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通道 (中篇小说·连载二)


    在游猎部落西边的打麦场上,有好几百人密匝匝地围着一个大圈,人们顶着火红的太阳却忘记了炎热。外圈的人千方百计地侧着身子拼命地往里挤着,挤不进去的就踮起双脚圆瞪着双眼神情紧张地往里探视。圈里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穿着一条黑色的大裆裤,在一件脏不拉及的白衬衣外面系着一个像健身球大小的亮光光的铁蛋,一边紧贴观众转着圆圈,一边用走江湖的语气大声渲染着他将要为在家表演的节目:“各位看官,各位父老,各位兄长,太太小姐,老少爷们,在下不才,给大家献丑了,你们看到了吧,这个铁蛋,进过北京,下过江南,经过酷暑,受过风寒,从孙猴子的金箍棒上栽了三年,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炼过七七四九天,别看它比鸡蛋大不了多少,可它比铅球沉,比黄金重,地上无双,天上少见,刚刚才过过称,足足有十斤零半,谁要不信,进来试试,我只要把它放到你的头上,它就能穿透脑壳,沉断肠子,从屁股里掉出来砸到地上,只能见到一个黑洞,却找不到我的铁蛋蛋,不信咱就当场实验。”说着他猛地上前一把拽住一个吓傻了的小男孩,就要把铁球往他头上放,小孩子哇地一声半天才哭出声来。

    “哎,小弟弟。不用怕,不用怕,我把你坠死了,还得坐班房,那我也就砸了饭碗了。哎,咱们闲言碎语不多论,这就开始给大家做表演。”只见他用手把铁蛋子往嘴里一塞在牙齿上磕得嘭嘭直响,接着,又拿过铁蛋,“各位看官,我的嘴小,这个蛋大,大,我也得把它吃下去,这个铁蛋要是吃到我的肚里,还不坠烂我的五脏六肺,肠肠肚肚。但我不能在各位面前丢脸。噢,当我把这个铁球吃下去以后,请各位老少爷们捧捧场,赏几个饭钱。如果今天真地被这铁蛋蛋给坠死了,那算我倒霉,算我命该如此。请各位父老,兄弟姐妹们扔几个钱,让我儿子,给我买一叶席,在咱这游猎部落这块宝地上挖个小坑。”

    说话间只听他大吼一声,右臂用力一抡,咔地一声铁蛋子就咬在了他的嘴里,他倒背双手在场地上快步转起了圆圈。

    一个被卖艺者指为儿子的小男孩双手捧着一顶破草帽紧跟在后边,向观众不停地哀求着:“给一点吧,叔叔,婶婶,给几个钱吧。”可是大家谁也没有去掏腰包,只是一个个地瞪着那个嘴里含着铁球的人。突然,他两腿叉开,嘴里发出一声浑浊低沉的吼声,仰头伸脖,十分艰难地把铁球咽了下去,一个圆包清清楚楚从他那伸着的脖子里向下滑去,人群里鸦雀无声,一个个张着嘴瞪着眼,看着他摊开双手,满脸鼻涕眼泪地慢慢绕场转着圆圈,那个小男孩急急地翻着两条小腿,满场地跑,他把破草帽不停地向每个观众举过去,几个硬币跳进了他的草帽,他急得用哭腔向观众求乞:“爷爷给几个吧,你看我爸都快憋死了,可怜可怜他,给几个钱吧,我给你们磕头,爷爷奶奶给几个吧,我们家乡遭水灾,妈妈,弟弟都快要饿死啦,给几个吧,救救我爹。”

    一张张毛毛票和一个个钢崩流水般地跳进了破草帽,突然一声闷雷一样的吼叫,那个铁蛋蛋从卖艺人的嘴里喷射了出来,跳到了地下,带着浓稠的粘液和一条条鲜红的血丝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就不动了。人们啊地一声惊叫,紧接着在叹声中把紧绷着的神经松弛了下来。突然,卖艺人抹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一个箭步窜过去,一把抓住小男孩的衣领像抓一个小鸡一样提了过来,顺手就是两个耳刮落在了孩子的脸上:“各位看官,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不会办事,我明明知道,各位还想舍赐几个,可由于他的无能只收回来这么几个毛子,看来我们的节目还不精彩,还没有能感动各位看官的良心,那我就给大家来个精彩的。”

