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草原
离开甘南草原几十个年头了。可是那儿兰天白云,翠色欲滴的草原风光,艰苦紧张的连队生活仍然让人难以忘怀。
一
1968年,那是一个特殊的岁月。全国大专院校学生,统统离开了学校,走向社会。中学生也揭开了他们上山下乡“悲壮”的一页。我们从长春解放军兽医大学毕业了。我和张琨、左维光、秦申海四人被分配到兰州军区骑兵2师。
我们来到甘肃临夏师部所在地。街上的男人齐齐的戴着白帽子;年老的女人戴着白色黑色的盖头,年长一点的裹着绿色黄色的盖头。年青姑娘的天兰色的、红色的盖头,分外夺目,如纱一样轻飘,金色银色的饰物闪闪发光。我们如同进了异国他乡。在师部住了一晚,就被分配到甘南5团。那儿是藏区,是最艰苦的。大学生应该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
5团的团部在合作。我们在团部又住了一晚,第二天就随新兵到前边去了。前边正在剿匪。
颠簸了一天,在甘南草原唐克下了车。正是三月,草原一片枯黄。空旷无际的天空飘浮着几朵孤独的白云。近处,几栋瓦房横陈。四周见不到一个藏民包。
大学生到部队,先要下连锻练一年。我和张琨、左维光分到一连。
下午,连队从前边回来了。战士们戴着皮帽子,牵着战马,身上穿着磨旧和破损了的棉大衣,在严寒的摧蚀下,经过战斗烈火的陶冶,个个脸庞又黑又红___他们象是从天而降的勇士,我被他们身上的艰苦勇毅的气概震憾了。
休息下来,指导员找我们简单地谈了几句话,就分到班上了。我和张琨分到二排,他在四班,我在五班。做饭的时候,班自为灶。在一个大厅里,都用石头支起铁锅,下面塞上柴火或牛粪,用羊皮风箱鼓风,火焰熊熊地燃烧起来。羊皮风箱我头一次见。是一个象面袋子似的皮囊,下面装了一根铁皮管子。两手一前一后,把皮囊口向上提起,囊中便鼓满了风;然后拉紧袋口,又凭腕力的旋转向下按去,风便鼓入了灶膛。学了几下就会了,既轻便又好用。锅里焖上米饭,又用温水泡上干白菜和粉条;大肉从马搭子里掏出来,又脏又黑,用刀削去表皮,才露出了红白的本色。可以吃饭了,菜是大肉粉条熬干白菜。全班人盛了米饭,围着大盆子吃菜。
在给新战士和我分马时,大概看我文文弱弱的,所以我的马是最差的。它肚子大,个头矮,走不平,跑不快。自然,班长副班长的马是最好的,再其次是机枪手的,老兵的。对此,我没任何怨言,一切都应该服从。从此,我与这匹被别人看不上眼的马朝夕相处,相依为命,感情也日渐深厚。
学骑马的时候,班长反复交代要领后,我们骑马在一个土场子里转圈儿。一边跑班长一边喊:“两膝向内扣,夹紧马鞍!”又喊:“不要用腿去抱马肚子,抱不住的!”他又叮咛,“两脚踩稳凳,不要套了凳了,那很危险!”不管他怎样喊,怎样叮咛,我们还是在马上顛来颠去,坐不稳。没两天,屁股便磨破了。解手时,皮肉粘在裤头上,扒下来,再粘上。这样,大体过了一个星期,总算好些了。
二
兵无固所,行军是经常的事。我们行军到企河玛去,后来,又去了蔡尔玛。
已是草原反青的季节。我骑着我心爱的马第一次参加行军。翻过一座草山,又是一座草山,没有穷尽。天湛蓝湛蓝的,漂浮着稀薄的白云,眼前是无尽的绿,空气是那样的清新。
第一次骑马行军还是不适应。我的马好象是三条腿在走,肋下开始痛了,只好把屁股抬起些。后来一位老兵告诉我,指导员在后面说:“你看那怂样子!”对此我只能笑一笑。我们下连锻练,“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有什么好说的呢?我生性单纯,到部队一年时间,各方面都显得无知和不适应,连长指导员从未点名批评过,这就不错了。直到现在,我对他们仍然心怀感激。排长蒋喜良从未对我有过什么责怪,我对他也一直心怀敬意。不知道现在他在哪里?
