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的良缘还是孽缘,好像都是命中注定的。
如果命运能为雪莲推迟三个小时,就能使她避免一段孽缘,也就能改写她一生苦难的历史,可叹命运女神没有眷顾小雪莲。她父亲为躲避屠七的逼婚,在昨天找不到罗青峰后,去找了8·13战事逃难时结识的患难之交小周先生,定在今天下午一点钟将女儿送到他家去避祸。现在是上午十点,雪莲一个人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小酒店的阿素嬷在门口呼叫“雪莲在家吗?”
雪莲拉开纱门,阿素嬷喜气洋洋地踏进门来。“阿素嬷,有事吗?哦,今天有啥喜事打扮得这样漂亮?”雪莲笑着凑趣说。
四十多岁的阿素嬷一直是绍兴农村妇女打扮,非蓝即黑的大褂,一年四季围着围裙,梳了一个铲刀髻。而今天她梳个时髦的横爱司髻,头上刷了不少刨花水,使头发平服光亮,在发髻上插了一支银簪和两朵白兰花,脸上特地抹着香粉,上身穿一件崭新的蓝白格子大褂,下穿全新黑洋纱长裤,显得干净利落,很是精神。
“今朝老头有两个亲眷要来,他嫌我穿得邋遢,我就换件衣服,梳个头,嘻嘻!”阿素嬷说着用手去摸了摸发髻,就怕它散开来。接着又东拉西扯地往下说:
“哦!说正经的,就是昨天夜里同你说好的事呀,你辞职后我没办法,只能去请隔壁新搬来的江师母,我看她诚恳老实,给人洗衣服辛苦,一说,她挺高兴,今朝就来上班了。你到小酒店来办个交接,有啥经验同她讲讲。雪莲呀,你走我实在是舍不得呢,你同小老板赌气是不应该的,他说你误会了,昨天临走还要我同你谈谈。好啦,我们快点走吧,江师母等急了,啧!你就这样子走?不换衣服?”
“又不上街,对门就到,换啥衣服?”雪莲随身穿着一套已经陈旧褪色的花洋布短衫和一条蓝布长裤,趿着拖鞋,用花手绢扎住两条长辫就开门出来,阿素嬷皱着眉头与她一同到小酒店来。
店门口挂着一块纸牌,写着“家有要事,暂停营业。”雪莲见了心中奇怪,这时她已跨进店堂。见小桌旁坐着两个盛装的妇女,才知这块纸牌是为她俩来访而挂的。那中年妇女大约四十多岁,烫发,一张扁塌塌的大饼脸,上面涂着香粉,胭脂和唇膏,她身穿一袭黑色印度绸旗袍,裹在那肥胖的身躯上,勾勒出一段段的肉膘。衣襟上挂着一条粉红色的小手绢,襟角处吊着一排五支的白兰花,脚上一双黑缎子绣着红花的尖头软底便鞋。她此刻正瞪着一双金鱼眼,竖起画得漆黑的两条细眉,撮起厚嘴唇盯着雪莲看。那位老太太大约六十多岁,是个眉间有着深深皱纹的老女人。她上眼皮耷拉着,下眼皮膨胀着,两颊的皮肤松弛得挂下来,在嘴角上方出现两条狰狞纹。当雪莲看她时,她也正在攒着眉头盯住雪莲看,但她的看相有些恐怖,那凌厉的眼神,加上脸上深刻的法令纹和狰狞纹,在她瘦削的面容上更显得固执而严厉。雪莲看那老太显然是个有身份,有财富的人,她在花白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碧玉簪和一枝金簪,左手腕上戴一只碧绿的翡翠镯,右手指套着两个五光十色的宝石戒指,一双手保养得很好,白皙而丰润,可以想见她年轻时也是个颇具风姿的女人。她身穿一套青灰色印度绸衫裤,青缎绣花圆口便鞋,一双脚尖自然地交叉着,双手优雅地搭在一起,安静地放在膝头上,显得很有风度。
她俩非常用心地盯着雪莲看,看得姑娘心里直发毛。她突然想起四年前玉翠大烟馆的“老黄瓜”,来招工时也是这样看她的,结果给她带来灾难。现在这两个女人的目光里没有热情与温馨,而像那些阔太太上街买菜,在挑两只小鸡时那样的挑剔和冷漠。
“嗳,雪莲快来叫老太太和二嬷!”阿素嬷看出雪莲的局促和尴尬,是那种转身想走的腔调。她连忙一把抓住,要她向这两个女人打招呼。这时雪莲猛地一惊,因为她早已在小酒店多次听到“老太太”这个称呼,那是鲍福记酒栈的大老板,是花花公子鲍知春的老祖母,她从来不到这小酒店来的,今天这样慎重其事的驾临是为了什么?雪莲来不及细想,出于礼貌,也为顾及阿素嬷的面子,就含笑点头叫了一声“老太太好!”“二嬷好!”
