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谷涟漪 (中篇小说·连载五)


侯权超的星期天从来是不睡懒觉的,可今天他破例了,九点钟才从床上爬起来。他面带倦意,困惑地收拾完房间,还未来得及洗漱,司马英就推门走了进来。他一抬头正好遇上司马英冷峻的目光,她那冷冰冰的面容立即引起了侯权超内心的不安。

“啊,司马英,是你,”他强堆起笑脸,“坐,坐。”

司马英没有坐也没有开口说话,她只是把目光移向一边不去与侯权超的目光相遇。侯权超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他真后悔昨天晚上他竟然失去了理智,也许是遇上鬼了,他从来还没有像昨天晚上那样不能自制过。

星期六的晚上在工厂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净得多。侯权超在宿舍里踱着步子,他心里觉得空荡荡地。自从张存锐牵线把司马英介绍给他以后,他越来越感觉到是应该解决个人问题的时候了。他已经四十了,家里除了年迈离休的老父亲以外再也没有任何亲人了,他渴望着能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可是几次这样的机会他都失去了。现在司马英又闯进了他的生活,尽管是张存锐牵的线,不是自己恋爱的,但他还是满意的。他认为司马英是个好姑娘,目前在他眼里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如果再失去这样一个成家的机会,他也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再有,也许他本人就不会再有这样的兴趣了。他憧憬过他和司马英结合后的生活、工作、家庭都是美满的,可是司马英从来不吐口应允他,只是说考虑考虑,以后再说。要说她没有心吧,可她对他总和对待别人不一样,一有空,特别是星期六的晚上,她总要到他这里来渡过一个文皱皱的非常礼貌的周末,或是帮他洗洗衣服,或是一边编着织物一边谈论一些与他二人无关的事情。今天她又没有例外,手里拿着正在编织中的线花,神态自若地走了进来。侯权超按惯例让过坐倒过水后,就坐在沙发里看着司马英安静地坐在床沿上低着头编织着她手里的活。他心里甜丝丝地思索着找个什么样合适的话题来开始他们之间的谈话。忽然轻轻的几声敲门声。侯权超烦心地板起面孔向外喊道:“进来。”

门开了,张存锐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嗨,你捣什么鬼,嘣嘣嘣地乱敲门,我还以为有什么事呢。”侯权超怪嗔地向张存锐笑着指指旁边的沙发示意让他坐下。

司马英从床边站起来:“张书记。”

“唉,你坐你的,”张存锐爽快地笑着向司马英摆摆手,“以后不要对我太客气了,就凭你与老侯这种关系,我们也是朋友了么。”

司马英微笑着在床边坐了下来。

“哈哈,还不好意思呢,你看看,脸都红了,男婚女嫁,天之常理,人之常情么。”

司马英经张存锐这么一说倒真地飞红了双颊。

“我说老张啊,你就快坐下吧,别开玩笑了。”侯权超笑着为司马英解围。

“好,好,那就改换一个娱乐方式吧,”张存锐在沙发里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扑克牌,“来,我们三个抓王八。”

侯权超只是笑没有表态,司马英动了动身子只顾低头编织着她手里的花。

“唉,是不是影响你们……”张存锐忽然装出一副如梦初醒的认真表情来。

“嗨,你这个鬼东西,”侯权超笑着顺手掂过一把小椅子放在茶几前面,“来,司马坐在这里。”

司马英放下手里的织物,走到茶几前坐下,“我哪里是你们的对手啊,肯定给你们当笑料了。”

“那可不一定。”张存锐麻利地洗着扑克牌。

一局结束了,侯权超被抓住了王八。又一局结束了又抓住了侯权超,乐得司马英一个劲地咯咯地笑。

“来,老侯鼓把劲么,你不能把今晚上的王八都给包了啊,”张存锐一边洗牌一边乐着,他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烟,突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水果糖来,“嗨,我这里还有别人给的几个喜糖呢,老侯,为了你能给我进贡一个大鬼,给你一个高级的,这个红皮的给司马,我么抽颗烟得啦。”

张存锐点着了香烟,侯权超也掏出烟来,张存锐一把夺了过来,“你啊,一直在王八座位上就别想过烟瘾。”

