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回春的时候 (中篇小说·连载一)


牛力古拐着左腿来到记录台前,只瞥了一眼记录簿上的操作记录就盯上了仪表控制板。三星仪的红针总是和表示定值的黑头指针重叠在一起,这说明气远传流量计工作正常,它忠诚地、严格而又准确地按照指令将原料投入到XP6反应釜中。记录仪用清脆的咔嚓声,在不同的位置用不同颜色的数码将每个设备各部位的运行温度不停地打印在记录表格上。牛力古眼睛里闪烁着从来没有过的异彩。操作室里谁也没有说话。青年工人丁民生站在一旁紧紧地盯着这位车间主任的脸,好像牛主任的脸是一个比控制板上的仪表更微妙的显示仪,它将能精确地显示出XP6的命运。这位留着长头发,爱穿喇叭裤的年轻人清楚地知道他们这位拐子主任为了生产出合格的XP6产品倾注了多少心血。


那还是1978年的夏天,小丁刚满十八岁,由社会招工为条山化工厂XP6车间的学徒工,正好赶上XP6车间试车。他听别人说,XP6这个化工产品在我国还是一项空白,每年都要靠进口来满足国防工业的需要。牛力古利用原有厂房和设备,伙同其他两个技术员艾莉和罗红梅在七五年初搞出了生产XP6的工艺设计。这个设计呈报上去以后很快就得到上级的支持,在厂党委的领导下牛力古被任命为这个车间的主任,组织工人进行安装。可是很快在社会上掀起的批右倾翻案风的运动给安装工作带来了很大的困难,牛力古成了以生产压革命的典型,是全厂七、八、九三个月跳得最高的人。到了七七年,在汾城地区开展的揭批清运动中,他又突然成了与四人帮帮派体系有牵连的人住进了学习班,整整一年。在他住学习班期间,车间支部书记辛玉库仍然坚持着XP6的安装工作。就在安装工作即将结束的时候,牛力古正好也从学习班里出来了,于是,他正好赶上组织了那次化工试车。

当时,小丁刚来,只是在试车中实地培训。全车间其它几个工段都已顺利地开了起来,而剩下最后一个合成工段,也是最复杂最关键的一个工段两次开车均未成功。这一天是第三次。牛力古和辛玉库还有技术员艾莉、罗红梅都来了。只见牛力古板着脸,三道皱纹深深地刻在前额,两眼布满了红红的血丝,很有战士在一场残酷的战斗中杀红了眼的架势。

“都检查过了吗?”牛力古盯着艾莉。

“都检查过了。”艾莉还没有回答,技术员罗红梅却抢先替她回答了。

艾莉沉着严肃,而声音里满怀着担心地回过头来说:“力古,你觉得把握大么,已经两次失利了,是不是……”她的声音很低,但在静静的操作室里却清晰可闻。

“各就各位,准备开车。艾技术员去负责送料。”牛力古发出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仪表打开了,原料源源不断地投向反应釜。

三分钟过去了,仪表上显示数据正常,五分钟过去了,反应数据仍然误差在允许范围……

“牛主任,反应釜温度在升高!”小罗实然紧张地向牛力古报告。

牛力古奔到仪表控制板前。反应釜的温度急剧升高,刹那间记录仪已无法打出数据而停止运行了。

“停止进料!”牛力古一边厉声下达着命令,一边撒腿就向现场跑去。

只见他奔到XP6反应釜旁麻利地去打开放空管截门,放空管里没有一点声响。他突然一愣,回头见丁民生在身后站着就大吼一声,“快给我滚开!”就扑向反应釜下想打开底漏阀以使反应釜达到泄压的目的。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一声闷重的巨响,不容人来得片刻考虑周围便是一片火海。牛力古完全被笼罩在大火之中,没有走出几步的丁民生也被气流打翻在地,熊熊的火苗立即就向他吞噬过来……

牛力古躺在担架上两目紧闭,他的头发被烧焦了,衣服残留下来的部分,可怜巴巴地已无法罩遮他的躯体,暴露的皮肤在流着血。他紧咬牙关在骄阳似火的夏天里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他紧闭双眼,一言不发,也许他已失去了知觉。他的担架就停放在厂大门口,小丁就躺在他的旁边,因为救护车去给厂长儿子的婚庆出车去了,无法把他们送往汾城医院。后来还是同志们挡住了一辆公共汽车才把他们捎往汾城。

