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太太,你们好福气呀,一身富贵相,到我屋里来坐坐,让我讨点光啊?”阿华嫂一面笑着说,一面站起,拍掉身上的泥灰来邀请。阿桂姐见她家里乱七八糟的不想进,而鲍老太已跨进了屋,她是想从这个邻居口中找到白家人的过错。
当两个女人坐定,菊花乖巧地送上两杯冷开水,并拿了一把蒲扇站在她们身后轻轻地摇扇送风。
“大嫂子,你养得一个好囡呀,小小年纪这么乖巧,上学了吗?”老太和善地说。
“老太太,她爹在交通大学当校工,难养家里四张嘴,小姑娘长这么大还没进过校门呢,菊花快过来,给老太太,太太行礼!”阿华嫂向女儿招招手说。菊花连忙过来向这两位阔太太作了九十度的鞠躬。“礼多人不怪”,哄得这两个女人非常高兴。
“唷,多聪明的小囡,长大了一定很能干。”阿桂姐舌头打个滚,也送上个顺水人情。
“唉,小囡是挺聪明能干的,就是太忠厚老实啰,这世道好人吃不开呀!她在隔壁小酒店做工,给老板娘子一脚踢了出来!”阿华嫂真会做戏,她一面说着,伸手从绳子上拉了一条破毛巾来擦泪。
“为啥呀?”老太扬起眉毛忍不住问。
“阿素嬷这个女人又笨又懒,还凶得像只雌老虎,经常同顾客和邻居吵架;她男人戚老板是个酒糊涂,吃饭不管事,把小酒店弄得一团糟。我囡在店里做死做活就是不讨巧,全凭雪莲一句话,说她‘揩油’,把她一脚踢出来了!老太太,真是天地良心,菊花冤枉呀,完全是雪莲这小婊子栽赃陷害的呢!嗬嗬……”阿华嫂一石打三鸟,装着痛苦,内心却十分畅快。
“竟有这种事?那个雪莲小小年纪,会有这样坏?”老太马上接上话头。
“嗳唷,老太太,这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呀,白雪莲在葫芦街是有名的美女蛇,她年纪不大,但骗男人的花功十足,不管老的小的,只要她看中,都逃不出她手掌心。小姑娘这套本领是在十二岁那年从鸦片烟馆里学来的,这种烟馆实际上是野鸡窝,她进去还不是黑着出来!”阿华嫂听出这老太对雪莲感兴趣,她敏感地意识到这些天看到鲍家的大少爷几次往小酒店跑,今朝老太又来打听消息,是不是想娶雪莲当小媳妇?她想到这里,就像吞进一只活老鼠那样,抓挠得撕心裂肺的痛,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咬着牙暗暗发誓:“自己情愿将来死后下地狱,割舌头,也要撬掉雪莲这桩婚事,不使她有好日子过!”
鲍老太听到这里如获至宝,精神为之一振,连忙坐直身子,提高嗓音问:“那雪莲为啥又会离开大烟馆呢?”
