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回春的时候 (中篇小说·连载三)



“厂长,”红和平看厂长半天不吭气就又开了口,“本来我就建议你把牛力古给撤了,你不听我的话,你看,这不又告上状了,当初他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就不该让他再回到XP6车间里去。”

“哎,你懂个么啊。当时上面催得紧,又是那么个烂摊子,谁去费那个劲,谁去能收拾得了呢。再说他们车间的辛玉库也非要他回去不可,说是下面工人们的意见。”阮厂长又坐下来,从茶几上的铁筒烟盒里抽出一支带把的烟。红和平赶快拿起了茶几上的火柴盒。

“我这个当厂长的也有我的难言之处啊。”

“厂长,那现在XP6已试车成功了,我看谁去都能干得了,是不是——”红和平仔细打量着厂长的表情。他看厂长没有什么反感就又继续说下去,“是不是换成咱们的人,再说XP6又是国家的短缺产品,将来一定能赚钱,现在厂里的几个产品都赔钱,让他们在那里赚了钱就更要翘尾巴了。这个伸手可得的荣誉也不能让他们得了啊。更何况你又指挥不动他们,那个辛玉库也不是个好东西,和牛拐子一样,每次运动,一有风吹草动都是唱反调的把式。”

“小红,这话可不能到处乱说啊,就这人家还有意见呢,说我有派性,净用你们这一伙人。”厂长向红和平挥挥手,“去吧,让我休息一会,这封关于用XP6安装费买小车的上访信先放起来不要理睬它,我抽时间给老毋打个招呼。另外你把XP6车间的人员思想状况和生产情况摸一下。”

“好,好,好。”红和平低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XP6停车了。原因是合成工段的一次上水的压力总是上不去。牛力古建议厂里在合成搭个简易的加压泵房,对合成的一次用水再加一次圧,可是他找了几次厂长书记,都是口头上答应,却一直不见动静。他和辛玉库商量后决定还是自己动手。他们发动车间的工人找了一部分废旧管材、半截子砖头,到厂外拉了几车黄土就了干起来。牛力古甩掉了上衣光着膀子,嘴里总是乐哈哈的。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把同志们都撵走吃饭去了,他趁这一会工夫把剩下的一点泥巴托到墙上去后,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从口袋里掏出了馒头坐在地上啃了起来。

“牛主任,我向你提个问题。”

牛力古闻声回头一看,原来是罗红梅。

“小罗,你不在家吃饭,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快去吧,吃过饭休息一会,下午上班后再来。”牛力古一边笑着一边继续啃着他的馒头。

“你把我们都赶回去吃饭去了,那你怎么犯自由主义。”小罗露出姑娘们特有的狡黠而有调皮的神态。

“哎,我是个光棍,回去不回去还不是一样的。反正吃了饭就得了。”牛力古乐哈哈地逗着小罗。

“噢,那我也是光棍为什么偏要我回去吃不行。”

“啊,你也是光棍。”牛力古忽然大笑起来,“你,你是在给我要爱人吧。这也怪我这个当主任的对你关心不够,今年你也二十大几了,也该找个对象了,等过两天腾出手来我给你物色一个,啊。”

“去你的,别拿人开玩笑了。”小罗的脸红了。她把一直藏在身后的两个鸡蛋扔到牛力古的怀里,“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干啃,还是主任呢,违犯安全规定在工地上吃东西,连手也不洗。”

“啊,这个批评我接受,下不为例。”牛力古倒也不客气,抓起鸡蛋就在身边的砖头上磕破了皮。

罗红梅在牛力古的旁边拣了块砖头就势坐了下来。

“牛主任,”小罗正儿八经地说,“你和艾副总搞了那么多年的恋爱怎么就吹了呢。我可不是挑你的伤心事啊,下面众说不一,有人怪艾工薄情,也有人骂你无义的,你能给我说说原因吗。我给你保密。”