小丁伤势不重,很快就出了院。牛力古好多人都说活不了了,可他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只是脸上由于烧伤改变了原来的本色,似乎更丑了一些,左腿由于严重地粉碎性骨折,结果就落了个瘸子。从此。牛力古就在有些人那里换来了一个“地不平”的绰号,当然他也在更多的人那里赢来了尊敬和信任,特别是小丁,简直把牛力古作为偶像、作为师表……


“牛主任,基谱分析含量在九十三以上,含酸含水都在允许范围以内,完全合乎设计标准。”技术员罗红梅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她说着就把分析单塞进了牛力古的手里。

牛力古看着分析结果,信步来到观察窗前透过防爆玻璃观看着流过转子流量计的淡黄色的透明液体,一丝笑容挂上了他的嘴角。笑容,这个自信与愉悦的象征,已经很少在牛力古的脸上光顾过了,而今天牛力古笑了,这种笑就像春天破土而出的芳草一样朴实、美丽,即洋溢着胜利后的喜悦,也包含着对事业的坚强信念。

这时候艾莉走了进来。她尽管年近四十,却仍有一番少女的丰韵,得体的装束也使她显现出一般女性难得的苗条。她轻轻地走到牛力古身边,看着牛力古的表情,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里露出一点若有所失的神色,但更多的神色还是宽慰和温柔。她现在已经是条山化工厂的副总工程师了。

“力古,厂长要我来看看你们开车的情况,顺便取两个数据。”这位副总工的声音总是那样低,给人一种好像是从旧社会里熏陶出来的三从四德的印象。

“艾——噢,艾工,”牛力古陶醉在喜悦之中,根本没有想到艾莉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显得有些慌乱,语不达意,“你好,感谢厂里对我们的关心。”

艾莉抄了几个分析数据就走出了操作室。牛力古也默默地跟了出来,艾莉回头看到牛力古在自己身后跟着,立即被一种不可名状的心绪笼罩了,两汪苦涩的泪水就像激流一样立即涌出眼眶,冲向心头,泛起了朵朵情感深处的浪花。


1965年艾莉和牛力古同届毕业于山西工学院,又一塊分配到条山化工厂。紧接着他们又抱着关心国家大事的壮志,在“誓死、永远”声中参加了条山化工厂的“卫东彪”战斗队。在长期的相处当中,他们产生了爱情,他们只知道爱情是神圣的这一条永恒的真理,并不懂得她并非不可侵犯。艾莉和牛力古之间的爱情就像动乱的年代一样,走过了曲折、坎坷的道路,而却无法弥补历史遗留下来的遗憾。

一天晚上,艾莉作完了晚汇报高高兴兴地来到了牛力古的宿舍。她总像一个虔诚的教徒一样每天在晚汇报的忏悔中结束一天完全属于革命的生活,卸下完全是属于革命的精神重担。她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想到自己,才能像洗过淋浴一样轻松。

“力古,咱们出去走走好吗。”艾莉对坐在床头的牛力古说了话,语气里充满了亲热,“我已做做完了晚汇报,现在的时间是属于我的。”

“是你的!”牛力古抬起迷蒙的眼睛,在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小学生遇到解不开的算术难题时的惓怠,也有一种小孩子在森林中突然发现迷路时的惊慌。

“嗯,是我的,在明天早请示以前全是我的。”艾莉忽然发现牛力古好像有什么心事,“力古,你怎么啦。”

“你坐下。”牛力古拍拍床沿,艾莉紧挨着他坐了下来。

“艾莉,我们在学校的时候,老师常给我们讲无产阶级革命者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你说是吗?”

“看你胡想些什么啊,这是连小学生都能回答的问题,老师就不给我们讲我们也知道的。”

“那你说我们整天这么喊‘永远’就永远了吗!”

“啊!这,这……”艾莉瞪大了眼睛,她根本没有想到牛力古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来,“你,你怎么能想到这样的问题上去?”

“这些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些很简单的问题恐怕也是我们国家最严重的问题,如果亿万人民整天这样‘永远、无疆’地喊下去,会怎么样呢?”

