过日子,谁知道弄到这种结局。现在物价飞涨,战前每石米11元,现在黑石米每石四百元,这一千元储备票顶啥用?我是过一天算一天,等这点钱用完,就到外滩跳黄浦江。反正黄浦江没盖头,来者不拒!”老头一脸凄苦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