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生当战国中期,正是苏秦、张仪这些纵横家大显身手,合纵连横闹腾得最厉害的时候,七大诸侯国都跃跃欲试,企图一统天下,整个中国大地都弥漫着战争硝烟。然而孟子却仍旧高唱他的仁政、王道之歌,企图用他的理想改变那混乱的世界,将诸侯争霸、遍地硝烟的战国变成没有战争、没有屠杀、没有尔虞我诈,到处都是春光融融,河水泱泱,一片和平的美好世界。他虽然能言善辩,口才出众,但当政者并不买他的账,一方面对他客客气气,以礼相待,而一旦说到他的王道、仁政时,就往往“王顾左右而言他”。孟子知道现实政治没有他的舞台,于是只好“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他虽然没有象当年的孔子一样感叹“吾道穷矣”“吾道不行矣”,但他却真切地认识到他的那套主张行不通,他的理想永远也成不了现实。当年的孔子还当过大司寇,摄行过相位,而终孟子一生只做过齐国的客卿,从来也未能在现实政治中推行他的“王道”、“仁政”,可以说他比孔子失败得更惨。
孟子是孔子之后儒家最为杰出的一位大师。他全盘继承了孔子以“仁”为核心的思想体系,并有所发展,形成以“仁政”、“王道”为中心的思想主张。他曾经游说齐、梁,但齐宣王、梁惠王都认为他那一套“迂远而阔于事情”,所以尽管很尊重他,却都不愿意用他。那么孟子的思想主张为什么会不切实用呢?这大概与孟子过分注重书本,不大了解社会实际有着密切的关系。战国中期的诸侯兼并、大国争霸比起“灭国三十六,亡国五十二”的春秋来更为激烈,可说是烽火连天,七雄都想凭借武力攻灭他国,统一中国,用《史记》中孟子本传的话说叫“天下方务于合纵连衡,以攻伐为贤”,正是苏秦、张仪那样的策士纵横捭阖,大显身手的时候,各国所看重的是那种能使国富兵强的人才,所以“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而朝于齐”。谁能打赢战争,夺得土地、人口、财富,谁就是英雄;至于象孟子这种仍旧抱着“唐、虞、三代之德”,却于现实无补的人,诸侯们自然是敬而远之了。
当然,我们必须承认,孟子是个很有理想、很有抱负的思想家。只是他太天真,把现实社会想得太美了,他闭门造车,完全按照自己的想象来设计社会、构建现实。他既不顾时代特点,也不计人性善恶,一味地凭借主观想象来设计社会政治的理想蓝图,于是乎他提出了许多既让人向往,又让人感到虚无缥缈的东西:
孟子主张行“王道”,反对“霸道”,并反对一切形式的战争,认为善战者要服上刑。他在《公孙丑》上中说:“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孟子所说的“王道”就是“以德服人”,所谓“霸道”就是“以力假仁”。然而用韩非子的话说是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特点“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在战国那个凭实力说话的时代,你还想与人家比道德,那等于是胶柱鼓瑟。各国都想争夺土地、人口、财富,除了战争,别无他法。可孟子却反对一切形式的战争,说什么“善战者服上刑”,愿望虽好,却无异于痴人说梦。
与“王道”思想相应,孟子又提出了“仁政”的理想。所谓“仁政”,就是他在《梁惠王》上中所宣传的“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这其中还包括“制民之产”,即他在同篇中所说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详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要求统治者分给每户人家五亩宅基地,每家每户都种上桑树;分给每家百亩土地,按时种上作物;还让每户人家依据时令养好家禽家畜。认为这样做了,就可以“老者衣帛令肉,黎民不饥不寒”。这自然反映了旧时代广大农民“均贫富”和“耕者有其田”的良好愿望,可以得到农民的拥护,可在旧时代又有那个统治者能开明到这种地步呢?至于孟子说只要实行了仁政,即使是弱小之国也可以“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那只有三岁小孩才会相信。
孟子在战国时代的思想家中的确最具民主思想,他主张“民贵君轻”,统治者要成为民之父母,而且要与民同乐。他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在《离娄》下中对齐宣王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所以统治者必须“为民父母”,才能得到民众的拥护。他认为居于上位者决不能“独乐”而应该“与民同乐”。他在《梁惠王》下中说:“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然而只要是阶级社会,就不可能做到民贵君轻,统治者总是高高地居于上位,操控着对人民的生杀予夺,要求统治者象父母爱护自己的子女一样爱护百姓也是不现实的。统治者可以宣传“与民同乐”,但要真正做到与民同乐则是不可能的。朱元璋因孟子讲“民贵君轻”骂他目无君王,将他的牌位迁出文庙,自然反映了“君主至上”的思想,可也说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孟子的这一主张行不通。
孟子的理想主义还反映在他的人性论上。孟子认为人性本善,人人皆可具有仁义礼智四端,都可成为尧舜。本来人脱离母体,来到世上,就其本性而言无所谓善恶,善良也罢,丑恶也罢,都是后天环境所致。可孟子却天真地认为“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这在逻辑上也是讲不通的:人之四体是从母胎里带来的,是人体基因的基本遗传,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等四端则是后天才有的;一旦进入社会,人性就会产生分化,或者变善,或者变恶,或者善恶兼有。尧舜是传说中的远古贤君,是经儒家层累堆积起来的,本就有着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怎么可能“人人皆可为尧舜”呢。按照孟子的说法,战国的诸侯们自然只能一心向善,象上古的贤君尧舜一样恭行仁义之道,既不发动战争,也不去争夺他国的土地和人口,对臣下、百姓都讲仁义礼智。如果这样,那天下不早就太平了,战国也就不成其为战国了。
孟子的这些思想和主张如果放在一个发达的公民社会,那是有可能实现的;可惜的是,他所处的是兼并、争夺最为激烈、最为残酷的战国中期,战争成为推动一个国家强盛的基本的、主要的手段。要想在战国七雄中立稳脚跟,唯一的办法就是对内推行改革,加快富国强兵的步伐;对外发动战争,不断蚕食别国的土地,掠夺别国的土地和人口。如果单凭一国之力不够的话,那就或是合纵,以楚国为轴心,从南向北组成联合战线,共同对付早就对中原虎视眈眈的秦国;要么联横,以秦国为中心,从西往东,建立反对楚国的联合战线。所以在当时最受七雄青睐的是以苏秦、张仪为代表的纵横家,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战国这个巨大的外交、政治、军事舞台上纵横捭阖,呼风唤雨,显示出巨大的能量,而结果也正形成“横成则秦帝,纵成则楚王”的局面。可天真的孟子却不识时务,还在不遗余力地宣传他那一套“王道”、“仁政”的主张,还在向齐宣王、梁惠王们兜售“民贵君轻”、“与民同乐”的思想,还在大讲什么人性本善,都具有仁义礼智四端的道理,这自然要让这些诸侯们“王顾左右而言他”了。
如果说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是世外桃源的话,那孟子所勾画的这幅图景则是世内桃源。世外桃源因是“与外人间隔”的“绝境”,它的存在倒还有可能;然而靖节先生还是心知肚明,所以后文接着说:“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还说:“后遂无问津者。”可见,即使是世外桃源也近于海市蜃楼,瞬间即逝的。至于孟子的“世内桃源”,那就更是空中楼阁,可望而不可即了。
不过,人总是要点理想的,如果没有理想,人类社会就永远也不会进步。孟子的那些思想主张虽不合战国之宜,但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有的已经变成现实,有的正将变成现实。所以,作为后人,我们不可讥笑孟子,而应为我国的思想史上有这样一位理想主义的思想家而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