“力古,这是人民对领袖的热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需要,是我们每一个革命战士的本分。”艾莉的声音有点高,显然带着激动,她的确还未曾想到过这样的问题,如果有人对全国亿万人民都举手高呼的问题提出质疑,将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呢。是反革命吗?哎呀,不会,绝对不会的,牛力古家是三代长工出身啊,是不忠吗?那他为什么不忠呢,他不是常说没有毛主席就没有他的一切么,大概是他忠于得不夠彻底吧。

“力古,三忠于、四无限是检验我们每个革命战士的尺度,你应该用这个尺子来度量一下自己忠于的程度如何。”

艾莉站了起来,她表情严肃地对牛力古说,“牛力古同志,作为老同学,而且……我请你以后再也不要提出这些不应该提出的问题,我也不听。今天晚上你应该很好地做好这次晚汇报,要狠斗私字一闪念。”

“晚汇报我已经做过了。”

“那你应该再补做一次!”艾莉走了,屋里又留下了牛力古,但他怎么也不能像原来那样安静地考虑问题了。

第二天晚上艾莉又来了,牛力古正在洗衣服,她没有吭气就帮牛力古一块洗起来。衣服洗完后,他俩都坐了下来。艾莉佯嗔牛力古一眼半开玩笑地说:“你啊,真傻,人家帮你洗衣服,连句感谢的话也不舍得说,人家还都说你们小伙子在姑娘跟前都是蜂蜜嘴呢。”

牛力古尴尬地搔搔头:“嘿嘿,也有例外么。”

“我不管你例外不例外,今天我是来教你写决心书的。”艾莉又收住了笑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红皮子的笔记本。

“写什么决心书啊?”

“三忠于、四无限的决心书啊。”艾莉又转为乞求的口气,“力古,希望你能够理解我的心情,我是不能看着让你犯错误的啊。”

昨天晚上我一夜都没能睡好……你说你写不写吧!艾莉用带有几分娇嗔的口气逼着牛力古。

“噢——写,写,写。”牛力古看着艾莉这副固执的神情也就依从她了。牛力古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用专注的眼神盯着艾莉,他从来未曾注意过艾莉原来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自做的军衣得体地突现着姑娘的丰满;紧箍在腰间的军用皮带给人一种飒爽英姿的感觉;黄绿色的军帽下面露出来的最多不过二寸长的小刷刷好像是天真稚气的标签;两道浓眉下边乌黑发亮的眼珠在双眼皮的镶嵌下显得十分传神……

“你愣什么神啊。”艾莉也在歪着头打量着牛力古,当他们的目光遇到一起的时候她才难为情地捅了他一下。

“啊,啊,写,我写。”牛力古不好意思地笑着从桌子上拿起钢笔。

“谁要你用这个啊。”

“那用什么呢。”

“用血来写,我写你签名。”艾莉说着把右手的食指放进嘴里,只见她好像很轻松地一咬,血就从手指尖上流了下来。她翻开红皮笔记本用血写上“永远革命”四个大字,下面端端正正地写上“艾莉”。然后她把笔记本往牛力古跟前一推说,“签名吧!”

牛力古看一眼艾莉就从桌子上拿起一把小刀往右手食指上一戳几滴鲜红的血就滴答在桌子上了,他就势在艾莉的名字下面写上了“牛力古”三个血字。

艾莉得到了满足,她笑了,牛力古也笑了,他俩相互看着一对血指头笑了。他们笑得是那样的轻松,那样的纯真,那样的爽快,那样的甜脆。

艾莉好像突然产生了一个做魔术的兴趣。她从桌子上拿过来半杯冷开水,然后把手指上的血滴进去一滴,滴在水中的血慢慢地向外扩散成一朵好看的红色彩云。

“力古,你也滴一滴进去。”

“怎么,你要变什么戏法啊。”牛力古有点不解,“噢,你是想演‘三滴血’啊。”

“你……”艾莉假装生气地噘起了嘴,眼睛盯着流血的手指。

“好,好,就给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戏法付出点血的代价吧。”牛力古伸过手去,无所谓地往杯子里的水中滴进去一滴殷红的血,他并不吝啬,反正滴到杯子里和滴在地板上没有什么两样。

艾莉两眼贯注在杯子中。这两滴血在平静的杯水中逐渐扩散、融合,像一朵火烧彩云,也像一朵丹菊,像燃烧着的篝火,也像一团彩练,再也分不出哪一部分是艾莉的血,哪一部分是牛力古的血了。两朵红霞飞上了艾莉的面颊,烧得她满脸发烫,她羞赧地低下了头。这里边究竟有什么奥妙,牛力古根本不知道,艾莉的那些表情上的变化他也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找出一块纱布走到艾莉身边,为她包扎起为他们的“开心”而遭难的手指来。