老太太灰紫色的嘴唇动了动,没出声,好似笑的样子,但她还是在两眼中射出严厉、尖锐的光芒,直逼在姑娘的胸脯上。那个二嬷勉强朝雪莲咧了咧嘴,外表上装出冷漠的礼貌。在她心里实在看不起这个贫穷的小姑娘,所以眼睛深处藏着一种冷酷的蔑视。
“嘿嘿,……老太太,雪莲这小姑娘能干着呢,在我们葫芦街可是个人才。她会写会算,会动脑筋,口才好,人又长得漂亮……”戚道义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他激动得满脸红光,向那老女人介绍雪莲。但两个女人却并不搭理,只是默默无言地听着,两眼还是紧盯着雪莲看。
这时雪莲听了戚道义那番赞美,心里不仅没有一点快乐,反而有一种遭受屈辱的感觉,因为她感觉到自己就像上海人口市场上,等待买主的小丫头,而她俩是来此挑选婢女的阔太太。她想:昨天鲍知春那种霸道,自私,无理,今天终于找到了根源。眼前这两个长辈的德行,怎么能培养出好的后代来呢?自己没必要巴结她们,还是快把事情办完,离开这小酒店为妙。她想到这里,出于礼貌又微微向这两个女人弯了弯腰,转身快步走向厨房,去与江师母办移交。聪明的雪莲姑娘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这两位趾高气扬的阔太太今天所以纡尊降贵,专程赶来相亲,只为看她。
昨天下午,鲍老太听完鲍知春向她提出:“立即要娶小酒店里十五岁的女厨子”时,她还以为孙子在同她开玩笑。自从孙子三岁丧父后,一直由她请了保姆亲自抚养,在她万般的宠爱中长大。以往孙子经常持宠而骄,向她提出一些无厘头的要求时,她都千方百计的找来满足他。而现在他将娶妻这样的大事,看作要买一只小猫小狗一样的容易啊?她叹息孙子还是一个不成熟的大孩子,所以听完就一笑了之。
但这次鲍知春却是认真的。他对祖母施加压力说:“还有一个星期大学要开学了,如果不能娶得雪莲,我就罢课,不再去上大学。”老太这时才着急起来,听说账房金雄文曾见过这姑娘,于是就去找他详细了解雪莲的情况。
金雄文把在小酒店里考核姑娘的全过程叙述后说:“白雪莲是自己有生以来见到的,最美丽,最聪明,最能干,最有自尊心的姑娘。如果小东家能够娶得此女,鲍福记酒栈今后肯定能兴旺发达。”这最后一句话打动了鲍老太,所以傍晚她立即打电话给戚道义,要他介绍雪莲的家庭及本人的情况。戚道义在电话里讲了雪莲一家,为人善良,正直,急公好义的种种表现 ,也介绍了姑娘舍命救师,勇闯76号的故事,以及到小酒店后吃苦耐劳,尽心竭力拓展业务,改善经营,使酒店的营业额翻番。他最后说:“如果雪莲真能给大少爷当老婆,那真是一桩金玉良缘啰!”
