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市化工厂的会议室里,一个不寻常的会议已经接近尾声。副市长方永烈正在结束她的讲话:“综上所述,我们化工厂在目前改革中,无论是在执行中央的政策上,还是在企业的民主管理上,所存在的问题都是严重的,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市委、市政府根据化工厂广大职工的反映,在调查和对领导班子全面考核的基础上,对化工厂的领导班子做如下临时性调整。免去张存锐同志得月市化工厂党委书记职务,免去侯权超同志得月市化工厂厂长职务,由师新明同志代理得月市化工厂党委书记职务,主持得月市化工厂的党委工作,文玉良同志任得月市化工厂党委副书记,水军强同志任得月市化工厂第一副厂长,行使厂长权力,牛得山同志任得月市化工厂副厂长。同志们,这只是我们解决化工厂问题的一个应急措施,将来正式的领导班子的形成还要通过各个系统的选举产生,再报市委批准。目前主要的是要解决生产过程中的一系列问题,其它对生产影响不大的,诸如这个厂的政治待遇等问题一律暂时不变。关于原向阳化肥厂和东风化工厂的合并问题,不管前提是什么,市委、市政府予以承认已形成的现状和得月市化工厂的厂名。市委和市政府相信我们刚才宣布的这个领导班子是能够胜任的,是能够带领化工厂广大职工扭转现在的困境开创新的书面的。”
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方永烈扭过头来对唐主任说:“我就不多说了,看唐主任还有什么说的。”
唐主任清了清嗓子,老成持重地说:“该讲的,方副市长都已讲得很全面了,我就不多说了,市委、市政府对于我们得月市化工厂领导班子调整的这一应急措施,是正确的,是完全必要的,及时的。新的班子是经过充分考核、酝酿之后才产生的,是胜任的。尤其是水军强同志,虽然年轻,又没有大学文凭,但是他却获过立功勋章,是中越反击战中的功臣,同时他对企业的管理还是有研究的。最近他发表的论文我已经看过了,是很有价值的,特别是对在企业改革中,在实行厂长责任制的过程中,起用人才与重用亲信之间的关系问题,砸破铁饭碗与排除异己之间的关系问题,严格纪律与关心群众疾苦之间的关系问题,厂长施行行政手段与集体领导之间的关系,以及与惩办主义之间的界线等论点阐明得非常清楚,十分明了,真是后生可畏啊。过多的话我就不说了,希望看到你们的成绩,看到化工厂的飞跃。”
又是一阵噼噼啪啪的掌声……
方永烈向唐主任打过不同时回市里的招呼以后,就个别地找新领导班子的成员谈话去了。唐主任在张存锐的陪同下,边说边走到停在厂大门外的吉普车跟前,唐主任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纸递给张存锐说:“你的问题我都替你考虑了,目前,你要抓紧处理好你老婆的后事,你们厂里对你老婆的死可是有反映的啊。”
“啊!谢谢唐主任,我张某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吉普车开走了。张存锐展开唐主任留给他的那张纸,不由地两朵瑞云飞上了他的面颊,唐主任留给他的,原来是一张调他到市企业政治部报到的调令。张存锐匆匆地,然而却是十分小心地把它迭好装进口袋,然后回头急急地向医院里走去。
方永烈找新领导班子成员的个别谈话结束后,天已经是擦黑时分了。她刚迈出会议室的门就被水军强挡住了,她故作诧异地说:“嗨,刚才不是已经给你谈过话了么,干就行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水军强不好意思地低着头,“那我都横下心来干了,只是……”
“只是什么啊。”方永烈笑着问。
“只是你突然由方盼哥变成了方永烈,由一个扫地的变成了市长,太使我有点狼狈了。我以前在买冰棍时对你说的那些没有分寸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统统收回来,权当……”
“权当什么。”
“你就权当我没有说过得了呗。”
“那怎么能成呢,那我不是否认事实,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么。”
“那……”水军强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
水军强与方盼哥说话间已经来到了侯权超的宿舍门外。方盼哥收住了脚步对水军强笑着说:“好啦,别再叨叨了,我们的友谊还是水军强与方盼哥之间的友谊。你当厂长了,用不着买冰棍谋生了,可不能忘记曾经给你帮忙卖过冰棍的老朋友啊。这是我的地址,星期天若是有空可以来找我。”
水军强从方盼哥手里接过名片,心里暖洋洋地,他只顾怀着一种特有的情感一个劲地看着她,她还是她,她还是方盼哥。突然,方盼哥向四周扫了一眼,四周一片寂静,她匆匆地解开上衣的领扣,取下一条铜心项链猛地塞到水军强手里,然后转身紧走几步,推门跨进了侯权超的宿舍。水军强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来,他看一眼手上的不怎么精制的项链,若有所悟地笑起来。
方盼哥一跨进侯权超的房门,看到侯权超耷拉着脑袋满脸泪痕,一副沉痛的样子,就知道父亲已经把一切都对他说过了。老人一见女儿走进来立即就笑了起来,“孩子,你的公事办完了。”
