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过家人为你送行的经历么?尤其是你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的那种走。人都是一热闹起来就忘了自己的来处,我是个凡人,也免俗不了,坐到大巴车上,车上放的电影把我的魂勾去了,眼睛连眨都没眨。躺到红房子床上了,才觉出身上哪里都不舒服,胳膊腿上的肉都发着胀,使不出一点劲来。但眼睛一闭,耳朵里也没有了声音,清清静静地,却就看见了母亲。
那条通往国道的土路,经大雨一冲,浮土全和了泥,人再一踩或者车轮一碾,更无处下脚了。临出门我就给母亲说了不要送,但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挡不住她,就像她有时候挡不住我是一模一样的。才出了村,自行车轮子上就裹了一圈泥,厚得推不动。母亲在地上捡了个树股,一下一下地戳。戳得差不多了,把车撑子放下来,提着货架一用力,车子就自己站住了。再一手扶着车把,一手去摇脚蹬,后轮一转起来,就把泥甩净了。我说:好了,妈,再不要送了,跟着我出来受的这罪干啥。母亲把那根树股夹到货架的弹簧夹子上,说:这才刚出村,就不送了,谁家送人是这样送的?我说:这是特殊情况么。母亲推着车子又要走,说:啥特殊情况?天上没有下刀子么!我说:那你把车子给我,我推上。母亲说:是你送我嘛还是我送你?走你的!我就去卸车头上挂的书包,书包里装的是蒸馍,母亲知道我爱面子,专门寻了个书包,说是好拿装的又多。母亲却捏着车把不松手,说:干啥呀?书包让你背着,我跟着走来走去的有啥意思?你这娃!说着把脚抬起来在空里踢了两下,几片泥就飞出去了。
就是那一天下午,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在苞谷地里撒尿。尿到后头,没有了冲劲,我就挣着把尿往苞谷根上撒,想着肥水都应该浇到关键的地方。尿毕才要心满意足地提裤子,猛然听见行子里有了“沙沙”地声音。我以为是起风了,抬头看了看地头的那棵高高的杨树。杨树的叶子静静地,连太阳光都不反。我正疑心着,声音更剧烈起来,而且越发地近,明显感觉是有人在行子里跑动,是苞谷叶子“刷刷”地声音。但为什么没有脚步声呢?我立即蹴下去用眼睛去寻有没有一双腿,或者有没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以防万一手里也捏了拳头。但我的眼里只有锹把粗细的苞谷杆和一块一块的土疙瘩。我还没有起身,响声更甚,四面八方都有。但我目光所及的苞谷叶子都只是弯弯地垂着,像一张张弓。我真正是紧张了,撒腿就跑。我跑的时候,两只胳膊弯曲着举起来,护住脸。护住脸不怕叶子刷,只管跑。谁能想到再跑也跑不到头呢,我明明记得我离杨树不远的。越跑腿越重,像是脚掌下有了钉子,钉到了地上,每迈一次腿,就要鼓很大的劲。再就感觉自己不是在往前跑,而是两条腿把轻飘飘的身子往前送。你伤心过么?我听说人伤心的时候一流眼泪,就更容易想起痛苦的事情,一想起,就越伤心,越想哭。人害怕的时候跟这应该是一个道理吧?我反正是越跑越害怕,越害怕越要鼓劲跑。等我实在跑不动了,我心里说,到底是谁还是啥在撵我呀?我的胆子呢?就绝望地回了一下头,竟然看见了一个人,黑着头发,红着眼睛,嘴张得有拳头那么大!我当下就坐起来了。
我猛得起来,吓了童曼瑶一跳,她是下了班从外面给我提了份麻食,害怕凉了,特意用饭盒装着。又担心饭放得时间长了,粘成一疙瘩,正揭了盖子准备搅。被我一吓,手里的盖子“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看我坐起来,不捡盖子,急忙把我扶住,问:咋啦?咋啦?我用手把头上的汗抹了,看了她一眼,说:没事,做了个梦。她说:做啥梦了?我转过头一直盯着她,把她看得有些怪,就放了我去捡盖子,还说:做啥梦了?说实话,我突然觉得梦里的那个人竟然有些像她,但这话我不敢说。就说:没啥,没啥。用手去提饭盒,她却说:手洗了么,就吃饭呀?我说:洗啥嘛,用筷子,又不是用手抓。
饭盒深,吃着吃着筷子就夹不住了,我抱起饭盒仰着脖子往嘴里倒。童曼瑶早就准备了个勺子,递给我说:慢点,慢点,你回家去是当的长工呀,只干活不吃饭?给,用勺子舀着吃。我偏不接,把嘴里的一大口面囫囵着往下咽,咽得有些猛,脖子就梗起来,眼睛也挣大了,说:用勺子干啥?勺子是碎娃拿不住筷子才用的东西,我不要。再说,我这样吃着才香哩。说着故意吃出响声来,又把嘴“吧唧”着。我吃得香了,她当然高兴,静静地看我吃,脸上始终挂着笑,我偷着看了她一眼,她没有发现,盯着饭盒底子朝了天,站起来两手接饭盒,说:好了好了,你把饭盒吃了我下回给你拿啥盛饭呀?接过饭盒,扯了一截卫生纸给我,说:擦嘴擦嘴,多大的人了还让人伺候着。我嘿嘿一笑,看她转身朝卫生间走去洗饭盒,便去摸床头柜上的烟,她听见我打开烟盒的声音,转过来眉毛就挑起来,说:看把你烟紧的!也不挡我,出去了。