“为啥离开,这个我……哦,我也是听说的……是雪莲生了杨梅疮(梅毒)……两条腿烂得脓血嗒嗒滴才回来的!”阿华嫂采取“听说”一词感到非常得意。她认为是“听来的”,可以“出门不认货”,概不负责。这时在她紧张得惨白的脸上,两眼发出一股绿油油的毒光。老太对她投了一道惊诧的目光,但在对方那张阔脸上显现着一团忠厚和诚实。此刻的阿华嫂知道自己已经胜利了。
晚上十点以后,玉壶春小酒店关好门,戚道义夫妇俩洗好浴躺在床上。天气已经转入“秋老虎”,早夜已经很凉爽,只有当太阳出来时才会有火烧般闷热的感觉。夜色在暗淡的月光下显出惨白的朦胧之光,伴随着清脆嘹亮的蟋蟀鸣叫声,透过纱窗照在卧榻上。
“嗳,阿素,今朝奇怪吗?我怎会想到自己像条狗?”戚道义心里郁闷,一时睡不着,就翻个身问妻子。
“唉……穷人嘛,给有钱人呼来喝去,不当人看待。昨天傍晚接到老太太电话说要来,我做了大半夜的大扫除,累得要死!嘿,老太太连正眼都不瞧一下。我在鲍老太面前就有一种当狗的感觉,这是穷人的命,有啥办法?老头子,不要去瞎想了,我吃力煞哉,早点睡吧!”阿素叹着气说。
“你说,我这几天在作死呀?生意没好好做,钱少赚不少。鲍家一会儿来个大少爷,一会儿来查账、昨天上午大少爷发脾气把雪莲气跑了、今朝老太太又来相亲、弄得我团团转。她临走连招呼也不打,朝我白白眼,拍拍屁股就走,我弄不懂自家做错啥?”戚道义越想越气,说话的嗓门越来越高。
“老头子,说轻点啊!我好像听到下面有人敲门。”阿素推着丈夫说。当戚道义闭嘴后,果然听到楼下有人在叫门。
“哦,好像是鲍家账房先生的声音!”阿素把头伸出窗外答应一声。夫妻俩拉亮灯,穿好衣服下楼来开门,进来的人果真是金雄文。
他在店堂里坐下后,喝了一杯茶,喘出一口气,就实话实说:“大少爷看中雪莲姑娘,昨天回家与祖母商谈要立即迎娶雪莲为妻,否则不肯上大学。所以今天上午老太和阿桂姐来相亲。没想到见到雪莲后,又想听听邻居的评价,找到一个叫阿华嫂的女人。她说,‘雪莲十二岁那年在鸦片馆待过,后来生了梅毒才回家’。老太听了非常生气,认为我们串通起来在故意欺骗她,结果祖孙两个大吵一场。现在大少爷逼着我连夜赶来问问清楚,到底事实情况怎样?”
“呸!天下世界还真有这样坏良心的女人啊……”戚道义这才详细向金雄文介绍雪莲在十二岁那年,她父亲在电车上见义勇为得罪了扒手,遭到扒手团伙的报复,被打断鼻梁,危及眼睛。为筹集医疗费,雪莲到大烟馆当小大姐。她在烟馆当使唤丫头时,洁身自好,后来因为烟馆老板夫妇虐待养女,遭到养女报复杀害。雪莲去捕房报案,并积极协助破案,为这捕房还奖励她五百元钱,并由警官送她回家,当众说明这些情况,住在葫芦街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这斩头的女人,要天打五雷轰呀!这完全是颠倒黑白的谣言。她到我酒店来偷窃为啥不讲?这明明是报复嘛。”阿素嬷就把雪莲同情叶阿华家庭困难,推荐菊花到店里来帮工说起:“菊花工作拈轻怕重,常和顾客争吵,接着店里又发生一连串失窃事情,送去鲍福记酒栈的二百斤大米里掺水,短缺三十多斤米后,雪莲设计破案,当夜由理发店两个学徒守夜,当场人赃俱获。阿华嫂母女跪地哭求为她俩保密,我看在同街的邻居份上答应了。谁知打蛇不死,回过头来就咬人哉!”
金雄文听了他俩的一番话十分感叹:“这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但像这样无中生有的弥天大谎,倒不多见。如果自己今晚不来询问,险些屈煞一位好姑娘。我回去一定要为雪莲正名,但我并不希望成全雪莲和鲍知春的婚事,因为鲍老太十分固执和势利,姑娘去了,不一定会有好日子过!”戚道义夫妇俩也深有同感。三人闲谈片刻,金雄文告辞回去。
第二天傍晚,小酒店由于换了厨师,江师母的烹调技术不高,出菜的速度又太慢,顾客很有意见。戚道义正在为此弄得焦头烂额时,想不到金雄文又急匆匆的来了。他脸色焦黄,愁容满面地进来,不顾店堂里顾客的吵骂,一把拉住戚老头就往楼上走,到了前楼卧室才说:
“老戚呀,鲍府出大事了!昨晚我回去,将阿华嫂造谣污蔑的事与大少爷和老太太一说,他听了十分生气,从昨夜开始,今朝一整天到现在都不肯进食,以绝食抗议,要挟他祖母立即答应这件婚事。开始老太还固执己见,现在看到他四餐未进,才发起急来,哭着要我赶到这里,委托你我两人到雪莲家去求亲,讨姑娘的年庚八字。鲍福记现在乱得翻了天,知春他娘大嬷跪在地上朝我磕头,要我求你无论如何要帮这个忙!”