那时,左的思潮仍在蔓延。部队的风气总的是不错的。但有些人也在斜着眼看这些大学生。认为他们是“臭老九”。二医大的一位同学,也在5团锻练。他家在上海,从小没见过马是什么样儿。刚到连队,就要骑马行军。马鞍上是厚厚的马褡子,犹如一座小山。他如何骑得稳?下山时,马深一脚浅一脚,他夹不住马鞍,两腿缩着,要跪到上面去了,到底摔了下来。脸上淌着血,身上的步枪摔成了两截。他可怜地把两截枪向一起对。连长过来,何尝有一句安慰的话?说“来了两天,不想背长枪,想背短枪了!”相比起来,我的处境好多了。
行军到黄河边,连长一声令下,全连下马,就地宿营。各班立即扎好帐篷,支起锅灶,一个人去放马,其余的拾柴火,揀牛粪。在盆子里和好面,铲平草地,铺上油布把面杆好。锅下熊熊地燃起火焰,大家一起揪面。倒上大肉罐头,放了调料,味道真的不错。这儿的黄河水,一点也不大,静静地象蛇一样蜿蜒地流淌。河边是一丛丛的小树林。那些长不高的山榆和各种不知名的杂木,在高原严酷的气候下,与命运抗争着,宁静地生长着。
放马,除了不能按时吃饭,倒是好差事。尤其是在黄河边,你可以躺在山坡上,尽情地沐浴灿烂的阳光,欣赏山川河流秀丽的风光。正是:
极目晴天日渐高玉龙盘曲自妖娆
无边绿翠凭羊牧一马飞歌醉碧宵
但高原的气候必竟是恶劣的。这里海拔5000多米,除了缺氧以外,即使在六七月份,也别想脱棉裤。好好的天气,又会倾刻下起冰雹,让人无处藏身。
军事训练是少不了的。练斩拼时,全班战士都站成马步,老兵们把战刀挥得嗖嗖作响。我是一个文弱的书生,一米七的个头,才一百零四斤。加上生活艰苦,更是瘦弱的可怜,哪能与人相比?即使这样,我仍奋力挥舞着战刀,不想落人褒贬。在搬马料的时候,200多斤重的麻袋压在背上,腿也在发抖,能叫一声苦吗,不能!因为你是战士,你是军人。说来可笑,放马的时候,我又会骑上排长的最骠悍的马,在草原上奔驰!一个柔弱书生,骑着战马,疾驶在草原上,有些滑稽,但我不能不用我的柔弱之驱,坚靭之志与命运抗衡。虽然这样,有时又感叹:咤叱风云英雄在,百无一用是书生!
三
剿匪已近尾声,连队多是驻守待命。老兵带着去挖沙葱。翻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真担心会找不到回家的路。山上的草齐齐的一尺多高,荗盛无比。那个绿,可谓翠滴欲流。有的班又自做鱼线鱼钩,到黄河边钓鱼。他们说,在草地里找到一个水沟或水坑,会有很多鱼。可我从没碰到过。
有一天天气很好,我和张琨左维光到了黄河边,突然心血来潮,要横渡黄河。长春上大学时,就响应毛主席“到大江大河里去游泳”的号召,几次横渡南湖。三人脱了上衣和棉裤,扑进水中。没想到已是七月,河水还那样的冰冷刺骨。更没想到河道中间,水流那样的湍急。这时想回头已觉不行,只有奋力向前,到底游到了对面。待再回来时,倒觉容易多了。事过多年想起,还觉着有些冒险。
在蔡尔玛的时候,班长与我两人在房中呆着。他让我替他写一封家信。说一年没写信了。他说,“先问父母二老好,给他们说,我在部队一切都好,教他们不要担心。”我说,也要给妻子说几句话吧。他说,对。可是他的脸分明红了。他说,结婚不到一年就入伍了,也不知她在家过得怎么样。与父母处得好不好?这时,我也想到我的妻子。大学毕业回到家,结了婚。那时家里很穷。结婚时,新房里没有立柜,连桌椅也没有。就借了一张旧桌子,两个杌子。记得,一个杌子还少了一角儿。对这些,妻子一点没有怨言。因为那时都很穷。结婚才七八天,我就来部队了。大半年了,也没给她写过信,也不知她过得怎么样,在别人面前也从未提及过她。那时在部队,很少听到战士谈论妻子或对象的事。
四
在草原上执行任务,与藏民接触并不多。
很冷的天,战士们都戴了皮帽子,穿着大头鞋。不远处几个藏民包。只见一个小男孩大约三岁左右。蓬头垢面,一丝不挂,站在帐蓬外。又一次,我提着兜子去打水,下了陡坡,是一个清沏的小水塘,一个中年藏族妇水正在水边。她穿着黑色厚实的长袍,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约两三个月的精光的孩子,在冰冷的水里蘸了一下,又迅速地塞到怀里。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又常常看见70多岁的藏民老太婆背着背笼,满脸皱折,蹒跚而行。不细看,难辩是男是女。她身着破旧的长袍,下面光着脚。那双脚红肿圆实。我在想,这脚是冻成这样,还是经年的寒苦让它成了这样?