小罗总是摆脱不了她的调皮性格,说着就伸出一个手指来要和牛力古拉勾。

“去你的。”牛力古在她伸出来的手上扑拉了下。

“不拉勾也行,我凭着安拉起誓,保证严守机密,保证。”她说着就顽皮地歪着头,把交叉着的双手按在胸前。

 “嗨,这小鬼,哪有什么好保密的。”牛力古尽管还是笑呵呵地,但是明眼人一看就清楚他的笑是强装出来的,艾莉未能与他结合在一起,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牛力古在汾城住院期间,前几个月艾莉一直守护在他的身边,像一位大姐姐关心小弟弟一样喂他吃,喂他喝。后来他病情好转能够拄着拐杖下地的时候,他就把她撵回了厂里,但艾莉还是坚持每个星期六都要赶到医院来看他。但是她从来也没有露过笑脸。开头,牛力古以为她是为自己的伤势难过,可是随着他的病情的好转艾莉一点也没有转忧为喜。牛力古越来越感到费解,莫非艾莉会为他变成一个瘸子而担忧将来的生活么,还是她会为他脸上将留下难看的伤疤而不愿再成为他的妻子呢。不能,这绝不可能,艾莉绝不会是这样的人。十几年来,艾莉关心他胜过关心她自己一千倍。牛力古总觉得应该弄清楚艾莉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一看到她不愉快的表情主心里难过。

一九七九年的春天,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老辛给牛力古送来处分通知书刚走不久,艾莉就走进了他的病房。艾莉从旅行包里取出牛力古最喜欢吃的桔子罐头,用开罐刀打开,倒一半在杯子里递给牛力古。

“莉莉,”牛力古一边吃着桔子,一边打量着坐在床边的艾莉,“我总觉得你好像有什么心事瞒着我。”

“没有啊。”艾莉不去看他,脸上挂上不是笑的笑容。

“那为什么整天闷闷不乐的,你这些日子可是瘦多了啊。”

“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我这不是很快就可以出院了么。”牛力古笑着说,他想尽量把空气搞得愉快一些,“你是不是害怕我这个拐子将来连累你啊。”

“力古,你胡说些什么啊。”

“那你是怕别人笑话你的丈夫是个有满脸烧伤的丑八怪。”牛力古有意逗艾莉,想以此达到让艾莉说出心思的目的。

“力古,”艾莉竟然抽抽泣泣地哭起来了,“力古你别再使我伤心了,别说你腿拐了,就是再严重点,瘫了,傻了,我也不会抛弃你的,只要你不嫌弃我,只要你能理解我的心,我就永远在你的身边陪你一辈子。”

艾莉的哭和她的情绪深深地影响了牛力古,他觉得喉咙里热乎乎的,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感到艾莉很可怜,他很想把艾莉抱到怀里来给她一个安慰,可惜这里是汾城医院的病房而不是上海的外滩公园。牛力古把盛着桔子的杯子递到艾莉面前轻声说:“莉莉,给你吃桔子。”

“我不想吃,你吃吧。”艾莉把杯子住回推推,语气就像是在哄她的不懂事的小弟弟。

“你不吃我也不吃了。”牛力古倒真像一个懂事的小弟弟。

艾莉勉强地笑了笑。她接过杯子用小勺子在杯子里搅了搅,然后把小勺子在嘴边挨了挨就又递回到牛力古手里。

世界上有不少东西都是能用价值来衡量的,但也有不少东西却是无价的,有些无价的东西人们还可以给它标上一个价格,然而唯独有一样东西永远也无法给它贴上价值的标签,这就是感情。此时,艾莉再次递到牛力古手里的桔子就是无法用价值来衡量的一种情感的载体。牛力古并没有被艾莉掩饰所骗掉,他心里清楚这杯桔子在此时的含金量。他为了让艾莉在感情上能得到满足,他就笑着大口大口地吃起桔子来。

“莉莉,以后要高高兴兴地,”牛力古忽然由小弟弟变成了大哥哥,大概大哥哥、小妹妹、大姐姐、小弟弟这些名词的含意在恋人中间永远也是相互变换而混为一体的,“不要像死了老子娘似的。”

“莉莉,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对我说吧,如果连我也不能说的话,那你还能再告诉谁呢。”牛力古看艾莉低着头不说话就一边吃着桔子继续开导她。

“我说,我……说……”艾莉自言自语地说着,“不,不,我不能说!”