    随着卖艺人的一声大吼,他的左手猛地在小孩的左肩上一拍,右手抓住小孩的左手腕用力一拽,只听小男孩啊地一声尖叫,他的左臂就像一根面条一样软溜溜地在卖艺人的右手里来回转起了圆圈,人群里又是一阵惊叫与嘘嘘声。

    “各位看官,各位父老,请扔几个吧,要不我就把我的儿子的胳膊一节一节地扔给你们,反正现在排骨挺贵的,我要扔给你们就是免费的,你们看呢?”卖艺人说着两手抓住他儿子的胳膊用力一折,大喝一声,在人们的心坎里都响起乒地一声,小男孩的胳膊在肘子跟前又脱了臼。他像一件扣人心弦的道具一样在卖艺人手上变换着形状。小孩到底叫了没有谁也没有听到,都只顾从衣兜里往外挖着自己认为能够舍得的钞票,刹那间满地都是钱币和钢崩。卖艺人抓着儿子的胳膊,眼睛看着周围的观众,他见再也没有钞票飞进他的场地里,未了就非常麻利地转了两下手腕,把儿子脱臼的胳膊复了位。

    “不行,不行,太少啦,太少啦。这可不是我们部落人的精神,我们游猎部落的钱可是大大的有啊,那好,各位看官,请开恩,我再给大家来个更加精彩的,匕首穿臂飞血花。”说着他噌地一下从腰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来,抓起儿子的右手扑哧一声就穿了过去。小男孩妈呀一声尖叫两眼无光,面色灰白,身体抽搐着几乎要倒下去了。人群里啊地一声惊叫立即骚乱了起来。卖艺人一手握着穿过儿子手臂的匕首把,一手紧抓住儿子的小手提着他紧挨着围观的人们转圈绕行。人们纷纷后退着,有几个小孩子吓哭了,妇女们带着惊恐的神情拼命地想挤出圈外。

    “爷爷,奶奶,给几个钱吧,我叫贝贝,救救贝贝吧……”小男孩有气无力地向观众乞求着,鲜血顺着穿过手臂的匕首散落到他的脚下。突然,卖艺人摇晃了一下手里抓着的匕首把,他的低声求乞立即变成了惨叫,“妈哟,疼死我啦。救救我吧。救救贝贝。”

    “快呀,快扔钱吧,我给你们天女散花了。”卖艺人猛地抽出匕首,在抓着的小手臂上啪啪地打起来。鲜血被匕首拍打得四处飞溅,吓得人们啊地一声惊叫四散而去,谁也没有给这位可怜的孩子再扔下一分钱。但人们的猎奇心理驱使着他们又不愿远去,个个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回过头、转过身来想看看下面还有什么节目。

    “各位看官,不用慌,不要走,下面还有刀割舌头,剖腹切肚,老鼠拉木铣,大头在后边,扔几个钢崩崩,几张毛毛钱,就可看到在津海市的东方大剧院里看不到的精彩节目。”突然一个人猛扑了过来,一下子把卖艺人掀翻在地,铁锤一样的拳头雨般地砸在了卖艺人的身上。

    “好,这才精彩呢。”人们轰地一下子又围了过来。“嗨,是我们部落的哑巴,快看我们的哑巴表演节目了。”

    哑巴突然停住往下砸的拳头跳起来抱起满身是血的小贝贝就走。卖艺人嗖地一下从地上窜起来就要从哑巴的怀里夺回儿子:“你,要把我的儿子带到哪里去。”

    “呓……呓……”哑巴愤怒地比划着,由于他的脸总是不洗,脏得怕人,所以人们也看不到他的真实表情,但从他颤抖的嘴唇上可以毫无疑问地断定,他已经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了。

    “啊,我的钱包叫人掏了。”人群中突然暴发出一声惊叫。

    “啊,我的也没有啦。”

    “啊,我的也被人偷了。”

    “叔叔,”贝贝挣扎着要从哑巴怀里下来,“我不跟你去。”

    哑巴一愣,犹豫了片刻就把贝贝轻轻在放到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乌黑的小手帕抱住贝贝流血的手臂。这时候,卖艺人已经从地上拣起人们赐舍的碎钱,拿起几件简易而破烂的道具过来提起贝贝就走。哑巴呓呓地叫着紧追几步把一张崭新的十快钱的票子塞到贝贝手里。在杂乱的人声中,在一片丢钱包的叫嚷声中,贝贝在卖艺人的拉扯下一步三回头地向哑巴投过泪汪汪的目光,很快就在人们对他们暂时的忘却中消失了。