“爸爸,办完了,”方盼哥挨着老人坐下,“你吃过饭了么。”
“吃了,吃了,你狗子哥还能不给我饭吃么,”老人说着又笑了起来,“我说盼哥啊,你这名字也没有白起,终究盼到这一天了,只是你方大妈,不,只是你妈,你的两个妈妈却都没有能看到这一天,还有你的方大叔。”
“爸爸,我们今天还是不说这些了吧,说个高兴的。爸爸今天是跟我走呢,还是在狗子哥这儿呢。”
“你说呢。”
“我说你还是跟我走吧。”
“行,行,”老人笑得合不拢嘴,“可是我老远地来了,总不能找到闺女就不要儿子了吧。”
“那,我依爸爸就是,爸爸先在这里住几天,过几天 我来接你好吗。”
“好,好,到底是我当市长的闺女通情达理。”
“爸爸,那我就走了,今天晚上我还必须赶回去参加一个会呢。”
“那你还能不吃你狗子哥的一顿饭就走么。”
“爸,来不及了。”
“那你就走吧,就让你狗子哥欠下你这笔债吧。”
“他啊,欠下我的债多着呢。”方盼哥说着格格地笑了起来,她笑得是那样的甜,那样的舒心。侯权超突然在大脑中闪现出了杜家庄那个村姑盼哥的笑影来。
“要走就快走吧。”老人反倒乐哈哈地逼着闺女早动身了,“让你狗子哥送送你。”
盼哥站起身来告辞了老人走出了侯权超的宿舍。一直沉默无语的侯权超随着方盼哥跟了出来。
“盼哥。”侯权超在方盼哥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
“有什么话就说吧。”盼哥平静而坦然地说。
“能抽时间陪我回一次杜家庄吗,我想去给妈妈,还有爸爸的坟添几锨土。”
“可以。”盼哥感到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情感上的潮水在袭击着她。
“我是多么想能再吃到你亲手做的麦熟啊。”侯权超试探着说。
“难啊,恐怕你再也吃不到了。”
“我还希望能再听到你叫权哥的声音。”侯权超带有几分乞求谅解的语气,几乎是用哽咽的声音说着。
“那有何必呢,因为我心目中的权哥早就抛下我远去了,他永远也回不到我的心里来了。”盼哥沉痛地低声说。
突然,盼哥提高了声音笑着说:“不过,我可多了个狗子哥。狗子哥,如果你嫌狗子这个名字不好听的话……”
“不,不,不,”侯权超急急地打断了方盼哥的话,“你就叫我狗子哥吧,我再也不能失去这些本来就属于我的实实在在的东西,而盲目地去追求那些尽管是现实的,但却不应该是属于我的东西了。”
“那好,我很荣幸在我今后的生活中多了一个狗子哥,”盼哥爽朗地笑着回转身向侯权超伸过手来,她把他的手握得很紧很紧,“狗子哥,再见吧。”
方盼哥乘坐的上海牌小轿车离开了得月市化工厂,像风一样在平坦的柏油马路上疾驰而去。侯权超突然想起来没有把冯师傅已经回来的消息告诉给盼哥,很是遗憾。侯权超一直伫立在厂大门外的马路边,向着方盼哥的小车消失的方向凝视着,得月市化工厂门前路灯的光亮把他那单薄的身影铺向好远好远的地方,好像是要为他去追回那失去的一切。
不是尾声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我有幸再次来到得月市。在宾馆的走廊里,意外地与原得月市化工厂厂长侯权超邂逅相遇,他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把我拉到你下榻的房间,沏上茶,摆出了点心。他高兴地告诉我,他现在是得月市化工厂的总工程师,这次到市里来是为了参加一个学术讨论会的。他一失过去打官腔的派头,狠狠地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两下说,老伙计,现在我们厂可不是一年前你去猎取素材时候的情景了。这一年多来,我们光给国家上缴利润就高达五百多万元。我们还上了几个新产品,其中洗涤剂已远销西欧各国,还压倒了英国的名牌货呢。
我与侯权超不期而遇的会见,使我想起了一年前我在化工厂结识的那些朋友,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呢。当我十分得体地问到他们的厂长时,侯权超深深地抽了一口烟,无不感慨地说:“还是水军强,这小伙子还真行。不瞒你说,当初我是看不起他这个厂长的,可是事实终究使我改变了我那带有成见的看法。今年年初,市委在我们厂和得月市发电厂同时搞了个民意测验,只出了一道题,那就是,当你遇到困难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谁。据说从发电厂收上来的答案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的,有的说,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过,有的说,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我自己,也有答想到老婆孩子的,也有答想到爸爸妈妈的,甚至还有人答,他在遇到困难时首先想到的是上帝。而我们厂民间测验的答卷,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这样写的,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厂长,是水军强。不满你说,我在答卷上也是这样写的,尽管我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是这样写的。”