当然,艾莉今天晚上一定要牛力古写血书,是有她的用心的。她是想以此来约束牛力古在革命的道路上不出偏差,但更多的因素,还是因为她昨天晚上听了他提出的问题后所产生的恐怖和对他的担心。在这样年代里,在这样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里,一句话就可以使一个人进监狱,一句话也可以招来不可想象的灭顶之灾。她真害怕牛力古会出什么事,她真担心牛力古有一天会像厂里那些四类分子一样戴上高帽子,挂上铁牌子站在那摇摇晃晃的板凳上挨批。尽管她是十分革命的,一天到晚总是想着“革命”二字,可不知为什么只要一看到那些高帽子、黑牌子心里就发毛,眼睛就发直,因而她总感觉到周围的人都是陌生的,什么话也不敢说,就连同宿舍的女伴也好像是为着监视自己的革命行动才和自己住在一起的。每当她有这样的心理活动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牛力古,好像在这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他才是个知己,只有他才是自己精神上的一种安慰。近来她更多地想到他,她想到他们在学院时一块登山,一起划船的情景,也想到在写毕业论文时他对自己的勉励和帮助。她早就发现自己是爱上了这个忠厚诚实的小伙子,可是处于一个姑娘的羞涩和拘谨,她把这种甜丝丝的浪花按在心底的深处,始终未浮出感情的水面,但等着牛力古求爱的春风一到她就会随风掀起纯洁的爱情之波,迎风开出鲜艳的爱情之花。可谁知这个牛力古却和别的小伙子不一样,话像个机器人,而且是一个没有装上爱情元件的机器人,对于艾莉对他的亲近没有一点反映,对于艾莉的多方暗示也无动于衷,毫无表示。现在应该到了确定这种关系的时候了,她已经二十六啦,牛力古也二十七八了,在农村里像他们这样年龄的人早就应该是做爸爸妈妈的人了,再说这种关系明朗化了也免得那些小伙子一天像偷腥的猫儿似地贼忒忒在老是盯着自己,更重要的是确定了这样的关系后,她就能理直气壮地保护牛力古这个愣头枪,使他一直沿着一条安全的道路走完人生了。这后一个念头自从昨天晚上听了牛力古的怪论以后就更加觉得迫切和无法按捺。她看看牛力古,他仍然是无声地坐在自己的面前。

“力古,我们就这样干坐着多没意思,你说话啊。”

“你要我说什么呢。”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呗。”

“我,我在想咱俩写的那份血书的意义到底有多大,哦,哦……还是你说吧。”

这个机器人又说到决心书上去了,哎,真没有办法。

“决心书由我来保管,以后我要随时用它来检查你的言行符合不符合这个标准,你也得保证履行自己的诺言。”

“那当然,那当然。”牛力古挪了挪屁股,无所谓地搔搔头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其实他并不是不知道艾莉对自己的一片好心,只是他不敢往别处多想罢了。要不是不忍心艾莉的一片好心受到冷落,他是不会写这他从来就怀疑能比普通决心书高出多少价值的血书的。

艾莉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今晚要指望他说出自己希望他说出的话来是不可能的了,可她又不愿意自己再让这种心思折磨自己,罢罢,就鼓鼓勇气给他挑明了吧。可是如果说出来他要是回绝了自己那该是多么难堪的事啊,既是这种回绝再婉转也将是一位姑娘难以承受的。可是今晚如果不说,那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又会发生什么意外的变化呢。艾莉知道,任何成功往往就在尝试一下之中,于是她下定决心要做一番爱情探险的尝试,看看牛力古这扇爱情的大门能否为自己打开。

“力古,有人托我给你介绍个对象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艾莉抬头望着牛力古,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含羞的情态里带着几分妩媚。

“是谁!”牛力古跳起来,他好像已经预料到爱神已经来到他的面前,他高兴地咧着大嘴紧挨着艾莉坐了下来。

“你得先告诉我同意不同意。”

“艾莉,赶快告诉我她叫什么,”牛力古急不可耐了,“你快说,她是谁啊?”