艾莉好像有比铅块还沉重的语言圧在心里,很难把它从心底里倒腾出来。牛力古对艾莉欲言又止的表情倍感蹊跷,艾莉到底有什么心事呢,莫非有谁欺负了她她有难言之处,如果真有那样可怕的事情的话那他也一定还是爱她的,因为她更需要他的体谅和友爱。

“哎呀,莉莉你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牛力古急不可耐了,“莉莉你快说吧,我都受不了了,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我都能和你一起分担的。”

“力古,”艾莉泪汪汪的两眼钦在消瘦的脸上,望着牛力古。这目光里有深情,也有恐惧,有乞求的光芒也有疑惑的余波,有爱,也有恨,“我说出来你能原谅我吗!”

牛力古的头脑里嗡地一声,他想像中的可怕的事情也许就要从艾莉的嘴里给于证实了,他轻轻地靠到被子上力求使自己镇静。

“我原谅,一切我都原谅,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的。”

“去年八月底XP6试车中的那次爆炸事故,”

“那次爆炸事故的原因等我回去以后再详细地找一找。”

“用不着找了,是我改变了配料比,反应速度加剧,反应釜温度与压力急速升高所致,排空管也被高温下产生的胶状体堵死了。”

“什么什么!”牛力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你改变了配料比?”

“是的。”

“你不是有意的吧!”牛力古的手在颤抖。

艾莉瞪着两只大眼恐惧地看着牛力古,“是有意的,可我没有想到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我想最多就是个冲料,使试车失败,使你死了搞XP6的这份心,从自结束你为搞生产而再给你带来苦难的里程,也结束了我为你的担心,可结果害得你受了这么大的苦,还背了个记大过的处分……”艾莉终于真的哭了起来。

“拍”,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扇在艾莉瘦小的脸上。

“你就没有想到给国家带来的损失!你,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干。”牛力古全身都在打颤,眼睛涨得通红,眼珠都要掉出来了。

“我,我害怕你再受苦,自从我把你从涑水河堤上找回来以后就再也不想让你挑生产这副危险的担子了,可是你又不听我的劝阻,我只好让你在碰壁与打败面前回心转意。力古,你是说过如果再失败就不干了的话的。”

牛力古这一巴掌打得的确太重了,血从艾莉的嘴角里流了出来,滴到了她的上衣她也没有去产管它。牛力古根本没有后悔和同情的意思,他的胸脯在粗重的喘气中急剧地起伏着,好像就要炸开了似的。

“我知道说出来你是不会原谅我的,可你终究是答应过我,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会原谅我的。”艾莉吃力地说出了这句话,话里充满了可怜的语气。

“我决不会原谅你,我永远也不能原谅你!”牛力古发疯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魔鬼,快给我滚开,永远也别来见我。”

桔子罐头摔出去了,杯子里没有吃完的桔子连同杯子带勺子一起甩了出去,旅行包也飞出了病房门外,包子里的苹果滚了出来,满地都是。

艾莉是什么时候,是怎么样从他的病房里走掉的,牛力古一点也不知道,他只顾一个劲地骂着,他已经气懞了。


牛力古的一番往事使小罗听得两眼瞪得圆圆兜兜的,她也说不清她是同情她的牛主任呢,还是同情艾副总,不过她对艾莉是责怪不起来的,反倒她觉得艾副总挺可怜的。而对于牛力古她心里更多的却是尊敬。

