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三叔去世的消息,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我赶回老家的时候三叔已经入殓好了,灵堂就布置在堂妹家的上房里。他们把棺材盖拉开了一道缝,让我看了一下三叔的遗容。看起来就像熟睡了一样,惨白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口眼紧闭,银白的须发梳理的有条不紊。按说一个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能活到八十六岁高龄,还是无病无灾地走完了一生,这也算是人生之大幸了。
可我当时就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发出像老牛吼叫一样的哭声,任谁劝阻都无济于事。我听到周围有人在议论着说:“老爷子活着的时候一直为没有生下儿子而耿耿于怀,我看他比有儿子的人活得还幸福。你看他的后事办的多体面,侄子哭得比女儿还凄惶……”
那是人们看到的表象,其实没有人能知道我复杂的心情。三叔的去世对我来说心情悲痛是毫无疑问的,但是还没有到让我哭得死去活来的地步。其实我曾经发过誓,发誓将来不参加三叔的葬礼,不会为他的去世而伤心落泪。可是我还是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我对三叔的怨恨由来已久了……
其实说起我三叔,很多人都对他有意见。我只是心里恨他,但是表面上不敢表现出来。其他人可不会容忍他,他们和三叔吵架,甚至有人还动过手。我一直不明白,三叔作为父亲的亲弟弟,他那斤斤计较的抠门劲儿为啥与父亲宽厚的性格截然不同呢?其实后来我算是明白了,也是我在他去世之后抑制不住情绪的根本原因。
我发现我的记忆力很好,六七岁时发生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细细想来也许是给我的印象太深刻的缘故吧……
记得那是杏子刚刚成熟的季节,放学后我提着筐去铲猪草,堂侄说我们去果园看看吧,说不定有熟透了的杏子掉在围墙外面呢。我说算了吧,让你三爷知道就麻烦了,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堂侄说,我们只是看看有没有掉在外面,又不是爬上树去偷他的杏子,有啥可怕的呢。
离果园还有很远的距离,就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杏子浓浓的香甜,我们一个个咕咚咕咚吞咽着口水,加快了步伐,生怕去晚了让别人捷足先登。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一看,果然如我们期望的那样,围墙外的水渠里躺着十来个金灿灿的杏子。馋嘴的我们丢下手中的提筐,饿虎扑食般地冲了过去……
“树上这么多杏子,咋就没有多掉下来几个!”堂侄随手薅了一把草,擦拭着粘在手上的黏稠的杏子液汁,两眼贪婪地盯着围墙内的杏树,恨恨地说道。
“哥,你用土块打,看看能不能打下来几颗?”堂侄的弟弟,五岁的小军用舌头舔着指头缝里的杏子汁,显然是没有吃够。
“算了,还是铲猪草要紧……”和我同岁的华子和我性格差不多,想法也出奇的一样。
“怕死鬼!你们走吧,都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打下来你们可别抢。”堂侄说着话就在四下里寻找着称手的土块。因为土块大了他扔不远,小了又起不了作用。
作为持不同意见者,堂侄生怕我和华子抢夺他的果实,在他严厉的眼神驱赶下,我们提着提筐退到了很远的地方。我们虽然胆小,但是渴望吃到杏子的心情也很迫切。所以说从内心来讲,还是希望他能打下来很多杏子,让我们也能分享到一些。
上小学四年级的堂侄个头高,力气大,扔土块的命准率很高。他连续扔了三次,每次都“弹无虚发”,随着树枝的晃动杏子劈劈啪啪掉了一地。我和华子相视了一眼,征求着对方的意见,看看有没有冲过去的想法。
“二哥,二哥,快点过来……”就在这时,小军看着撒落一地的杏子,有些激动不已了,他扯着嗓门大声喊道。
“小军,你个狼吃剩下的,让三爷听到就麻烦了……”嘴里骂着小军,堂侄对着我和华子的方向小声喊道:“快过来啊,还等啥呢!”
