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誉

郑重申明:本文以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曾经暗暗发誓不参加三叔的葬礼,不会为他的去世而伤心落泪。可我还是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提起三叔这个人,对他有意见的不在少数。印象中他经常和别人吵得不可开交,动手打架也是常有的事。我一直不明白,三叔作为父亲的亲弟弟,他那倔强爱较真的劲儿为啥与父亲温和宽厚的性格截然不同呢?

从我记事起,三叔就掌管着生产队的果园。果园里有杏树、桃树、梨树、苹果树,果园也是生产队的蔬菜园。果园会不定期地给社员们分水果和蔬菜,平时谁家有需要只能掏钱买,或者记在账上等年底从分红中扣除。三叔他们经常用马车拉着水果蔬菜到各个地方去贩买,因此,果园实际上也是生产队重要的经济来源。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三叔也算是生产队的实权人物,他掌管着八十多户人家的果篮子、菜篮子。由于他性格霸道,不讲情面,人们背后地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土恶霸”。

记得有一年杏子成熟的季节,我和堂侄腊福相约一起去铲猪草。腊福突发奇想,说我们去果园看看吧,指不定有熟透了的杏子掉在围墙外面呢。我说算了吧,让你三爷逮住就麻烦了,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堂侄说,我们只是看看有没有掉在围墙外面的,又不去偷他的杏子,怕他干啥呢。于是,我们和腊福的弟弟华子还有小军一起去了果园。

离果园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就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杏子的香味,它引诱着我们加快了步伐向果园奔去。

那个年代我们不知道有香蕉、菠萝、荔枝、椰子……这些热带水果,好像只在烟盒上看见过芒果的图案。杏子大概是最常见也是一年中最早成熟的水果,对于大半年没有见过新鲜水果的我们来说,它的香味让人无法抗拒。所以说,果园成了大人小孩经常“路过”的地方。

大人们一般是装作不经意间“路过”果园,小孩子表现的更直接一些。平日里总会成群结队地在那里转悠,有时会为了抢一颗掉在地上的杏子而争个面红耳赤。掉在地上的杏子毕竟不多,于是便有胆大者寻找可乘之机翻越围墙行偷盗之事……

那天也许是有人刚刚离开不久,我们赶到的时候围墙外的水渠里只有两颗杏子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而且都被腿长手快的腊福给抢走了。腊福自己吃了一颗,把另外一颗给了他弟弟小军,我和华子只有干看着流口水了。

“树枝上的杏子结的蒜辫一样稠密,咋就没有多掉下来几颗!”腊福随手薅了一把草,擦拭着粘在手上的杏子汁,两眼贪婪地盯着杏树,恨恨地说道。

“哥,你用土块打,看看能不能打下来几颗?”小军专心致志地舔舐着指缝里的杏子汁,吧唧着嘴笑道。

“算了吧,别惹事了。还是铲猪草要紧……”和我同岁的华子想法也和我出奇的一样,他说着话本能地往后退。

“就是啊。”我随声附和着。

“怕死鬼!你们走吧,我打下来的杏子你们可别抢。”腊福说着话就在四下里寻找着称手的土块。因为土块大了扔不到树上,太小了又引不起树枝的晃动。

作为持不同意见者,腊福用严厉的眼神驱赶我和华子滚远一些,直至退到了他认可的地方。我们虽然胆小怕事,但是“把杏子吃饱”的心情也很迫切,从内心来讲还是希望他能打下来很多很多很多的杏子,说不定或多或少我们也能分享到几颗。

上三年级的腊福个头高,力气大,投掷土块的命准率很高,第一次就打下来了三颗杏子。有了这个傲人的“战绩”,他有些得意忘形了,紧接着又连续扔了几次,每次都“弹无虚发”。随着树枝的晃动,掉入水渠和草丛中的杏子越来越多。

“二哥,赶快过来呀……”小军看着撒落一地的杏子,高兴地手舞足蹈。他忘了这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竟然扯着嗓门大声叫了起来。

“小军,你个狼吃剩下的,让三爷听到就麻烦了……”腊福压低声音骂小军,又对着我和华子的方向小声喊道,“快过来啊,还等啥呢!”