司马英任凭他们怎么闹也不去搭理,她只顾剥开那颗红得可爱的糖纸把它填到嘴里。侯权超无可奈何地从茶几上拿起那颗像绿宝石一样逗人喜爱的水果糖来,“不抽烟吃糖也可以。”

又是一局结束了,侯权超还是王八,他纳闷地一边抬手搔着头发一边嘟囔着:“今天这是怎么了,真他妈的有鬼了。”

“你啊,是相中王八这个头衔了吧。”张存锐哈哈地大笑着。

司马英也笑得前伏后仰地,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唉,你们俩是否合伙捉弄我,捣鬼了吧!”侯权超怀疑地望着他们。

“哎呀,”张存锐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我差点忘了,我还有事呢。”

“不行,不行,讨了便宜就想溜。”侯权超不干。

“不,不,我的的确确有事,一会我还得到车站接我老婆去。”

“啊,你老婆今天到,”侯权超也收起了笑,“那我和你一块去接吧。”

“不用啦,她就一个人什么东西也没带,我去就行了。”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司马英也站了起来。

“都不用去了,夜里十二点的车,还得一会呢,我先回去收拾一下。”

“那坐车去吧。侯权超一边说着一边抓起了电话。

“我已经给司机说好了,他等着我的电话呢,你就不用管了。“张存锐说着向侯权超和司马英摆摆手就带上了门走了出去。

司马英看看侯权超想起他连着当王八的狼狈相,不由地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你们是不是捣鬼了。”侯权超还是对他连连败输有怀疑。

“谁知道呢,反正我没有捣鬼,”司马英又坐回床边拿起了她的织物。她突然感觉到今天的精神特别好,心情也同往常不一样,她抬头看一眼侯权超,用他们结识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方的口气说,“可以给我一杯水么。”

“啊,当然可以,要茶还是要糖。”

 “什么也不要,白开水就行。”

侯权超倒了两杯水,在一杯里放上糖递给了司马英,自己拿起另一杯喝起来。司马英双手接过水杯用感激的目光看着侯权超。侯权超突然觉得,司马英从来也没有今天这样美过,她的脸像燃烧的火一样红得炽热,目光炯炯似有无限的脉脉深情。侯权超突然觉得他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似的,滚烫的热血直向他的头顶奔涌着,他感到好像有一种神秘的无形的力量在冲动着他,他再也克制不住男子汉的狂热,一下子扑到司马英跟前,紧紧地握住司马英的手,两只水杯重重地碰在了一起,接着就掉到了床上,杯子里的水打湿了他俩的衣服,浇湿了床单,他们谁也不管。侯权超颤抖着叫了一声小英子,就张开又臂像一道箍一样把司马英揽在了怀里。司马英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她只觉得像在云雾中腾飞一样,脸上火辣辣地一阵紧似一阵地发烧,浑身像瘫了一样软溜溜地一点力量也没有。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像喝醉了酒一样在朦胧中想起了陶醉这个字眼,她用难以理清的思绪想着,她此时此刻大概就是陶醉在幸福、甜蜜之中吧……


“啊,司马英,”侯权超打破了沉闷,“昨天晚上……”

“别说了,”司马英表情呆板地冷冷地说,“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我的决心已经下了。”

侯权超的脑子里轰地一下,他想,这下一切都完了。他后悔昨天晚上的失去理智,不过那也没有任何挽回的办法了,只好听从司马英的宣判了,“我对不起你,我十分后悔,不知怎么搞的,昨天晚上我就好像不是我自己了似的。”

司马英一愣,她也说不清,昨天晚上她是怎么了,她不是也不像是自己了么。她突然想到了张书记给她和侯权超吃的那两块包装精美的水果糖来,莫非是那两块糖有什么奥妙,她很想问一问侯权超的看法,可是话到嘴边,她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现在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我决定嫁给你了,你做准备吧。”司马英说着车转身就要往外走。侯权超跨上一步拉住了她的胳膊,这个消息可使他真地喜出望外了。司马英停住了脚步,但却没有回过头来,她用低沉的声音说:“这恐怕是我在这种情况下所能选择的唯一之路了。”

司马英走了,留下侯权超独自站在家里,他好大一会功夫连动也没有动一下,他也说不上来他这会的心情是忧还是喜,反正他的心里比司马英到来之前要踏实得多了。

随着“老侯,起来了吧”的声音,张存锐领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把侯权超从思索中惊醒。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给你常提起的厂长老侯同志,我的好朋友,”张存锐乐哈哈地把脸转向他身后的女人介绍着,然后又面向侯权超,“这就是我的老婆,昨晚上刚到,今天一早我们就来拜访你啰。”