鲍老太也是个精明人,她年轻守寡,中年丧子,独自奋斗撑起这份家业也实属不易。在商海的拼杀和波谲云诡中,练就了待人接物的城府和心机。她从实践中知道,凡是说得十全十美的事,大都不是真实的。但为了能用事实说服宝贝孙子,就当场决定“第二天上午自己亲自到小酒店来面见雪莲,而这一切应该是保密的。”
现在鲍老太在小酒店,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小姑娘,虽然她衣衫不整,素面朝天,但还是难掩其天然秀色,确是姸丽妩媚。且媚而不妖,美而不俗,自有一种优雅的风韵。她想:“自己作为一个阅人无数的老太太尚且百看不厌,也难怪家里那个初涉情场的愣小子,要为她神魂颠倒了。可惜她的出身太穷,门第太低,凭我孙子的才貌和家业,完全可以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富家千金,或者是挑个有权有势的老丈人,这样对他的事业前程自有许多好处。婚姻是他一生中一次重大的选择,一定要赚它个一本万利才行。我看这姑娘要来做个小妾倒是可以,要做大太太万万不能。”鲍老太把商场中的精确算计应用到婚姻中,在金钱,名誉地位等功利思维操作下,将爱情的花蕾包裹在黄金白银里。里面没有阳光,雨露,空气和土壤,爱情的花朵当然是不可能绽放的。
雪莲到厨房去了,老太的脸转向她的女管家——昔日的心腹侍女阿桂姐,想听听她的意见。阿桂姐是个心地肮脏的坏女人,具有吹牛拍马,口蜜腹剑,奸诈阴险的恶毒伎俩,在伪装的假面具下,骗得鲍老太十分宠信。由于她自己长得丑,就从内心妒忌人世间所有比她美丽的女人。她曾经有过很大的野心,早年想当鲍知春父亲的小老婆。尽管机关算尽,何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未能如愿。从此她就和鲍知春的母亲结下怨仇。现在她当然也容不得小东家娶来这样一个穷丫头当她的主子。所以眼珠一转,堆起一脸的奸笑附耳低声说:
“老太太看得怎样?我觉得这丫头还算长得好看。但我看来看去,总觉得她的脸上有一种苦相,穷相,只怕她命薄,会……把……大少爷克了……”她这一个重磅炸弹打在老太的心坎上,感到痛极了!数十年的寡妇,寡母,到老只留下这个宝贝孙子,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特别是还要靠他来为鲍家传宗接代,光耀门庭,哪能容得半点差错?但要回绝孙子的要求并非易事,得找点理由。想到这里就要阿桂姐扶她站起来,转身对戚道义夫妇说:
“我到街里走走,雪莲住在哪一家?”
“街面石子多,不好走,千万小心了!喏,对门里一个老太在剥毛豆的这家,她是雪莲的奶奶。”阿素嬷一脸的狐疑又不好阻止,用手指着雪莲家说。
鲍老太走出门去,那街面只有两公尺宽,对门近在咫尺。她瞟了雪莲家一眼,嘴角轻蔑地一撇。阿桂姐心领神会,连忙扯了老太一下,悄声说:“这是啥屋?像伲栈里的鸡窝!真要死,一家五口夜里哪能睏觉呢?”
“哇,噢唷,老太太,你当心点,这里有一堆狗屎!”阿华嫂正巧坐在门口捡菜,见这两个衣着华丽的女人从小酒店出来,猜想可能是鲍福记的大老板。她思忖“机会来了,乘此告戚道义一个刁状,叫小酒店没好日子过。”
对方一语提醒,鲍老太固然看到路边有一堆狗屎,如果自己的绣花鞋一脚踩下去,要尴尬得不可想象。于是她对这个长相粗野、好意提醒的妇女有了好印象,朝她微微一点头,嘴角动了动,算是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