我和华子闻言,毫不犹豫地甩开双腿奔了过去,傻子才会放过这样不用付出就能收获的机会。我弓着腰往提筐里捡杏子,那些摔烂成一团屎一样的就不要了,遇到熟透的就在衣襟上擦拭一下没脏没净地往嘴里塞……

“快跑啊……!”我刚刚捡了四五颗杏子,就听到腊福发着颤音喊了一声。抬头一看,三叔正朝这边跑来,他边跑嘴里不停咒骂着。

机灵的腊福转眼间就钻进了旁边的玉米地,华子随后也不见了身影,离我最近的小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哭了。刚刚跑出了几步,我又不忍心丢下小军,赶忙回过头想拉着他一起走。

事实上完全出乎我的预料——三叔好像完全无视我和小军的存在,他高声叫骂着从我和小军的身边一阵风似地跑了过去,把目标锁定在腊福和华子身上。

这一下我算是舒了一口气。“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三叔这样做无非是虚张声势做给别人看罢了。”这样想着,我放慢了脚步和小军边走边享用着美味……

玉米地里传出了华子的啼哭声,随着玉米叶子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而近,两道身影走出了玉米地。我看到华子边走边抹着眼泪,三叔满面怒容地跟在后面絮絮叨叨骂个不停。我看到华子的脸颊被玉米叶子划了几道鲜红的血印,泥猴一样的脏脸蛋上挂着两串泪珠。看着他的惨状我险些儿笑出了声,幸灾乐祸地暗道:“跑得快又怎样,还不是被逮住了?”

在我看来他根本没有逃跑的必要,我和小军不是安然无恙吗。腊福、华子和小军是我大伯的孙子,大伯是为了救三叔而死,滴水之恩 都要以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呢!

事实证明我的想法还是太幼稚了。

三叔拽着华子的胳膊由远而近,我明显看出他的眼神很不友好,没有长辈看晚辈那么慈祥。这让我感觉有些不妙,连忙拉着小军从旁边溜了过去。

“哪里走?”刚刚擦肩而过,一声断喝在身后响起。毫无防备的我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脚,一个趔趄摔了个嘴啃泥(本地话叫做狗吃屎)。

那一次真被摔疼了,再加上受到了惊吓,弱小的我扯着嗓门嚎啕大哭,想以此引发三叔的怜悯之心。哪知他完全不理这一套,一把从后面揪住衣领把我提了起来。就这样,我和华子还有小军成了他的“俘虏”。

果园里有十几个社员在摘菜,值班室门口堆放了许多茄子、黄瓜和西葫芦,看样子是要给社员们分菜了。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三叔飞沫四溅地训斥着我们。他手拿一根杨树枝条,甩得呼呼带风,说要让我们长长记性。我辩解说,我们压根就没有偷东西。他扬起手中的树枝做状要打我,说:“用土块打树上的杏子,是什么行为?掉在围墙外面的杏子捡着吃也就罢了,怎么能拿了土块打呢?”他这么一说也就无可辩驳了。

作为一种处罚措施,三叔让我们帮果园除草。每人必须铲满三筐草才能放我们出去,最后一筐猪草可以提回家。自由自在地在果园里串来串去,看着黄灿灿的杏子、红彤彤的西红柿、脆生生的黄瓜,还有香喷喷的蜜瓜——近在咫尺却不能吃一口,对我们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

我们对那些美味装作视而不见,极力压制着肚子里的馋虫,想尽快把提筐装满,好早点离开这个让人向往而又恨透了的地方。果园里的猪草很多,不到一个小时就完成了任务。

“你们有没有偷吃东西?”值班室门口三叔坐在小凳子上,翻看着社员花名册。面对小心翼翼并排站着的我们,他眼皮往上抬了抬,口气十分严厉。

“没有。”我们底气十足地回答道。

“提筐里有没有藏啥东西?”他犀利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没有,”我们心底坦荡,回答的也斩钉截铁。

“没有就好……”三叔用手捋了一下山羊胡子,向着值班室的方向努了努嘴,“那里有杏子和蜜瓜,一人拿一只蜜瓜和五颗杏子,算是帮果园除草的工钱。”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去啊,劳动换来的东西就该大大方方地拿,省得干偷偷摸摸的事!”三叔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说着话拿起钥匙去开门。