藏民到底是落后粗鲁不讲究的,很难看到一个有模有样的女人。六七月份的一天,几个藏民在用刀切割大块的牛肉。一个20来岁的姑娘,端庄的脸庞,大高个儿,扎着两根长瓣,斜穿着很干净的灰色长袍,长袍对襟处又有兰色的宽边儿,一只套着白衬衫的胳膊露在外面。班长说,这就是他们的洋包子。只见这姑娘,两手提起牛的半条腿,在膝盖上猛地一折,咔嚓一声,那牛腿便在关节处折断了,我们几个人都惊得面面相觑。
在蔡尔玛,一位藏民老妇,给我们送来酸奶。她大约50来岁,身着黑袍,拎一只水壶,一摇一摇地进来。看这水壶,大体是长年放在炉上温热的缘故,黑得象锅底一样。然而倒出的酸奶,白嫩嫩的,豆腐脑一般。喝起来,清凉酸甜,实在是这草原上最佳的饮料。至今记忆犹新。
我们也去走访过一次贫下中牧。六七个人走进藏民包,里面是一个中年牧民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小男孩。他们热情地让坐。地上铺了毡子,中间放一茶几,我们端坐两侧。他们给每人都倒上一杯酥油茶。这酥油茶,香甜可口,过去从未喝过。那个中年牧民说了些什么,已不记得了。只记得男孩边笑边唱:“汉民姥姥好,藏民姥姥脏……”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在前边执行剿匪任务,谈不上有什么文化娱乐活动。但有一次,藏民邀请我们连队观看舞蹈。天哪!那是在一个土场子里,我们端端正正地坐下,只见十几个藏民小伙,前后两列出场了。都是十五六岁的男孩。头顶皮帽,脚蹬皮靴,踏歌起舞。我记得他们唱的歌子一首是“在北京的金山上”,另一首是“翻身农奴把歌唱”。他们甩着皮袄的长袖,歌声宏亮,踢踏的舞步铿锵有力。场子里的尘土顿时冒起来了。这不能说是一种美的享受,只让人觉着好玩罢了。但必竟是一次仅有的热情的慰问。
对藏民同胞太过短暂的接触,又加上特殊的使命,我们不可能深入了解他们虔诚的藏佛信仰,以及雪原文化的深厚积淀,也不得领略当年文城公主远嫁吐蕃铸就的藏汉情怀。但他们艰苦卓绝的精神,象高原野草一样顽强的生生不息的气慨,却深深地感动了我们。
五
剿匪虽已近尾声,但仍会有零星的战斗。
晚上刚睡下,副排长忽然命令我们五班立即起床,执行任务。这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真有点手忙脚乱。老兵们个个如狡兔一般突奔而出。我挂上马刀,背上步枪,抱了马鞍,奔向拴马的地方。马是拴在一条横着的绳索上的。我正要备鞍子,它却从索下钻到那边去了,我抱着鞍子到那边,它又钻到这边来了,好象有意做怪。待我骑马到操场时,全班已列好队,在听指导员下达任务。副班长摧我下马。只听指导员说:“过黄河,会游泳的,就游过去。不会游的,拽着马尾巴过……”一个新战士悄声对我说:“你会游吧,就带着我过去……”我说,“好!”其实,我那一点游泳的本领哪能带他过呢,我也非拽着马尾巴不可。
一个藏民民兵带路。乘着夜色,一队人马悄然前行。
快天明时,到了黄河边,全班迅速进入战斗位置。那位民兵先抱了皮囊游过河去侦察。叛匪已经走了,全班无功而返。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班又接到任务。椐说一个叛匪正藏在某地的藏民包里。我们在连长的带领下,悄然出发。星辰低垂,矇胧的夜色下,草原格外宁静。当我们距目标100来米时,全班急速奔袭过去,战马如离弦之箭。狗的狂吠声惊醒了沉睡的草原。我的马在飞跑中打了一个趔趄,险些把我翻下来。我们扑空了,没有找到匪徒。在民兵的带领下,又去了别处。接近目标时,又突袭,又包围。一晚上突袭了三四个地方,还是没找到匪徒的踪影儿。
第三次执行任务时,全班战士又如疾风般突袭过去,冲向藏民包。那个匪徒刚欲逃跑,却被班长扑过去拽住皮袄袖子。那家伙顺势脱掉皮袄,光着身子,不顾一切地逃跑了。枪声震憾了夜空,受惊的牦牛四处奔跑,狗吠声一片,匪徒淹没在冰冷漆黑的夜色中。
69年后半年,剿匪结束了,我们回到驻地合作。中苏关系日益恶化。东北发生了珍宝岛战斗。新疆铁列克奇也发生了冲突。骑二师按照上级命令改编为步兵,移防到宁夏贺兰山。战士们抛下朝夕相处的战马,坐在封闭的闷罐子火车里向北进发。路上,兰州军区首长指示说:“到了那边,不要心存幻想,就是准备打扙!”
打那时起,我们离开了可爱的草原。
云卷云舒 电话18161517945
写于2016年8月
2022年2月18日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