“噢,欢迎欢迎,欢迎你来我们这个小厂里工作。”侯权超向张存锐的老婆伸过手去。突然他脸上的笑容凝结了,伸出去的手也在空中静止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花琼琼么,怎么她就是张存锐的老婆了呢?侯权超刹那间感觉到忌恨与尴尬同时在吞噬着他的心,他猛地收回伸出去的手车转身来,头脑里仅能搜索到的一点理智迫使他淡淡地说出了一句:“你们请坐吧。”

花琼琼做梦也没有想到,丈夫要她急急拜访的厂长原来就是侯权超,就是她曾经委身,现在仍然默默地埋在心底的人。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子就倒了下去,恍惚中,她眼前又出现了那可怕的年月里的可怕情景。


1976年4月5 日深夜,由于历史的原因,花琼琼同亿万善良人一样,怀着沉痛的心情进入了又一个难眠之夜。她在被窝里辗转反侧耐着那难熬的时光。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得她一个卜郎翻身坐了起来,只听到门外一个低沉而又急切的声音在呼喊着她:“琼琼,快开门,快开门!”花琼琼凭着她在那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本能地反应,一骨碌跳下床奔到门边打开了门。一个黑影闪了进来,并随手关上了门。

“琼琼,我是罗斌。”

“啊,罗讲师,出什么事了!”琼琼惊恐地问。

“五一广场出事了,我就是从那里跑回来的,后边有人追着呢,我知道你的宿舍里最近只住着你一个人,而且是女同学,我只好到你这里来暂避片刻,事出突然,实属无奈,等他们过去了我就走。”

花琼琼在黑暗中环视一下她那狭小的宿舍。该把这危难中的讲师安插在那儿呢?墙角不行,床下不合适。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到了她的宿舍门口。一个粗野的声音在吼叫着,“开门!”花琼琼一惊急中生智拉了一把罗斌,“快,快钻到我的被子里去。”

罗斌平静地挡住了她,把一本书在黑暗中塞到了她的手里,“一切都是徒劳的了,希望你能把这个本子替我保存好,现在我只能出去让他们带走了。”

 “快开门,快开门!”只听见咔嚓一声,门插肖被撞坏了,一个铮亮的手电光向他们照了过来,“哈哈,我看你还往哪儿跑。”

罗斌猛地向门外扑去,只听到砰地一声闷响,他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花琼琼一震就扑了过去。这时候电灯被打开了,小小宿舍里被照得通明,花琼琼愣愣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罗斌,鲜血从他的头上汩汩地流下来,流到地板上。

“哈哈,真是个女侠,你怎么连衣服都不穿呢,干脆把那一块遮羞布也扔掉算啦。”一个怪声怪气,充满得胜之后幸灾乐祸的声音。

花琼琼猛地一抬头,啊,是他,财经学院原工宣队长,现任院党委副书记的张存锐。花琼琼没有搭理他那剌耳的语言,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紧绷的神经使她还没能意识到,她真地像张存锐说的那样没有穿衣服。这时候一群气喘吁吁的人一下子涌进了这个小小的宿舍。

“这小子跑得可真快,把我都给累死了。”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人说。

“还是张书记行,好汉不减当年勇,你今天可立了大功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张存锐脸上的肌肉突然颤动了一下,他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罗斌,用脚轻轻地踢了两下,心里不由地一震,难道他真地死了。忽然,一丝阴险的笑纹爬上了张存锐的嘴角,他提高嗓子吼叫着:“这个功劳是这位女同学冒着生命危险立下的,我连夜向上汇报给她请功。”

“哈哈,她怎么不穿衣服呢,”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该不是这个反革命的情妇吧。”

“哈哈,这个难说,去看看她的床上有没有留下的什么见证。”一个粗野的声音。

“干脆叫校医来检查一下吧。”

花琼琼完全失去了将自己从这个尴尬局面中解救出来的智慧与能力,她就像傻了一样半赤裸着身体颤颤巍巍地站在原地。

“不许造次,”张存锐大声喝道,“她的英勇不畏的精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要不是她,这个反革命还不知要干出什么罪恶勾当来呢。这个家伙即想利用这个女生宿舍隐藏下来,又兽性发作图谋不轨,这位女同学在这种紧急的情况下给了他一家伙是完全正确的,是英勇的革命行为,他的下场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一切由我负责,快,把他拖下去。”