这时候,一阵急促的敲打破脸盆的声音冲进了杂乱的吵闹声中。啊,原来又是部落里那个疯子公民,他一边蹦跳着狠命地敲打着手里的破脸盆,扯起嗓子喊叫着:“把戏,把戏,都是假的,把戏,把戏全凭人耍的。哈哈哈哈哈……”


    当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时候,当代游猎部落的臣民们各自怀着各自的追求,在新的一天里急匆匆地奔赴各自赖以生存,发财致富、寻求享受的战场。当人们走过部落最繁华的仅的三十米长的所谓街道的时候,都在无意中奇而不惊地发现在稠密的各色摊贩中又多了一个新的行业,卜卦算命。一块长方形已见陈旧的白布铺在地上,上面用黑色墨汁写着:“欲知吉凶事,前后五百年” 。坐在卦摊后边的是一位面目清秀,衣着朴素的女郎。她就是那天雷雨之夜投摩尔河被救的么妹。看来她是要改变人生之路,结束露宿檐下睡塑料口袋的里程了。究竟是会么心理使她改变人生信念另辟蹊径,不关疼痒的路人当然是无可知晓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的选择是痛苦与悲愤的畸形产儿。要不她那深邃的瞳孔里怎么会饱含忧伤呢。在众多好奇的目光与议论下,她慢慢地低下头去,眼睛紧盯着她那块招揽顾客的白布,在那两行散发着墨香的黑体字下,几个棕黑的翻了个的大字从白布的那边影影绰绰地印了过来,那是她用鲜血写成的我要审冤四个大字。它记载了她十年上访的艰辛,青春年华的失落,也许还有,还有她永远也无法弄出个清白的压在心中的积冤。么妹不由地一阵心酸,两滴眼泪悄悄地跳上她那刚刚开张的卦摊。


    十年前,那个多事的秋天,么妹与妈妈在义愤与悲凉中渡过了那个意外的不眠之夜。妈妈憋着满肚子的委屈与正义从床上爬起来,准备给女儿做点吃的,再到公社去向组织反映情况。然而她想得太简单了,她哪里知道,凡是邪恶的势力都有它独到的诡诈与能量,它往往出乎意料,违背常理,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用心险恶,蛊惑人心,残害良善,亵渎正义。这不,么妹的妈,刘冬云刚刚打开房门杀牛贼就领着公社的几个凶煞般的治安队员闯了进来。一位看来像是什么头头的人物恶狠狠地对刘冬云吼叫着:“刘冬云听着,根据你的偷盗行为已构成了对农业学大寨的破坏,经公社党委昨天晚上的紧急会议研究决定,先到全公社各大队转一圈,以教育我们云雨公社的全体社员,对全公社的学大寨运动来一个促进,然后再根据你的认识态度作处理。”

    “啊。”刘冬云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下,眼前一片黑暗,身体就向前倒去,手里端着的尿盆叭地一声砸在了地上,尿盆碎片与尿液飞到正在对刘冬云进行宣判的头头和杀牛贼一身,几个治安队员条件反射地哗地一下向后退去,只有杀牛贼毫不迟疑地上前一把抱住即将倒地的刘冬云。

    “装蒜也逃不过去这一遭。”杀牛贼用两只胳膊紧紧地勒住刘冬云的腰,脸上露出淫笑,“来人那,把她弄上车去。”

    那个头头突然扑上来对准刘冬云的腿就是狠狠的两脚:“她妈的,泼了老子一身骚尿。”

    “这臭娘们是故意的,妈的用这种流氓办法来对抗组织是她的拿手好戏。昨天晚上还给我脱裤子呢。嘿,我们真正的革命者,共产党员谁吃她这上套。”杀牛贼挟着刘冬云就向停在不远处的大卡车拉去。几个治安队员赶快跑过来拉胳膊扯腿地履行他们的使命。“妈妈。”么妹光着脚从屋里扑了出来,一把抱住妈妈的腿就伤心地哭了起来。刘冬云在拉拉扯扯中睁开昏然的眼睛看着女儿,她心里十分难过,女儿,这个只有十五岁的女儿,是她在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可怜的孩子昨天从学校里回来就帮她修整大寨田一直到月亮升起的时候,回到家里连口水也没有喝上。她张了张嘴,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她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女儿就被几只有力的大手从她的身上撕了下去,她赶紧闭上了酸楚的眼睛,在朦胧中,她就像一条口袋一样被人们扔上了汽车。么妹痛苦欲绝的哭声像一根沉重的木桩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心,她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睁开双眼。在杂乱中,她看到了倒在地上向她伸着手朝大卡车爬过来的女儿,她用尽全身力量向孩子叮咛着:“孩子,你自己做点饭吃吧,鸡窝里还有两个鸡蛋,你把它吃了吧。咱不卖了。”可是她的声音在大卡车的发动机和几个治安队员的吼叫声中显然低得可怜。汽车就像临阵的坦克一样,在她还没有站稳脚步的一刹那间就向公社的方向疾驰而去了。她没有听到么妹对她的回答,但么妹在地上一边喊着妈妈一边伸着手向前爬的身影,却一直浮现在她的面前。在汽车的颠簸中她的身子一歪,正好靠在了竖在马槽边的那一袋所谓的她的脏物上。