“哎,”牛力古叹了口气结束了他这一段永远也难以忘却的回忆,“后来,艾莉一直也未去医院看过我,我也不希望见到她,当时我还写了一份报告要求组织上严肃处理艾莉有意给国家造成的损失,至于后来她怎么就和红到底司令结了婚,我就不知道了,我也不愿意知道那么多。”

“牛主任,你的馒头还没有吃完呢,”罗红梅提醒牛力古,“我去打点开水去。”

牛力古看看手里的半个馒头和一个已经剥了皮的鸡蛋,苦笑了一下就都装进了口袋,抄起铁锹和起泥来。


条山化工厂的企业管理一直处于混乱状态,几年来一直是亏损单位,厂区里扭亏转盈的大幅标语每年都要刷新一次,但内容从来不变,厂长,书记,大会,小会总是念着成本核算几句背熟了的经文,但企业管理最基本的计量问题却一直无从过问,水、电、汽的消耗从来都是王八四鳖四十地往下分摊。车间成本员的算盘子,财务科成本会计的电子计算计,尽管不停地变换着数字,但这些数字总是按照个人的需要和领导的意图显示的,因此每笔账算出来都是进步的,喜人的,然而亏损的帽子一顶却比一顶高。但是,有一个数字在人们心目这块显示板上却一直是正数,一直是日累月进的,这就是某些领导人的私利。

厂长的外甥两口子都从新疆某一个农场调回来了。据说国家为了保证边疆的建设事业是不允许从边疆调往内地的,于是他们就辞退了边疆农场的工作,在条山化工厂占用复员军人的安置指标以复员军人的名义进了厂,可他们从来就没有穿过军装。书记的小儿子搞了个对象也以条山化工厂拨出两个招工指标为代价被招到邻近的化工机械厂里去了。最近进厂的徒工中有一位小姑娘,一进厂就分到财务科当出纳去了,据说她是书记未过门的儿媳妇的妹妹……

书记与厂长自从以工作队的身份进驻条山化工厂又在该厂留任以来,都未带家,家属均住在汾城。阮厂长五年来睡的一直是厂招待所的被褥,脏了就教通讯员再换一床干净的来。在条山化工厂,平时你要同时想找到毋书记与阮厂长那是很困难的,因为他们是轮流回家,轮流坐阵的。

……

牛力古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与环境中坚持着XP6的生产。尽管他一再表示要为条山化工厂摘掉亏损帽子作出贡献,但大都落空了,尽管他一天到晚拐得不停点,人也瘦了,但XP6仍然是在开开停停中,维持着一个很小的产量。因为他们经常会因为没有原料而停下车来,甚至有时候会仅仅是因为搞不到一个截门而停下车来。但牛力古和辛玉库始终发挥着全车间同志们的最高解数,坚持着XP6所能够坚持的最大开车时间,求得在他们范围内所能取得的最佳值。

省化工厅为了帮助条山化工厂解决亏损问题专门派了一位姓刘的副厅长来到了条山化工厂,这位刘副厅长对XP6的生产很关心,他进厂的第二天就在厂部会议室里专门召开一个XP6的汇报会议。

“今天我把大家请到这个会议室里来,就是想了解一点XP6的开车生产情况,老毋,老阮,你们看谁汇报就先说吧。”刘副厅长说着戴上老花镜,打开笔记本准备记录。

“那好吧,”毋书记开了口,“刘厅长在百忙中,不辞劳苦来到我们厂指导工作,指导我们解决一些问题,真是一个难得的东风,今天主要向厅长汇报XP6的生产情况,就让老红汇报一下吧。”

“红主任,那你就说吧。”毋书记笑呵呵地示意红和平开始汇报。

“XP6在上级党委的关怀和支持下,在我厂党委的正确领导下,在阮厂长和毋书记的直接指挥下,终于顺利投产了。”红和平显得十分老练地拽开了八股文,“XP6的试车成功,证明了我党工作重点转移的正确,说明了我们条山化工厂的形势一派大好……”

“这位是——”刘副厅长向坐在身边的阮厂长询问着这位汇报者的身份。

“这是我厂政治处主任红和平同志,”阮厂长笑容可掬地向厅长做着介绍,“是我们厂年富力强的中年干部。”

“嗯,”刘副厅长打量着在会议室就坐的人们,个个表情严肃,他把眼镜缷下来放在桌子上,以缓和的口气说:“XP6车间来人了没有?”