按照三叔的吩咐拿了杏子和黄瓜,这时候他已经开了大门等着我们。生怕他再次出其不意地使出“无影脚”,我格外小心地侧着身子边走边观察着,安全地走出大门才算松了一口气。

“再要干偷偷摸摸的事,看我不打断你们的狗腿……”三叔“咣当”一下关上大门,隔着门缝撂出了一句话。

……

回家的路上,我用沙枣树上掰下来的树刺把衣襟别了起来,怕我妈看到少了两只纽扣引来劈头盖脸的责骂。可是不论我如何掩饰,终究还是没有逃过我妈的眼睛。她骂起人来口不择言,说我是个遭瘟货,生来就是个害人精,咋没让狼吃了……我实在受不了这种诅咒,就把三叔打我的事说了出来。

我妈听了事情的始末,立马把诅咒的对象转移到了三叔身上。骂他是个白眼狼,吃了多少她做的饭,还帮他成家娶了媳妇,一点都不知道感恩,并且拉着我要去找三叔算账。

我妈的冲动行为最终父亲被制止了。父亲说,老三的驴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人家管教孩子也没错啊。

我对父亲的话非常不理解,什么叫管教?他那出其不意的一脚可把我整惨了,好像我是罪大恶极的江洋大盗,他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似乎恨不得一脚置我于死地。

我满怀期待地等着母亲帮我出口恶气,父亲一句话就浇灭了她的熊熊怒火……

晚饭后,母亲拿着针线给我缝纽扣,就听到隔壁院子里传来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吵闹声。隔壁就是三叔的家,我听得出来,那疾风骤雨般的叫骂声出自于大伯母和堂嫂之口。她们婆媳联袂出击找三叔的麻烦很多次了,我有点反感她们的做法,但是这一次我非常高兴,哪能放过看笑话的机会呢!

我幸灾乐祸地倚在三叔家的院门上看热闹,那场面如今都历历在目——脸上划了几道血印的华子被大伯母牵在手里、小军拿着一牙蜜瓜用舌头贪婪地舔着、腊福双手握拳眼含怒火盯着他的三爷爷。大伯母披散着一头白发,像以往那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历数三叔的种种恶行,说三叔欺负她孤儿寡母势单力薄,并且要三叔把她男人的命给还回来。堂嫂说的话更恶毒,骂三叔是新社会的地主恶霸,把生产队的果园当成了自己的私有财产。她咬牙切齿地说:“我就睁大眼睛等着看,看看你死后能不能埋在果园里……”

三叔家除了他一个男人,再就是三婶和我的几个堂姊妹,她们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门,一个个嘤嘤哭泣着瑟瑟发抖。三叔气得脸色铁青,他刚要开口就被大伯母和堂嫂的声音给堵了回去,断断续续总算是凑完整了一句话:女人家懂个屁,“从小偷油,长大偷牛”这个道理都不懂!

在他们多次的争端中,父亲都当着和事佬的角色,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劝了大伯母又劝堂嫂,这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就像煮在锅里的羊肺子——总也按不下去。直到父亲拉着三叔去了我家,大伯母和堂嫂哭闹一阵觉得无趣,才悻悻而去。

  二

“分韭菜了……”这一声吆喝立刻在居民点上引起了连锁反应,随着“咣当”“咣当”开关院门的声响,一个个挂着篮子的大人小孩大步流星地直奔同一个目标——果园。

从阳洼里发现第一颗嫩草芽起,我们就无数次从果园的围墙缝隙中观察韭菜的生长情况。多少次在梦里闻道过韭菜盒子的味道,记不清多少次从吃饺子的梦中笑醒来……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一年中最早能吃到的新鲜蔬菜只有韭菜,还要眼巴巴地等待生产队果园集体分配。对于大半年没有见到过新鲜蔬菜的社员们来说,分菜那一天喜悦的心情不亚于过年。

果园门前几十号人排成一条长龙,漫长的等待中,后面的人不时伸着脖子往前看,数一数还有多少人才能挨到自己。身边走过的人脚步都很匆忙,一个个满心欢喜的样子。

分韭菜的过程并不平静,时而会有争吵声从前面传来,三叔是唯一被人针对的主角。争吵的原因大多是因为秤杆的高低,还有一些手脚不干净的人被捉了现行还不服气,梗着脖子和他吵架。