    一声“小姐”的呼唤把么妹从沉思中惊醒,她猛地抬起头来不由地惊叫一声:“啊,刀疤。”

    “是我,不过最好叫我哈悟德。”刀疤油腔滑调地奸笑着,“怎么,给算一卦吧,只要说得准,钱好说。”

    么妹心里一震,那天雷雨之夜的可怕景象一下子就冲上她的脑际,立即就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她哆嗦着伸出双手想拉起那块白布招牌:“我不摆这个卦摊了。”

    “哎,那怎么能行,摆开摊摊就得营业,你是小看我没有钱,还是想愚弄顾客的感情。”刀疤子一把抓住了么妹那颤抖而冰凉的手。

    “你,你……”么妹气得说不出话来。

    “算吧算吧。”观众中有人嚷起来。

    “赚钱还认人呢。”

    “是么,你是看我长得太漂亮还是怎么的。”刀疤紧紧地握着么妹的手,任凭么妹怎么扭动她那纤细的小手他都不松开,“你看看我今天出师利不利,我要去干一笔大生意。”

    “不,我不给你算。”

    “不行,非算不可。”

    突然,两声破桶子的声音把们人目光一下子引到了围着卦摊的圈外,只见吴疯子提着个破铁皮桶子,使劲在敲着。

    “疯子快唱,疯子快唱。”几个小孩子紧跟在吴疯子的屁股后边用小石子砸着。

    “算卦不留情。”吴疯子笑着南腔北调地唱起来,他一边藏头缩脑地躲避着小孩子砸过来的石块,一边飞快地向前跑去,“算卦不留情,留情卦不灵……”

    “我给你算。”突然么妹像换了一个人似地大喝一声,猛地甩开刀疤子的手,紧接着又一把抓过刀疤的手在他的手心里狠狠地打了三巴掌。刀疤子被这突然的三巴掌打得转了向,他啊了一声立即收起了脸上的奸笑,周围的人都用不解的目光盯着突然振作起来的卦主。

    “不用开口说话,便算你入骨三分,说得对了,留下孔方大哥,说得不对,分文不取。”么妹一下子从小凳子上蹲起来,满脸露出自信的微笑。

    “嗨,我倒要看看你的能耐。”刀疤向前凑凑,一副不屑的神色。

    “你左眼眉高,右眼眉低,说明你家祖坟有问题,不是埋在乱葬岗,就是老鼠打洞透了气。”

    “咦,还有点门,”刀疤移动了一下脚步高兴地笑了起来,“我爷爷是讨饭饿死的,肯定是葬在乱葬岗子上的,不过,我怎么不知道我的两个眉毛不一样高。”

    “啊,神啦,”几个围观的人惊奇地弯下腰来打量着刀疤那张七扭八裂的脸,“呀嗨,他的两个眉毛是不一样高低。”

    “你家三代单传……”

    “胡说,我就弟兄三个呢。”刀疤子啪地一拍大腿跳了起来。

    “姊妹兄弟不在多,唯你一个是真货。”么妹不紧不慢地说着。

    “什么意思。”刀疤刷地一下又蹲了下来。

    “明人不可细点,不过对你可以例外,你爸只有你一个儿子。”

    “那两个呢。”

    “若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请去询问你母亲。”

    “你敢侮辱我母亲,”刀疤一下又跳了起来,伸手就要打么妹,“你再放屁我揍扁了你。”

    “这是干什么,让人家算卦,好赖卦都要听么。”一个小伙对刀疤子的举动表示不满意。

    “这可真算透啦,他妈肯定……”

    “嗯。”刀疤凶乎乎地把脸转向那个发表议论的人。

    “要不你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呢。”

    “先生别急,”么妹不慌不忙地用手扑拉一下刀疤,“而且……”