“来了,”毋书记接过话来,“他们的支部书记和车间主任都在这里。”他说着把脸向辛玉库和牛力古就坐的地方仰一仰头就算作了介绍。

“我看还是让第一线的同志先谈一谈吧,你们来自前线,最有发言权。”刘副厅长向牛力古和辛玉库投来亲切的目光,“也不算什么汇报吧,就谈谈情况,不要讲套话,就说你们现在的生产情况如何,有什么问题,下步有什么打算。”

“这也没有什么说的,”牛力古看看辛玉库,又把目光投向刘副厅长,“我们现在的生产形势不太好,但是如果厂里能支持我们一下,我们再加把劲,产量还是可以赶上去的,如果能达到年产二千吨的设计水平,基本上就可以扭转我厂年亏损三百万的局面,基本上也可以解决国家用外汇从M国进口XP6的问题。”

“我看XP6的生产问题,关键还在于厂里重视不重视。我认为厂里对他们的支持是很不够的,”一直坐在角落里的艾莉副总工程师在这时说了话,“本来有些问题是可以解决的,比如一个阀门的问题,而结果是迟迟解决不了,迫使XP6停车。”

“这是我们的副总工程师艾莉。人们都习惯称她‘艾工’,”毋书记笑着向刘副厅长介绍着,在面部的笑容里透出了很少有的红润。

阮厂长巴拉着眼睛,显然对牛力古和艾莉的发言不满意。红和平向他的妻子投过来两束恶狠狠目光,他好像把受到厅长冷落的积恨都要发泄在他的老婆身上,但在这种场合下又不好发作,只好干吭了两声来提醒艾莉说话注意分寸,要识时务。

“是啊,我们做领导的,做后勤工作的就是要面向生产,要想尽一切办法支持第一线的同志们的工作,诸如因为一个阀门而停车的事情,在现在大干四化的形势下的确是太不可思议了。”刘副厅长严肃地说,“咱们现在就讲现实的,就从现在做起。老阮,你们说,XP6就从明天起一个月能生产多少。”

“按现在的条件,一个月大概能生产个十几、二十吨吧。”毋书记为难地说。

“能生产十吨就是好的。”阮厂长不高兴地接过话来。

“老辛,老牛,”刘副厅长把脸转向他们,“你们说呢。”

“如果厂里重视一下,”牛力古慢腾腾地说,“保证水、电、汽等共用工程不出问题,保证原材料的供养,根据现在的生产能力,一个月可以产三十到四十吨XP6成品。”

“老阮,我看你们也可以采取与车间订合同立军令状的办法来尝试一下,我想对生产是会有促进作用的,目前你们厂尤其是要抓好XP6的生产,因为这个产品不存在销路问题,有多少就能卖出去多少,因而XP6也就成了你们的翻身项目。”

“厂长,那我们就和牛主任立个军令状吧。”红和平满脸奸笑,每条纹路里都藏着捉弄人的神经纤维,“他们的干劲的确是可贵的,看来一个月完成四十吨是不会有多大困难的。”

毋书记总是面带笑容十分轻松地坐在那里,他全然一个社会经验的智囊,什么事情都无所不知,什么事情也都无所谓,都与自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关系。

“力古,玉库,怎么样,”阮厂长倒很是理解红和平的意图,“就立个军令状吧。”

“可以,”牛力古并不喜欢察言观色,他没有去注意红和平的表情,就连艾莉向他投过来提请慎重的目光也丝毫无所觉察,“就定三十吨吧。”