三叔本来就有帕金森综合症,心平气和的时候手和头都在颤抖,生气的时候更甚。和人争吵后他的脸涨得通红,头在颤抖、嘴唇在颤抖、提称的手在颤抖、抓菜的手在颤抖,这些身体零部件好像安装在弹簧上一样。如此一来秤杆不是高就是低,于是,就有人说他故意针对……

三叔毕竟是我的亲叔叔,看他被别人气成那样,我自愧没有能力为他撑腰打气。但是,这份心情很快就被心中的不快冲散了。看着他六亲不认的嘴脸,我心里满是怒火,恨不得把篮子扣到他的头上一走了之……

挨到给我称菜的时候,他用眼角扫了我一眼,在标有父亲名字的那一行打一个勾。他拿起一把菜放进秤盘,提起来的瞬间秤杆立马指向了天。他连忙取下了一小撮菜,秤杆下降了一些,他再次取下一小撮,直到秤杆达到水平位置方才罢休。他每取下一撮菜,我的心就被刺痛一下,我多么希望他能手下留情啊!可是他的心里只装着那杆秤。

……没有完全干透的红柳树枝,在灶膛中熊熊燃烧着发出劈劈啪啪的炸响声,蓝色的烈焰以凶猛的态势舔舐着锅底。水在锅中沸腾,一个个胖嘟嘟状如元宝的饺子在沸水中跃动。

我边往灶膛里添加着柴禾,边伸长了脖子瞅着锅里,对这一年中的第一顿韭菜饺子充满了热切期待。三哥表现得比我矜持,他只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往锅里看一眼,不像我这样恨不得用目光把饺子吸过来。以我长期负责烧火积累的经验来看,饺子皮由白变青,逐渐成了半透明状,可以清晰地看见绿油油的韭菜和黄灿灿的鸡蛋,那就意味着饺子已经可以出锅了。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了桌,我迫不及待地夹起一个塞进嘴里,饺子的汤汁烫得我吸溜吸溜直咂舌。就在这时,院门“吱扭”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三叔轻咳一声走了进来。

看到他的瞬间,早晨分菜时情景又浮现在了眼前。就这样一走神,嘴里的饺子“咕噜”一下整个滑进了喉咙。

“建国,快去拿一副碗筷。”三叔像回到自己家一样毫不客气地在饭桌边落座,父亲也如往常一样对我吩咐道。

“哼,多几根菜都要从秤盘里取掉,还想吃我家的饺子!”这样想着,我装作被饺子烫伤舌头的样子不停地吸气,就是不愿意起身。

父亲不知道我内心的想法,拍了拍我的头,说道:“着急啥?好像跟谁抢着吃呢!赶快给三叔拿碗筷去。”

这样一来我就没法装下去了,只好不情愿地起身往厨房走去。走到厨房不过三五步路,我眉头一皱 计上心来,连忙捂着肚子叫道:“哎哟哟,肚子疼……”

我跑进厨房就再也没有出来,父亲只好派妹妹给三叔拿了碗筷。我坐在灶台前吃着饺子,听到父亲和三叔在聊天。三叔说,今天分菜的过程中生了不少气。父亲说,你一贯都是按每家每户的人数分菜,这就挺公平的,有啥可生气的。三叔说,有些人嫌称杆秤杆太低、有些人嫌秤杆太平、有些人趁人不注意偷东西、还有人要把没满月的娃娃也算人头……

“你也真是的!”父亲看着三叔,以责备的口吻说道,“事情做得差不多就行了,哪有绝对的公平?秤杆高就高一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生产队八十多户人家,几百双眼睛盯着我呢,我要是不主持公道那就乱套了……”

“不就是多几根菜的事儿吗?”

“每个人都想着给自己多一点,都分给个人吃了,拿什么去卖钱?话说回来,菜卖了钱也不会装进我的腰包,到头来还不是为了集体……”他这么一说,父亲就不再言语。

他讲的大道理我不懂,只记得他哆哆嗦嗦从秤盘里取菜的样子……

  三

三叔不再管理果园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着实兴奋了好一阵,许多和我一样对他又恨又怕的小孩子都奔走相告,就差放鞭炮庆贺了。大人们毕竟内敛一些,他们聊天的时候也会讨论这件事。有些人说起这事就是一笑,很明显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也有口无遮拦的人会说:“哼!总算把这位爷从果园里‘请’出去了!”