“她叫艾莉。”

“艾,莉,艾莉!”牛力古神采飞扬,他的胸中激荡起了一种热烈的情感,不,应该说是沸腾的爱情。他一把拉过艾莉的双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激动得两眼炯炯发光。

“称心吗。”

“称心,称心,称心!”牛力古兴奋地不知该怎么说好了,只顾一个劲地握住艾莉那柔软的手来回摇动着。

艾莉并不像牛力古那样欢欣若狂,她温存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她感到一种幸福的满足,她似乎觉得有一股甜美的暖流从牛力古那双大而有力的手中缓缓地流入到她那渴望甘露的心田。在这火红的年代里,爱情这位人类忠实的伴侣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人间,她总是悄悄地在有情人中间,扯起一根无形的红丝线将两颗炽热的心拴在一起,使他们在爱的长河中得到滋润,在爱的王国中得到幸福,在爱的乐园里得到欢乐,使他们在人生的长途跋涉中得到安慰和勇气。艾莉和牛力古谁也不说话,在这醉人的寂静中两颗心已经溶化在一起了,这个在时间上只有一瞬间的概念,对一对恋人来说却意味着永恒。

突然在这时候门被踢开了,进来一个精干的年轻人,他除了一身几乎是例行的军装以外,右肩上还挂着一副手枪,这个人姓红名叫红到底,是条山化工厂卫东彪战斗队的司令,不过他本来不叫红到底,这是他当了司令以后才改的。

“哈哈,你们在这里磨磨叽叽,卿卿我我地干什么啊!”他那白净的脸上装饰着狡黠的笑纹,“要不说你们知识分子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是很不容易改造的,懂吗,这是小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是低级的、庸俗的,是与无产阶级高尚的意识格格不入的,水火不相容的。”

牛力古和艾莉急忙站起来,他们被这突然闯进来的司令弄昏了头脑,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艾莉转得快,赶快给司令搬过椅子就去沏茶,并同时向司令汇报着,“红司令,我和力古既是多年的同学也是工作中的战友,我俩已订终身了,本来想给组织上汇报,可还……”

“可还什么。搞对象也要用无产阶级的恋爱方式,也不能脱离革命战士的本色。无产阶级革命者的一切都是为着无产阶级革命的,都是为着亿万劳苦大众的,都是为着全世界三分这二被压迫的人民,这里也包括对象、生孩子在内,否则就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红到底司令没有接艾莉送到胸前的茶杯,他倒背着两手在地上转了两个来回就趾高气扬地走出了房间。

几天以后,中条山化工厂就传出了两条新闻,一些人议论着艾莉和牛力古订婚了,他们俩都是大学生,又是一起来的,倒还门当户对;另外一些人就指指戳戳地说艾莉和牛力古搞男女关系教人给逮住了。艾莉和牛力古倒也不在乎,再说也没有办法,强人难按众人口啊,由他们说去吧。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造反派的战士们都到县大礼堂去听“保卫红色政权”的报告,在回厂的路上,艾莉和牛力古走在最后,因为他俩走得慢,到后来空荡荡的马路上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这时候,牛力古紧跨一步与艾莉并排走着。

“艾莉,我总想我们老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呢。”牛力古悄声对艾莉说。

“力古,你又要胡说什么啊。快别胡思乱想啦。”艾莉半嗔地警告着牛力古。

“毛主席不是早就说了么,要抓革命促生产,我看咱们还得抓业务学习,要再这样荒废下去,我们还是什么大学生,还怎么为国家搞好生产、搞好建设啊。”

“力古,快别讲了,你不要忘记只有抓好革命才能起到促生产的作用。”艾莉娓婉地劝阻牛力古不要说这些不符合潮流的话。

夜,在朦胧的月色里一片沉静,沉静得似乎有点森然。一股清风吹过来,牛力古突然感到有点凉意。

“哎呀,我的上衣丢在县礼堂里了。”

“看你,一天净走神。”艾莉埋怨着牛力古,“走,我陪你一块去找。”

“不用啦,我一个人去,你先回去吧。到前面那个路口就看到咱厂的大门口了,不用害怕。”

“不,我跟你一块去。”艾莉执拗着。

“艾莉,你还是先回去吧,何必多跑一趟呢。快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拐过前面的路口。”牛力古轻轻地向前推一一把艾莉,艾莉有点不太情愿地走了。

牛力古站在路边,目送着艾莉走去,他一直看着艾莉从岔路口拐了进去,才转身向县礼堂走去。

牛力古刚转身未走几步,忽然听到后面一声惊叫,他立即转回身来,仔细听听似有厮打中夹杂着不太清楚的呼救声。不好,前面有事!牛力古撒腿就往回跑,他一拐进路口就听到路旁玉米地里有禾苗折断的声音。

“谁!”牛力古大喊一声,“干什么的!”