“牛主任怎么又往回缩呢,”红和平一直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只担心他那促着猴子上杆的意图不能实现,“刚才你不是说一个月可以生产三、四十吨么,就来个痛快的吧,干脆四十吨,要吃就吃个大馍馍。”

“四十吨看来有困难。”辛玉库深知红和平的用意,也知道毋书记的世故,阮厂长对他们的不中意,更清楚厂里企业管理混乱的局面,他们既使想往前多走一步也是困难的。

“四十吨就四十吨。”牛力古下了决心。

“好样的。”红和平这次是真地笑了。

“但是请厂里一定要大力支持,再就是一个月内完成任务后给我们的工人们酌情发一点奖金,他们从安装到现在一次奖金也没有拿过,多少还是有一些情绪的。”

“好,完成任务后每人十五块。”厂长很痛快。

“厂长,”财务科长老李说话了,“我的保险柜里可是没有‘工农兵’啊。”

“从XP6的试车费里开支。”阮厂长站起来回答了老李的问题,然后又转向牛力古,“不过,要是完不成呢。”

“只要厂长有决心,我们一定能完成。”牛力古充满了信心,果断而大胆地圧上了这笔赌注,“今天是六月十号,下个月十号见,到期如果完不成任务,你把我的车间主任给撤了!”

“好,”一直精心倾听的刘副厅长喜形于色、神采飞扬,“我们搞工业生产的就要有像牛力古同志这样的干劲与魄力,就要有明知山有虎便往虎山行的大无畏精神。”在座的都笑出了声,尽管笑与笑的含意有所不同。只有艾莉有点闷闷不乐,她以行家的目光向牛力古送过来担心的一瞥就挟着文件夹第一个昂首走出了会议室。

第二天,毋书记就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宣布了这个军令状,而且表扬了牛力古,并要大家学习他这种精神。


XP6生产形势惊人地顺利,前十五天就生产了二十五吨,质量合格,外观也好。XP6车间里从辛玉库、牛力古到刚刚进厂不久的小徒工都乐得合不上嘴,特别是罗红梅更别提 有多高兴了,她是七五年才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从七六年XP6搞设计到今天的正式投入生产她都参加了,XP6所经历的曲折道路都有她陪伴着,所以她对XP6的感情是很浓厚的,大概仅次于牛力古和辛玉库了。这一天下午,她一买上饭就端着饭盒连蹦带跳地来到牛力古的宿舍。牛力古也是刚买回饭来,他有椅子不坐,便要蹲在上面大口大口地吃得正香。

“喂,我说牛大主任啊,吃着饭还乐。怎么今天嫌地不平就到椅子上找平去了。”小罗一进门就喊了起来。

“这小鬼,你吃了‘喜欢’了还是怎么的,吓我一跳。”

“牛主任,这次你可得请客啊。”小罗缠上了。

“我请哪门子客啊。”牛力古有所不解。

“嗨,这么大的喜事还不该请客啊。”

“别逗了,吃过饭我还得到车间去看看呢。”牛力古一边说一边哗哗地往嘴里扒拉着饭,“我哪来的喜事哟。”

“怎么,XP6十五天就生产二十五吨,这么大的好事情你这个当主任的还不该请请弟兄们啊。”

“噢,噢——”牛力古突然明白过来了,他停住手里的筷子笑起来,“请,请,该请,一定请,咱也立个军令状吧,这个月一完成四十吨生产任务,我就把十五块钱奖金全都拿出来请客,你给咱当事务长,采购兼厨师怎么样。”

“当然可以。”小罗眉飞色舞地立下了这个军令状。

“可是,”牛力古突然收住笑容佯装严肃地望着小罗,“你是什么时候由姐妹变成弟兄了啊。”

“嗨,你这个死脑筋,”罗红梅假装吃惊地,“你连这点知识都没有,姊妹和弟兄在广义上本来就是一个意思么,在好多外语里姐妹与兄弟都是不分的。”

“哈哈,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我警告你,学外文可不敢把中文给忘了啊。”