    “而且什么。”刀疤转过身来压住火气。

    “而且,你看,你这指长骨软必有后患,”么妹轻轻地拉过刀疤的一只手抚摸着,“你生性好动,秉性怪癖,目藏凶光,心怀邪恶,很难落个寿终正寝之果。”

    “你。”刀疤浑身感到不自在,他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么妹。

    “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尽管没有什么远福,但也没有近祸,天时地利都为你提供了茂昌的财源,杨柳春梦。”

    “哈哈哈哈,”刀疤一下子高兴地跳了起来,“就这两句百分之百的准确,在他妈的这个游猎部落里谁能比得上我呀,我他妈的不瞒你小妹妹说,要啥有啥。”

    刀疤说着刷地一下从口袋里抽出几张大团结来就向么妹塞过去,“就凭这句老子赏你啦。”

    么妹突然一愣,不由自主地捏住了刀疤塞过来的钱,但她在眨眼间就泰然地笑了起来,向乐哈哈地准备离开卦摊的刀疤一挥手,就把那几张大团结扔了过去:“初次光临,送你一卦,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在你的天庭上方似有凶光环绕,凡事从善,少为邪恶,免得引火烧身死无葬身之地。”

    刀疤心里打了一个格当,横在脸上的那块疤痕微微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带着娇横的神色与不太畅快的心情离开了卦摊。么妹对着刀疤远去的身影放声大笑起来。

“请给我算一卦。”

么妹在笑声中回过头来,当她看清面前这位光顾的顾客时,一下子打住了笑声,好像突然一切都静止了下来,她连那微微张开的嘴也顾不得合上,只顾瞪着一双酸楚的眼睛望着眼前的这位顾客,他就是那天晨雾中在摩尔河堤上救了她的张国泰。

    “你……”么妹有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说。

    “算吧,�”�张国泰满脸和善,声音里饱含着亲切,“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呢。”

    “这是假的,你走吧。”么妹看也不看周围人的反应。

    “你算吧,我相信。”

    么妹扫一眼围观者的各种表情,有惊异的,有嘲讽的,有怀疑的,有等待的。她再回过头来看一眼张国泰,在他的眼神里充满着信任与鼓励,么妹心里清楚这位好心的老人是来给她轰抬摊子的。尽管他是违心的,但也许这是他目前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帮助她的办法了。

    “好。”么妹抓起张国泰的手轻轻地在他的手心里拍了一下,她对他的感激之情完全在这一拍中向对方无声地传递了过去,“那我就献丑了,我干的这一行,可不是娘娘庙里的神像,信之则有,不信则无。我的卦术是总结了古今中外一切占星卜算术的精华,结合日本防卫警察二厅最新侦缉学,加以科学处理而成的最新最科学的心理推算术,不能说是千真万确但可以说是百无一失,算得好了无须感谢,算得坏了不要骂娘,算得不准分文不取,算得准了请给兄弟我传传名。请问先生你想知道些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张国泰说。

    “你是一个流浪汉,”么妹大叫一声一下甩开了张国泰那只粗大的手,张国泰鼻子一酸,两行混浊的老泪哗地一下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围观的人一下子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啊,算得可真准啊。”

    “一下子说到他伤心的地方去了。”

    么妹在一片啧啧声中流水般地说出几句诗来:“时运不至费心多,比作推车受折磨,山路崎岖掉了耳,左插右按按不着。”

    “给你。”张国泰沮丧着脸把十块钱颤颤兢兢地放到卦摊上站起身来。

    “先生,”么妹急急地叫了一声,随即又用平和的声音对张国泰说,“你犹如路上行人色匆匆,过河无桥遇薄冰,小心谨慎过得去,一步错了落水中啊。”

    “谢谢,谢谢。”张国泰满脸伤感地转过身离开了卦摊。

    “给我算,给我算。”卦摊外的围观者突然沸腾起来,争先恐后在向前拥挤着,几张钞票已作为主人的先行官飞到了么妹的面前。

    么妹看看周围那些狂热的人们郑重其事地挽起了两袖。到这时候,她才真正下决心要为她懵懂中选择的这一职业开张了。


    夕阳像从血缸里捞出来的一个大玻璃球,在半透明中透过满身的血迹散射出梦幻般的光彩,给当代游猎部落刷上一层淡淡的血色,使人对这个诞生在二十世纪的新型部落产生出一种神秘感。而这种神秘感在绝大程度上又罩上了一种令人恐惧的色彩。