人们七手八脚把罗斌拖了出去,小宿舍里立即回复了死一样的寂静,只剩下了张存锐和傻愣着的花琼琼。

“人倒是长得挺水灵的。”张存锐用脚踢上门,瞪着一双淫恶的眼睛向花琼琼走过来。花琼琼突然从恶梦中惊醒,她猛然抬手,一耳光重重地扇在了张存锐的嘴巴上,接着就转身向她的床上扑了过去。张存锐一把拽住她的一只胳膊,花琼琼被这一拽,不由自主地猛然车转身来。张存锐用另一只手嚓地一声扯下了花琼琼下身仅穿着的一条小裤衩,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她挟到了床上……

几分钟以后,张存锐阴笑着对躺在床上像死去一般的花琼琼说:“这就是罗斌这个反革命分子的罪证,也是你这个英雄的依据,当然,也是我这个副书记向上写总结给你请功的素材。你要把罗斌怎样强行冲入你的宿舍,怎样用暴力强奸了你,当我在门口挡住正要潜逃的罗斌时,你是怎样忍无可忍地给了他一家伙都写清楚,明天我来拿。你要看清形势,要识时务,特别是女人的羞耻,当然,你也可以说他强奸未遂,但是你要不写这个证明,我就让医生来对你进行检查,到那时,你可就成了一个被人强奸过的姑娘而成为我们财院的头条新闻。”张存锐转身走了,但他刚跨出房门又踅了回来,对着有气无力的正在抽咽的花琼琼嬉皮笑脸地说:“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娶你,这样你可真交了桃花运了,即可名利双收,又有了一个别人羡慕的归宿。”


张存锐正在诧异侯权超今天是怎么了,冷冷热热,风风火火地就像杂技团里的小丑一样,脸谱说变就变了,突然花琼琼歪歪斜斜地向他倒过来,他赶忙扶住了她,只见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栗,他心里一惊急忙问:“琼琼,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花琼琼睁开昏瞆的眼睛,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有气无力地说:“我头晕,改日再来吧。”

侯权超听到身后的对话,猛地转过身来奔到花琼琼跟前急急地问:“老张,她怎么了,她这是怎么了。”

“啊,没事的,她这是老毛病了,经常头晕,我们先回去,过两天再来。”张存锐说着就架起花琼琼往外走。侯权超赶忙走上前去伸手想帮忙扶一下,但是他还是在张存锐和花琼琼的身后站住了脚步。他目送着花琼琼在张存锐的搀扶下渐渐地走远了,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什么滋味都有。


一辆皇冠牌小轿车在返回向阳化肥厂的柏油马路上疾驰着,这是向阳化肥厂根据企业自主的原则新添置的。张存锐和颜悦色地从前面的座位上回来头来对坐在他身后的侯权超说:“老侯,这下我们的事情基本上算办得差不多了,县团级的待遇有了,企业的盈利也上来了,皇冠也坐上了,领导班子也按照我们的计划调整好了,今天在市里,唐主任又同意我们把东风化工厂接过来,以后我们要办的事就不多了,剩下的就是如何赚钱了。”

“过去,我们出去都是坐大卡车,现在一下子坐上了皇冠,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侯权超淡淡地笑着,但却有所顾虑地说,“再说咱们今年盈的那几十万,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咱们自己配的复合化肥,普遍反映质量低,而且价格过高,再说从咱们这里出去的化肥,大都又被别人从中渔利了。”

“这个咱们就管不着了,现在到处都在搞活经济,究竟怎么搞,还不都是一个信条,只要能赚钱,经济就算搞活了。我们的化肥质量再低,有人要,而且都还抢着要,只要维持这种状况,我们的日子就不会难过的。”

“这次把东风化工厂并过来,要恢复生产恐怕还有困难,资金我们倒还可以抽出来一些,只是这销路……”

“嗨,生产多少我给你推销多少,这项工作还是让小五子去干,每推销一吨给他一百块钱的推销奖,你看出得去出不去,原来推掉的合同,保证一份也不少地再给续上。”张存锐得意地笑着,“看你在工人面前像一头凶猛的狮子一样,怎么在外交上一点魅力也没有。”