这一突如其来的情况使戚道义措手不及。他心里虽然不愿,但鲍府出了这样的大事也不能不管。他知道白福根白天上班,只有晚上在家,如果今夜不去,只能等待明天晚上。大少爷两天饿下来也要饿得半死。可是今晚店堂里顾客争吵不休,自己又不能脱身,他搓着两只大手,不知如何是好!
金雄文当即出主意:凡是等不及的顾客一律退款,柜台上不再接受吃炒菜的客户,以保证把求亲这件大事办好。戚道义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按照此法办理。在处理好顾客的纷争后,向阿素嬷匆匆交代一番,同金雄文一起来到白家。
白家突然来了不速之客,一阵忙乱后敬茶坐定。经戚道义介绍并说明来意后,由金雄文接着这话题说:“自从我家大少爷见到你家才貌出众的雪莲姑娘后,可谓一见倾心。他禀明家长,征得同意,老太太委托我和道义兄前来求亲。”
白家人听到都大眼瞪小眼,大为吃惊。因为前天雪莲还同这个不近人情的大少爷吵架,愤而辞职。现在却说他看上雪莲来求亲,“这少爷的脑子是不是有啥毛病?”奶奶不留情面嘲讽说。
“嘿嘿……我先把鲍家情况介绍一下:鲍家祖籍绍兴,世代以酿造经营绍兴黄酒为业,在浙江和上海一带久负盛名。家中虽不是巨富,但也有千石粮米的资产,除上海法华镇的酒栈外,在绍兴柯桥还有一个酒坊,两地佣工数十人,现在由祖母鲍老太太经营当家。大少爷鲍知春是单传之子,今年19足岁,他三岁丧父,寡母是个极贤惠忠厚的人,在母亲,祖母的宠爱下,就难免有点少爷脾气了。哈哈……”金雄文讲到这里哈哈一笑把“少爷脾气”的缺点就遮掩过去,也引得在座人一片笑声。
“他长得一表人才,天资聪明,作风正派,没有不良嗜好,好学上进,现在还在大学求学,哈哈,我说句自夸的话,他在那些有钱人家的少爷里,也可算是凤毛麟角的了。由于他本人的优越条件,就有不少有身价的人家上门求亲,但他自视甚高,没有中意的就不肯俯就。想不到他见了你家姑娘十分仰慕,也可算是前世的缘分吧!为此老朽今晚冒昧登门特来讨一杯喜酒吃了,哈哈……”金雄文尽挑好的一面作了介绍。大家又陪着笑过一阵后,都把眼睛盯着白福根,看他的态度。
现在一家之主白福根并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他认为自己女儿的才貌配得上这位大少爷,只是这件好事来得太突然,使他产生一种在云里雾里,晕头转向的感觉。他看看妻子,见她在扎鞋底,手里拉着长线,嘴里挂着笑,脸上还放出光彩来;而老娘摇着一把破芭蕉扇,撅着嘴一脸的凝重。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就不敢当场拍板,稍一沉吟后委婉地说:“你们两位为鲍府登门来说亲,我深感荣幸,不胜感激。只是儿女婚姻是件大事,家里还需商量一下,而且小女雪莲又到亲友家里小住,这事还得征求姑娘的意见。我想过四五天再给回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