接替三叔工作的老李头是一位逢人就笑的慈祥长者。他儿子是队里唯一在外工作的人,是县里领导的司机。人们很给老李头面子,年轻一些的都尊称他李爷,对于他管理果园这件事大家是拥护的。事实上李爷比我三叔宽厚多了,不论是谁家的小孩在果园门口站一会,他都不会让你空手。

从果园门口“路过”的大人也多了起来,他们经过果园的时候“嗓子老是发痒”,总会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这时候李爷会递出一些瓜果之类的东西,或者请进去“坐坐”。当然了,近水楼台先得月,李爷儿子回来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每次总带着三五个“检查工作”的领导……

原以为三叔丢了这份工作会万分沮丧,甚至气出一身病。因为果园里的一草一木都倾注了他心血,是他把一棵棵幼苗精心侍弄成了果实累累的大树,是他把那片盐碱地改造成了瓜果飘香的福地。但是看不出他有什么消极情绪,每天早出晚归赶着羊群去放牧,老远里就听到他扯着嗓子吼秦腔。

当了羊倌的三叔比在果园的时候自由多了,特别是不再去果园值班,往往整晚上在我家聊天。有一次父亲问他,为什么突然不管理果园了。他苦笑着说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他说,大队王主任隔三差五就到果园里去,每次吃饱了还要往兜里装一些,再后来就专门准备了一个提兜……再后来王主任在果园门口叫他,他就装聋作哑不理睬,一段时间后他突然被调离了果园……

三叔当了三年羊倌最终又回到了果园,据说是应广大人民群众的强烈要求。因为从会计的账目反应来看,这几年果园的创收逐年下降,抵不上三叔管理时的三分之一。果树挂果率也越来越低,李爷不懂得果树的修剪和嫁接技术。社员们反映,说李爷把果园当成了自家人情往来的私有地……

  四

实行包产到户责任制的时候,田地、农具和牛羊骡马都分给了个人,果园也无法摆脱被瓜分的命运。由于人多树少,为了保证公平公正,给每棵树编了号。把编号写在纸上团成球,和空白的纸团一起放在密闭的纸箱里,每户派一个代表来抓阄。

也许是造化弄人吧,辛辛苦苦侍弄了二十多年果园,在抓阄的过程中,三叔竟然每次抓到的都是空号。

有人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抓阄的过程:第一轮看到手中的纸团上是空号,三叔脸色突变,一个趔趄差点坐在地上。第二轮他哆哆嗦嗦好半天抓不住一个纸团,再次抓到空白的纸团他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后面两轮抓阄我三婶亲自出手了,她说她就不相信,自己老汉务习了二十几年的果园,真的连一棵树都分不到?事实上也正如有些人所期望的那样,我三婶摸到的也是空号。她毕竟不像我三叔那样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看到空号的那一刻大放悲声地哭了起来……

其实,果树被分割的当年就出了问题。分到杏树的没有桃树,分到桃树的没有苹果树,更何况还有一些人家没有分到树。谁又能为了一两颗树成天价守在树下呢?这时候人性的恶就得到了充分体现。

……杏子、桃子还长着绒毛就被人摘了,刚褪了花苞的苹果成了孩子们打闹的“武器”,很少有幸免于难熬到成熟的果子。于是,有人把果树伐掉种上了小麦,不出三年那片果园就不复存在了。

  五

三叔去世的消息是堂妹告诉我的,随后大哥又来电话说了一些具体情况。

大哥说,一个多月前三叔就不能下炕走路了,吃喝拉撒全靠别人帮忙处理。但是他浑身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医生检查后也没发现什么疾病,说是该到了油尽灯灭的时候。他说根据阴阳先生算好的时辰,三叔在家停灵四天,第三天举行祭奠仪式。大哥问我打算啥时候回去,说许多事等着我去做呢。

对于三叔的去世我有点难受,但是还谈不上有多么悲痛。我给大哥说不打算回去了,路途远是一个方面,关键是工作实在有些忙。其实我心底里是这样想的:生老病死本就是常事,再说我离开老家多年,和三叔没有多少联系,更何况我还惦记着“过去”那些事呢。

“你不打算回来?”听大哥说话的口气,似乎万万没有想到我会是这样的想法。他沉默片刻,接着道:“你还是回来一下为好。”