“不行,不行,在交往上,我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出息了,咱们厂就全看你了。”

“这个你放心,市里有唐主任呢,咱们就放手干吧。”

“唐主任会那么听你的。”侯权超嘴角上挂上一丝冷笑。

“今天你还没有看到啊,咱不怕他不听,他也有好多事要求咱给他办呢,他的小儿子怎么到市外贸去的,还不是去年我从自然减员中给了他一个指标。”

“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侯权超诧异地问。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给你打过招呼的。”

侯权超用手敲着脑袋,极力去回忆着这件事,但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张存锐笑着岔开话题:“唉,老侯啊,唐主任也够绝的啦,原来我还想把化工厂的老牛和老文调走算了,可他却来了个就地免职,不许易地做官,你说那怎么办,就还让他俩在那边组织生产吧。”

“他们会干么。‘

“他们都是被免了职的人了,只有咱们让他们干的道理,哪里会有他们不干的道理,再说了,咱们手里不是还有小五子这张牌呢。”

小车十分平稳地停在了向阳化肥厂门口,办公室主任司马英早就迎候在那里了。张存锐从车上跳下来高兴地同司马英握握手:“司马英啊,你准备一块得月市化工厂的厂牌,等市里文件一到,我们就立即换下这块过了时的向阳化肥厂的牌子,同时,你先给咱拟一个关于东风化工厂与我们合并的接收方案,拟好后交厂长审阅一下。”

司马英愉快地点头答应着,她实然感到一阵轻松,她觉得向阳化肥厂的天地一下子广阔了许多。


花琼琼自从出乎意外地在向阳化肥厂遇到侯权超以后,整日抑郁寡欢,人一下子消瘦、衰老了许多。她调进化肥厂以后,侯权超按照张存锐私下的建议任命她为总会计师,这项工作是她的本行,而且也是胜任的,但她总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她抬不起头来。起初,花琼琼总是动员张存锐把她再调走,其理由就是她过不惯这个小厂子里的生活,而张存锐只是淡淡地一笑了事。后来她产生了与张存锐离婚的想法,并且想急于把过去的一切统统告诉给侯权超,让他也知道,不是她花琼琼对不起他,而是历史,是历史的逆子张存锐把他们的爱情给吞噬了。这一天,她匆匆收拾完张存锐推过来的狼藉不堪的餐具以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了侯权超的宿舍。她没有敲门,只是轻轻地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闪了进去,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正在翻阅报纸的侯权超。侯权超从报纸后边抬起头来,突然发现了站在门边的花琼琼。他一惊,脸上立即闪过一幕惊奇的喜悦,但这个喜悦一闪即失。他拉下脸来严肃地说:“工作上的事明天到办公室里谈。”

花琼琼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叫了一起权超,就哽咽着向侯权超扑了过来。侯权超猛地站起来用手挡了一下扑过来的花琼琼厉声说:“花琼琼同志,请你不要忘记你现在的角色,请你自重一些。”

花琼琼被侯权超一盆无情的冷水浇得一个激灵,突然清醒了过来,她站稳了脚步,中止了哽咽声。她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擦了擦眼泪,用央求的声音说:“权超,你让我把我心里的话告诉给你吧,要不,它会把我给憋死的。”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必要了吧。”侯权超冷冰冰地板着面孔。

“张存锐,他,他不是好人。”

“不管他是什么人,他终究是你的丈夫,为了我们现在的工作,为了我们过去的友谊,也为了我们今后的合作,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权当你来化肥厂之前我们根本就不认识。”

“可是……”

门开了,张存锐从外面走了进来。

“啊,琼琼,晚上还来打搅厂长啊。”张存锐发现花琼琼在侯权超这里就亲热地说。

“啊,琼琼同志来谈一些关于业务上的事,好吧,这件事等明天上班后你到我的办公室再谈吧。”侯权超一边给张存锐让坐一边打着圆场。

花琼琼一甩头,连看也没有看张存锐一眼就快步走出了侯权超的宿舍。

夜已经很深了,张存锐才踏进家门。他打开灯径直走到床前,当他看到花琼琼和衣躺在被子里时心里好大的不痛快。他冷笑着说:“睡不着就别受罪了。”