我和华子闻言,毫不犹豫地甩开双腿奔了过去,傻子才会放过这样不用付出就能收获的机会。我弓着腰往提筐里拾杏子,那些摔烂成一团屎一样的就不要了,遇到熟透的就在衣襟上擦拭一下没脏没净地往嘴里塞……
“快跑啊……!”也就刚刚拾了五六个杏子的功夫,就听到堂侄一声大喝。我抬头一看,三叔正朝这边跑着,边跑着还在怒骂着。
堂侄发完警报就钻进了旁边的玉米地,华子随后也不见了踪影,小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哭了。我刚刚跑出了几步,又不忍心丢下小军,赶忙拉着他的胳膊也想躲到玉米地里去。完全出乎我的预料,三叔叫骂着从我和小军的身边过去了,他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这一下我算是放心了,他毕竟是我的亲叔叔,小军是他大哥的孙子——这样想着,我再也不怕了,放慢了脚步和小军边走边享用着美味……
玉米地里传出三叔的叫骂声,还有华子的啼哭声,随着玉米叶子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而近,两道身影朝我们走来。我看到华子边走边抹眼泪,三叔满面怒容跟在后面。华子的脸上被玉米叶子划了两道血印,流过眼泪的地方皮肤比其他部位的白。看着他的惨状我险些儿笑出了声,我相信,他如果不跑也不会挨打,因为他是小军的二哥,我大伯的孙子。三叔当年生命垂危的时候是大伯救了他,他能拿亲哥哥的孙子怎么样?还不是像对待我一样装作看不见。
“你还想走?”我看到三叔拉着华子过来了,连忙拽着小军想从旁边溜过去,随着一声断喝在身后响起,冷不防屁股上挨了一脚。
毫无防备的我一下子被踢了个嘴啃泥(本地话叫做‘狗吃屎’),与此同时就像接通了电源的喇叭发出刺耳的嚎叫声。我认为这样的嚎啕大哭会让他停止下一步行动,哪知他完全不理这一套,一把从后面揪住衣领把我提了起来。我和华子还有小军就这样成了他的俘虏。
果园里有好几个社员在那里摘菜,值班室门口堆了许多茄子和西葫芦,看样子是要给社员们分菜了。他们那么多眼睛看着我们,本来就够尴尬的了,三叔还不停地叫骂着。他拿着一根杨树枝条甩了几下,说要给我们一个深刻的教训,看以后还敢不敢再偷东西了。我辩解说我们压根就没有偷东西。他用树枝打了我一下,说拿着土块打树上的杏子,算不算偷东西?自然掉在围墙外面的可以拾了吃,怎么能拿了土块打呢?他这么一说,我们也就无可争辩了。作为对我们的处罚,三叔让我们在果园里帮着铲草,铲下来的草可以提回家喂猪,但是不准私自吃果园里东西。
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果园里串来串去,但是,看着黄灿灿的杏子、红彤彤的西红柿、脆生生的黄瓜,还有香喷喷的黄河蜜——近在咫尺却不能吃一口,对我们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那将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
我们尽量目不斜视,极力压制着肚子里的馋虫,想尽快把提筐装满,好早点离开这个让人又恨又爱的地方。果园里的猪草很多,不到一个小时就装满了提筐,我们去值班室门口找三叔,他说提筐装满了就放我们回家的。路过那片黄瓜地的时候,华子悄悄提议说,我们摘几根黄瓜藏在猪草下面。我说,算了吧,万一他要是搜查就麻烦了。
“你们有没有偷吃东西?”值班室门口三叔坐在小凳子上,手里拿着社员花名册翻看着。他眼皮往上抬了抬,表情严肃地对着我们问道。
“没有。”我们的声音很小,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
“提筐里有没有藏啥东西?”三叔扫视了我们一圈,犀利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没有,”我们心底坦荡,回答自然是斩钉截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