    贝贝像一个飞驰在百米跑道上的田径健儿一样,翻着两条细细的小腿穿梭在游猎部落的大街小巷中。他面色惊慌,在飞跑中不时地回头张望着,好像身后随时都可能出现猎取他这头羔羊的豺狼。他拐进一条小巷,迎面撞在了一个人的怀里。他扯着童音惊叫一声猛地往后退去,两眼射出惊恐的光芒。突然,他又惊喜地扑过去紧紧地抱住那个把他吓了一跳的人,“哑巴叔叔,你……”

    “贝……”哑巴似乎脱口吐出一个清晰的贝字,他用喜出望外的神色打量着由恐惧转为惊喜的贝贝。他用两只黑乎乎的大手紧紧地把贝贝搂在怀里,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贝贝无法听懂的哑巴语言。贝贝仰起脖子,一边抽泣着一边用泪盈盈的眼睛盯住哑巴那除过嘴唇再也找不到常人肤色的脏得不能再脏的脸。

    “哑巴叔叔,你给我的那十块钱,教我爸,不,他不是我爸,他是坏蛋,那十块钱叫他给夺走了。”贝贝抽噎地向哑巴倾诉着,他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他的话。突然,贝贝惊奇地发现了挂在哑巴脖子下边的那块破纸牌。他用两只小手扶住那块纸牌,认真在端详着写在纸牌上边的那几个字,轻轻地读出声来,“可怜可怜我这个哑巴,给块面包或一分钱吧!”

    哑巴嘿嘿地笑起来,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贝贝那蓬乱的头发,似乎在赞赏他还能认得这几个字。

    “哑巴叔叔,你也是个小讨吃,”贝贝高兴地扭着脖子,“那你带着我吧,我以后就叫你亲叔叔。”

    哑巴只顾看着眼前这个天真可爱的孩子没有任何表示。

    “叫爸爸也可以。”贝贝见哑巴没有应允的表示赶忙再加上一句。

    “啵……”哑巴一边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词一边摇摇头。

    “哑巴叔叔,你就带着我一块儿去要饭吧,我一个人怕,”贝贝带着哭声乞求着,“我爸,不,那个坏蛋,今天要到河北去耍把戏去了,我是从车站偷着跑到这儿来的,我真怕他们追上我。”

    “啵……拜……呀……咿……”哑巴用两手不停地比划着。

    “我怕他卸我的胳膊,割舌头,还有,你看,”贝贝说着捋起袖子露出满是伤疤的小胳膊,“这都是他用匕首穿臂给穿的。”

    哑巴停住胡乱比划的双手,抚摸着贝贝那满是刀痕的小臂,他嘴里的依呀声停止了,两只黑脏而粗糙的手在贝贝的手臂上微微地颤抖着。

    “哑巴叔叔,你就引着我吧。我也会讨饭吃,我现在回不了家,我是他们在我们老家耍把戏时把我哄走的。”哑巴轻轻地摇了摇头,贝贝那充满期待的目光里立即充满了忧伤与失望的神色。他的两只小手轻轻地把挂在哑巴脖子上的纸牌移正,慢慢地向后退去,突然贝贝又跑回到哑巴跟前,从小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包塞到哑巴手里,“哑巴叔叔,你一定饿了吧,这面包是我今天耍把戏时一个小姑娘给的,可甜啦。”

    哑巴木然地握住贝贝递过来的一小块面包,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贝贝看看哑巴的神色,不解其意地蹲下身去脱下左脚上的鞋子,用他那小手指从鞋壳篓里抠出一小卷烂纸来,他利索地把它打开,向哑巴递过去:“哑巴叔叔,这一块钱我把它藏在鞋壳篓里,他没有搜出来,给你吧,我是小孩子,他们可怜我,还会给我的。”

    哑巴的鼻子一酸,两滴纯洁干净的眼泪掉下来砸在了小贝贝的手上,贝贝把那张烂皱皱的散发脚汗臭味的一块钱小心地塞到哑巴那捏着半块面包一动也不动的手里,“哑巴叔叔,你怎么哭啦,我不惹你生气啦,你看天都黑啦,他们肯定不来追我了,他们早就坐火车走啦。”

    哑巴像一根木桩似地戳在那条小苍的入口处,夜色已悄悄地降临到游猎部落。小贝贝是什么时候,从哪个方向离他而去的,他根本就没有发觉,他就像一个傻子一样一直站着,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一阵轻风吹过来,他那像门帘似地半长裤在冥冥的夜色中微微地抖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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