花琼琼闭着眼没有理睬他。

“看来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你怎么这么烦人,一时也不能让人安静。”花琼琼气呼呼地一骨碌坐了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有话好好说么。”花琼琼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就扑扑拉拉地掉了下来。她突然涌上来一个坚定的念头,必须与张存锐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她倒不是想与侯权超重修旧好,他没有这个奢望,她早就认为她配不上他了。1976年,当张存锐一个又一个的绳索套在她的脖子上的时候,她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背着中国几千年来的封建枷锁成为张存锐形体上的妻子的,而在精神上她永远也不会是他的妻子,更不可能是他的爱人。可是,近来渴求精神自由的萌芽又在她那枯竭了的心中萌发了,她要摆脱这个可怕的羁绊。当她听到张存锐阴阳怪气地问她怎么啦怎么啦的时候,她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一腔怒火,对着张存锐大声叫了起来:“我不和你过了,我受不了了,我要和你离婚,我要和你离婚!”

张存锐被花琼琼的这一反常举动给震愣了,他站在床前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他只是愣愣地看着由于激动而脸色通红的妻子。过了好大一会他才强笑着说:“我们都是知识分子,有话好好说么。”

“别不知臊了,你算哪家的知识分子,连个高中都没有上过。”

“那我的工程师头衔是怎么来的。”张存锐还是嬉皮笑脸的。

“鬼才知道你那个工程师是怎么来的,”花琼琼气呼呼地把脸扭过一边去,“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那几年你当工宣队进驻学校的时候,你怎么不把你算到臭老九的队伍里去,整天标榜斗大的字不识半升,现在看着知识分子吃香了,又钻到工程师的队伍里去了。”

“唉,家丑不可外扬啊。”

“谁给你家丑呢,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和我当作是一个家里的人。”

张存锐脸上的喜色没有了,他回身走到沙发旁坐下来慢慢地点着一根烟,“我问你,你和侯权超原来认识。”

“认识又怎么样。”

“什么关系?”

“比和你的关系要纯洁高尚得多。”

“不见得吧,”张存锐见花琼琼不说话又接着说下去,“你一来我就看出点蹊跷来,我不问你也就罢了,今天还偷偷摸摸地幽会去了,你说,干什么去了,是他叫你去的,还是你送货上门的。”

“卑鄙,无耻!”花琼琼掂起一个枕头就向张存锐砸了过去。张存锐手上的香烟被砸落在地下,他一甩手恶狠狠地站了起来,慢步走到床前,两只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花琼琼。

“怎么啦,你还能把我给害了,现在可不是七六年啦,可不是你用木棒打死罗斌的时候了,那时候你能连夜把他送进火葬场,我谅你现在也没有这个胆量和本事把我敲死连夜送到火葬场去。”

张存锐的脸色突然间变成了灰白色。可是转瞬间他却又放声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而且是笑得前伏后仰地,把花琼琼给笑得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唉,看我几句玩笑话竟然把你气成这个样子了,都怪我不好,我是给你逗着玩的。”张存锐笑嘻嘻地坐在了床边。

“我也纳闷,清查三种人怎么就没有把你给清查出来。”花琼琼用平坦的口气说。

“净说傻话,你想当寡妇了。”张存锐说着就用手去抚摸花琼琼的肩头,被花琼琼一把扑拉了下去。

“我就是想当寡妇了,”花琼琼又把脸扭向一边,“你还是同意离婚吧,这样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对谁都有好处。”

“好说,好说,只要你愿意的事,我没有不同意的。不过你刚调过来不久咱们就离婚,终究不合适,当过上一段时间,如果你真地想离开我,那我们就办手续,只是我还是不舍得离开你的。”张存锐说着就把花琼琼抱在了怀里。一股浓烈的烟臭味把花琼琼熏得喘不过气来,不过她没有反抗,几年来,她就是在这种熏臭的气氛中度过来的,已经习惯了。她任凭张存锐恣意地摆布蹂躏着她,这一切好像根本与她无关,她只顾在摆布和蹂躙中去幻想她和张存锐离婚后的生活,幻想着这个美好愿望能够很快实现。她极力地想把过去的自己找回来,但她办不到,她只能拣回一些记忆中的碎片,她试图把它们拼成一个整体,但是这种烦乱无形的思绪却悄悄地把她带进了更加混沌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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