牛力古和罗红梅沉浸在笑语之中。本来生活就是这样的,有斗争,有友爱,有灾难,有幸福,有苦恼也有欢乐。他们现在由于工作上的顺心与成就,生活就只分给了他们友爱、幸福与欢乐,这正应了我国一句成语——人逢喜事精神爽。

“唉,牛主任,我给你说个事,”罗红梅一本正经起来,“你这一辈子是不是就准备打一辈子光棍了。”

“有这种可能。”牛力古打着哈哈。

“你还在想艾工吧。”

“啊,这,这教我怎么说呢。”一提到艾莉牛力古的笑意就一点也没有了,“小罗,回忆往事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也夹杂着幸福,因此我怕想起过去却又常常想到她,我总觉得人生中的第一次爱情就像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一样,最具有蓬勃、炽热的活力,她应该不息地一直燃烧下去。如果她在意外中熄灭了,那她所剩下的就只有灰烬了,但就在这堆灰烬中往往还会埋藏着一些难以熄灭的火星,一遇风吹她还会闪出几颗发亮的火星。”

“那你和艾工还会有希望吗?”罗红梅瞪着不解的眼睛,好像牛主任在她面前突然变得深奥莫测了。

“你这个傻姑娘,”牛力古笑着站起来,他要主动地结束这个意义不大的谈话了,“哪有对别人的老婆抱希望的。”

“那,那……这,这……”罗红梅也不知说什么合适了。

“你这个小鬼,还是多考虑考虑你自己吧,爱情与我们这些老头子是无缘的。”

这时候门被推开了,丁民生气呼呼地闯了进来。

“牛主任,因为突然停电全车间都被迫紧急停车了。”

“啊!那你合成怎么样?”牛力古害怕的就是这些突然的事情,化工生产遇到突然停电、停水往往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故,他扔下饭碗就闯出门去,丁民生和罗红梅紧紧跟在后边。

“问题还难说,辛书记正在合成组织人工盘搅拌呢。”小丁气喘吁吁地说。

牛力古知道合成工段的问题最大,停电后如果不立即做应急处理就有可能发生像一九七八一样的一场不堪设想的爆炸事故。而且由于停电后的搅拌停止运行,反应釜里就要出现结胶,危害虽然比不上爆炸着火严重,可是要处理这些结胶体是十分费劲的。牛力古拐着一条腿跨进合成工段,辛玉库和几个工人正在满头大汗地盘反应釜的搅拌,牛力古几乎说是扑上去咬紧牙关就和辛玉库他们一起用全力盘了起来。大家只顾拼命地盘着搅拌谁也没有说话,可是搅拌越来越重,他们盘着搅拌转动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他们盘着盘着都不得不停下来,辛玉库精疲力竭地看着牛力古——这位令他钦佩的战友,从不知疲倦的老黄牛。牛力古嘴角往外流着血,大概是他咬牙的力量太大了。小丁和其他工人们都穿着湿透了的工作服眼睁睁地盯住他们的主任,他们比他更难过,他们谁也不说话,谁也找不出能够安慰牛主任的合适的话来。

小罗从口袋里掏出小手帕递到牛力古的面前轻轻地说“牛主任,给你,擦一下嘴角的血。”她眼里噙着的泪水再也收容不住了,从脸上扑扑拉拉地滚落到脚下。

牛力古没有听见,也没有反应。

“你们都一个一个地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打开人孔,放水降温,清除结胶体!”艾副总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闻讯赶来的,她看到这个场面就以副总工程师权威的口气下了命令。

“牛主任,来电了。”小丁跑过来说,“一共只停了十五分钟的电。”

“现在来电顶个屁用!”牛力古气呼呼地绾起了袖子,其他同志也都拿上工具开始了清除反应釜结胶的紧张而有艰难的工作。

艾莉转身走出车间,她一边走一边气呼呼地嘟囔着,“我非找他们算账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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