“三叔家七个姐妹,还有姐夫妹夫,再加上你们几个,有我不多没我不少。”我苦笑道。

“他其实最挂牵你了,这一个多月里虽然生活不能自理,但是神智很清楚,念叨你的次数最多……”

“前段时间六妹子打电话说过,说三叔总是提起我。嘁,那时候我最不受他待见,现在提我干啥?”不知不觉我表露了自己的想法。

“兄弟,你这样想就错了。看来你还是不了解三叔的为人啊……陈钢和苏玉宝昨天都回来了……”

“什么?陈钢和苏玉宝……”听到这里我感到很震惊。

在我的印象中,他俩和三叔就是老鼠和猫的关系,似乎就是上天派来专门和三叔为敌的。他们能帮三叔操办后事,这是我绝对没有想到的事。

想当年,陈刚和苏玉宝堪称是生产队的两只“害虫”。他们偷青麦穗、偷玉米、偷别人家的鸡蛋,更是果园里的“常客”。虽然多次被三叔当场逮住,总是屡教不改。

陈刚的父亲老实木讷,面对儿子的所作所为束手无策,看着被多次扭送到家里的儿子,只有摇头叹息。三叔看到这情况,对陈刚的处罚更严厉了,好几次打得他满地打滚。后来三叔利用陈刚数学好的优势,老是找他帮忙记账,从那以后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初中毕业考上了中专,据说已经当上了副局长。

苏玉宝他爹对三叔满肚子的意见,他多次怂恿儿子和三叔做对,还为三叔处罚苏玉宝的事吵闹不休。苏玉宝在学校打架被开除,三叔让他在果园里干过一段时间,不知为啥后来又回到了学校(传说三叔给校长送了几斤苹果)。

大哥打完电话不久,我又接到了堂侄(当年的腊福)的电话,他问我啥时候回去,要不要坐他的车。回去的一路上我们聊着过去,原来他对一些往事也记得很清楚,有些事居然是我不知道的。

“三爷这人做事有点‘过’。”谈了许多过往,堂侄有点感慨。

“是啊,大公无私没有错,可他简直是太不近人情。”我深有感触地说道。

“听说三奶奶至死都没有原谅他,假如他稍微存一点私心,也不至于发生那样的事……”

“哪能怪你三爷?那时候的医疗条件就那样。”对于三叔儿子早亡的事,我知道个大概。

“听说根本就不是病死的,是饿死的。”堂侄爆出了猛料。

“不可能吧?那时候你三爷是公共食堂的管理员,自己儿子还能给饿死?”

“听奶奶说,三爷原则性很强,土改的时候就入了党。三奶奶曾经哭着说,他连半个馒头都没有拿回过家……”

“那时候都称他孙委员,据说他是大队支部成员呢。”

“他们那一代人都很正统,你大概不知道吧,他当年和铁人王进喜是一个钻井队的……”

“真的……?”我知道三叔早期在玉门油田工作过,却不知他和铁人是同事。

三个小时的车程才回到老家,大老远就看到堂妹家门口人来人往的。不是说现在农村没人了,丧事都是由丧葬队全程负责,哪来的这么多人?带着这个疑问我仔细一看,除了我们家族的人以外,还有其他外姓的人。特别是一些从小在这里长大,多年在外工作的也都回来了,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副局长陈刚和建筑公司老板苏玉宝。

三叔的灵柩放在堂屋正中,他静卧在棺材里像熟睡了一样面目是那样的安详。

灵堂布置的有些特别,我觉得有些像展览馆,又像是荣誉室,几张桌子上摆放着三叔几十年来的一些收藏:

石油工人竹编的安全帽、劳动模范奖状、油田职工表彰大会的合影、一字排开的优秀党员奖状、当年果园称蔬菜的称、修剪树枝的剪刀,还有果园里记账本……最醒目的当属“在党五十年”的纪念章。

大哥说,三叔最后的岁月里才让人从木头箱子里拿出了那些东西。奖状都发黄了,作业本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堂姐妹们都不知道他居然还珍藏着这些东西。这些年来她们也对三叔心存怨言,想不到“荣誉”在他的心里居然有如此重的份量。

看着三叔的那些“珍宝”我泪流满面,为自己的狭隘感到羞愧。我无法想象一个身处穷乡僻壤的老农民,一个普通的群众党员,居然有如此坚定的信念。他珍视荣誉,用一生践行着入党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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