一阵哗哗啦啦中夹杂着玉米秆折断的咔嚓声,有人向地的那头窜去。

“力古!”是艾莉声嘶力竭的叫唤声。这凄凉的声音里即有怨恨、愤怒,也有溺水者宛然抓住一个救生物时的宽慰,尽管这是一刹那的事情。

“啊,艾莉,是你……”牛力古蹿进玉米地,艾莉一下就扑倒在他的怀里伤心地哭了起来。

“艾莉,莉莉,我的好莉莉,快说,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啦!”牛力古紧紧地把艾莉搂在怀里。从玉米棵子间透过来的月光映出了艾莉脸上的伤痕,上衣都被撕破了,她无力地靠着牛力古,全身打着哆嗦。牛力古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脯一起一伏好像要炸开了。他一把推开艾莉就要向地那头蹿去,“我去找这鬼孙子算账!”

艾莉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牛力古,她好像突然清醒了过来,不再抽泣了。

“力古,你不能去,你到哪里去找他呢,走,咱们回去吧。”

“他是谁?”牛力古也意识到他已无法追到那个坏蛋了,就扶着艾莉走出玉米地上了马路。

“不,不知道。”艾莉仍然有点惊惶的神色,他紧依着牛力古死死地挽着他的胳膊,“我刚才一拐进路口他就突然窜到我的身边,我刚要叫,他就捂住了我的嘴拼命地……多亏你救了我。”

牛力古气得说不出话来,艾莉突然又想起了他的衣服,“力古,你的衣服呢?”

“还提它干什么,都是那该死的衣服。”

牛力古没好气地说。

“赶明儿我给你做一件新的。”

……

“力古,咱们结婚吧。

“啊,结婚。”牛力古没有想到艾莉突然提出要结婚的事。

“嗯,结了婚就安全了么,反正,反正我迟早是你的。”艾莉满怀期望的眼神在牛力古的脸上寻找着答案。

“莉莉,”牛力古紧紧地拉着艾莉的手,浑厚的男声里满含着温柔和对未来的向往,“我们现在结婚合适吗。我们对祖国对人民还没有一点贡献,我们的事业还未开始,怎么能让小家庭牵扯住呢。莉莉,我们只要相亲相爱,什么时候结婚都是一样的,爱神永远在我们身边,今天不就是爱神搭救了你么。等我们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对人民做出一点事业以后再考虑建立家庭,莉莉,我们三十岁以后再结婚可以吗?”牛力古低头在艾莉的面颊上深深地印上第一个送给异性的热吻。

“我听你的。”艾莉在这时候除了甜蜜、陶醉、幸福、快慰以外什么都没有了,尽管在月光下看不清她的脸,但可以肯定,她一点也没有脸红,丝毫羞赧的感觉也没胡,“力古,我永远是你的,也永远听你的。”

“莉莉,爱情是神圣的而且是不可侵犯的,你说对么。”

“对,这是一条真理,爱情永远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

他们拥抱着向前走去,伴随着他们的是寂静的夜色,柔和的月光,是黑夜中的光明、严寒中的暖流,是时代的脉搏、青春的火力。


艾莉在前面静悄悄地走着,牛力古在后面默默地跟着,眼看已走出车间好远一截子了,牛力古还往哪里跟,还往哪里送她呢。

“艾工。”牛力古在后面轻轻地叫了一声。

“哦!”艾莉从十年前的使她永生也忘不了的美好的回忆中惊醒过来,回到了现实之中,“老牛请留步吧,你还有什么事么。”

“噢 ,请艾工转告厂长,XP6开车正常,请他再支持我们一下,给我们多备点原料,在水电汽冷上保证我们,我们一定很快达到设计水平。”

“请你放心,我一定转告。”艾莉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老牛,老红要我问你一声,是否把你们的开车成功写个广播稿在厂里广播一下。”

看得出艾莉在提到“老红”这两个字的时候头低下了,面部表情是难堪的。

不提老红则罢了,一提到老红,牛力古脸上马上乌云翻滚,车转身就往车间大踏步地走去:“劳驾你告诉红司令,性牛的还没有学会自我吹捧!”

艾莉望着牛力古的背影,心里立即涌起一阵酸楚的伤痛与无可名状的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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