“唉,老侯 ,能给我谈谈司马英的情况吗。”我想,在水军强的问题上已无须再多问了,就又给他提出了一个新的话题。
侯权超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她啊,早就辞去了厂办主任的职务,现在是我们厂的工艺工程师,目前我们最赚钱的产品洗涤剂就是她一手搞起来的。噢,她这次也来参加学术讨论会了,就住在我隔壁的房间里。”
侯权超说着又笑了起来,他习惯地用手搔了搔头发,“嗨,人家说,精明的人只需要一个眼色,而迟钝者则需要用力一击。我就是一个迟钝的人,要不是一年前市委给我猛力一击的话,我现在还说不定是个什么样子呢,也许我们的厂子早就教我给折腾垮了。我一直很欣赏一句名言,严厉而尖锐的批评,都是友谊之光的辐射,然而我真正地理解它却是在我不当厂长之后。”
侯权超停顿了一下,然后以非常轻松的口气对我说,“我经常这样想,我们整个国家的改革,就像一座座排空的激浪,势不可挡地向前推进着,而我们小小化工厂所出现的那些挫折,只不过是浪谷间的小小涟漪罢了,它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在侯权超的隔壁房间里,我见到了司马英,直观印象,她比一年前老练多了。她对我只是笑,什么也不肯说。在我一再请求她给我谈谈一年前她为什么突然撕毁了与侯权超的婚约时,她大方地抬起头来并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也说不上来,当花琼琼突然死去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她好像是被一种可怕的势力给吞噬了。我本能地联想到我自己,我预感到我与侯权超的结合绝对不可能是幸福的开始,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我们的结合好像是在一种什么预谋下进行的。我不愿意按照张书记说的那样去做先结婚后恋爱的尝试,本来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爱情可谈,更何况我神使鬼差地失身于侯权超竟永远是一个难以启齿的谜呢。不过,我好像并不怨恨他。”
当我问到她现在恋爱的进展时,她叹了口气说:“我失去水军强是我这一生中在爱情上最大的遗憾,不过我现在的心思是我的事业,人的生命似洪水奔流,我愿意让我的生命在布满激流与暗礁的航程中激起美丽的浪花。”
当我千方百计地挤出一点时间,跨进副市长方永烈的家门时,她正在轻轻地摇着小儿车,对她那刚满月的女儿唱着她从中条山区带来的古老的儿歌。当这位副市长知道我这位不速之客就是《浪谷涟漪》的作者时,她立即爽朗地笑着给我开起了玩笑:“好啊,你是不是又没有写小说的素材了。”
我婉转地告诉她,我只不过是想听听她对《浪谷涟漪》的批评意见。她带有一丝难为情的表情说:“看了你的《浪谷涟漪》我好像觉得在起用水军强当厂长这个问题上大有裙带之嫌。不过,当时我可的确没有想那么多,我的人生信条就是热爱真实,因为它是美好的。”
在我告别了方永烈回宾馆的途中,正巧和一位与我同馆下榻的带眼镜的中年人同路。当他热情地伸过手来自我介绍是N省财经学院副教授罗斌时,我迟疑地看着他,紧紧握住他的手久久没有松开。在谈话中,我很快就取得了这位忠厚的知识分子的信任,他毫无保留地向我倾吐着他的一切。原来他就是1976年4月5日晚上,在火葬场被一位好心的老殡葬工人看出蹊跷后来了个偷梁换柱,要不他就没有今天了。他沉重地对我说:“这半年来,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心理,极力地想找到当年给了我致命一棒的人,可是一直没有结果。后来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花琼琼的下落,可惜她已经死了,要是她还活着的话,也许她愿意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突然,他一扫脸上的阴云,立即浮上了一抹笑容。他欣喜地告诉我,他今天意外地遇上了他原来财经学院的老领导张存锐,他现在已经是得月市组织部的副部长了。罗斌感慨地对我说:“到底是老领导了,见了我就像见到亲人一样亲热。提起我当年的遭遇,他都难过得掉下了眼泪,他答应我一定尽力帮助我找到当年的凶手。”
我看得出,罗斌在谈到张存锐时,是怀着相当的信任和感激之情的。当我问他看过《浪谷涟漪》这篇小说没有时,他笑着说:“搞我们这行的那里有功夫看那些东西,再说,小说都假的,只不过是哄人哭哭笑笑罢了。”
突然间我又想起了花琼琼,我还真有点为她难过,当她刚刚死的时候,还有人对她的突然暴亡提出过怀疑,不过现在一切都平静了,不是么,在我这两天接触到的得月市化工厂的熟人中,不是没有一个提起花琼琼的名字的么。不过,我也太天真了,我竟然忘记了这样一个事实,任何怀疑与事实之间的距离,即使不是千里之遥,也该是咫尺天涯啊。
当我登上由得月市开出的特别快车,再次离开得月市的时候,我猛然间想起了侯权超关于《浪谷涟漪》的那一段话来。是啊,任何局部的挫折,暂短的迂回,偶尔的失利,个人的不幸,在整个人类前进的洪峰中,不就是浪谷中几波小小的涟漪么。
——完稿于1985年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