回来坐到床边,童曼瑶把烟灰缸朝我跟前挪了挪,说:几天不见,咋黑成这了?我说:晒得。她说:看把你可怜的。手过来摸了一下我的脸,我没有躲,她又说:下回回去了把我叫上。眼睛眨了两下。我心里说时候不到,厮跟着回去总是不合适,不过她能这么说,我心里倒也宽慰些。但我说:叫你回去干啥呀?我忙着干活哩哪里能顾得上你,你细皮嫩肉的,经得住晒?她却严肃了,说:回去了就是干活哩嘛,坐到那是慈禧太后啊。说着把脸凑过来,挤眉弄眼地说:你要是不忍心我下地干活了,我就在家给咱做饭。我说:你想得美!她就笑了。烟抽完,我把烟头在烟灰缸里往灭了捻,胳膊就直直地亮出来。她是突然才注意到,叫了一声,抓住我的胳膊,说:呀!你胳膊是让猫抓了?咋一道一道的血印子。我说:苞谷叶子划的。她手在我胳膊上轻轻抚着,说:你为啥不穿长袖哩?我说:热得我都想剥皮哩,还穿长袖,你去试一下。她瞪了我一眼,把我胳膊一撂,起身到卫生间寻往我胳膊上抹的油去了。
老说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你是不是听着也没有劲啊?唉,其实我现在想说的是,人有时候不能把自己看得太起了。我再从侧门走进单位的时候,发觉人还是那些人,湖还是那个湖,楼还是那栋楼。管你走了几天,人照样活,水照样流,楼照样立着。跟后来的我,玉梅,童曼瑶都走了,山庄里的客人照旧迎来送往一模一样。
上了班我就开始晃荡,时不时不由自主地把柳树桃树夹峙的小径当成枝繁叶茂的苞谷行子。母亲的身形像我的影子,还尾随在我的后面洒肥料。头一次回家,按说我应该去给祖母烧纸的,但我知道我要是提了这话,母亲一定会跟着去,她要是去了,又要止不住地流眼泪,再说,现在还不是我衣锦还乡的时候。人都不在世了,尽孝不尽孝,就成了闲事情了。我正在路上走,大腿上的肉“嗡嗡”地震动起来。我掏出手机,看了是个生号,接起来,声音平平地喊了一声喂,连你好都没有说。电话那头的声音细细地,说:小张啊。我一听是个女人,心里说这谁呀,是人不是人的都把我叫小张,小张是随便叫的吗?就躁躁地说:你谁嘛?女人说:连总经理的电话你都不存,是不是对领导有意见啊小张。这句话说得长,又连贯,我一下反应上来是陈总的声音。心里有些紧,急忙说:哎哟,领导,不好意思,没有听来是你。陈总却喉咙里笑了一声,说:听来了会怎样,没有听来又怎样?陈总说这话明显是让我跟她斗智斗勇啊。但我是识时务的,识时务的才是俊杰。就笑了两声,说:咋了,领导,有啥事你安排。陈总喉咙里的笑声未尽,缓了一下才说:你到我办公室来。
到了办公室门口,我步子慢着朝里瞄了一眼。陈总还是在看杂志,但有些心不在焉,一下就翻了两三页。书面上的女人妆画得像个鬼,头朝后仰着,两只手鹰爪似的指头勾着一前一后地在空里抓。等我进了门,才发现书面上的女郎好像还故意挤了一只眼,越发显得睫毛弯曲粗长,娇媚之态简直溢于言表!我心里说:这陈总咋老是看聊斋呢。才想着,鼻子里就有些痒,像是谁把你鼻毛拨了一样,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急忙把嘴捂住,朝人家尴尬一笑。我知道是我鼻子不争气,像个和尚一样,一年到头吃的素,突然见了荤还有些不适应。你是不知道陈总的办公室有多香,香得人进去了就不想再出来。陈总人家估计是看见我脸憋红了,笑着把我瞪了一眼,说:这就算把我问候了?我笑了一下,说:那我重新进来,重新问候你。她朗声笑起来,说:坐。我看了一眼沙发,慢慢地坐下去。她说:喝什么,茶还是咖啡?咖啡那东西我在总统房里见过,颜色像涮锅水,味道像苦中药。我说:水就行了。话才出口,人家就起了身,步子不快不慢,轻轻巧巧地取了杯子,在饮水机上接水。饮水机在我对面,她背对着我,我看清了她穿的是工装,下身着短裙,裙边开了个半乍长的叉。虽是工装,但她衣服的料子明显值钱,又平得像刚熨过的一样。裙子短了,腿就自然显长,再加上她半蹲着,腰身便越发地俏。腿弯处虽然打了折,但黑色的丝袜还是紧紧包在她腿上,没有一点褶皱。
现在我就光明正大地给你说,我只把她的身材扫了一眼,就再没敢看,我害怕我的身上热起来。陈总接了水,特意从她桌子上的杯子里用勺子舀了一块方糖放到水里,递给我。我道声谢,两手接了,没好意思喝,一手端着,一手托了底。她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极快地翘了二郎腿。我知道她翘二郎腿是啥意思,专门把眼光往上抬,看墙上的字画。陈总说:最近干得怎么样?我手有些烧,说:好着哩,领导费心了。她靠在椅背上,说:前台把客人的反馈报给了我,我大概看了一下,还不错,希望你们再接再厉。我点了点头,觉得脸有些烫,额颅上也痒痒的像是有汗渗出来。她朝我笑了一下,说:你别紧张呀,我看起来害怕吗?我尴尬地摇了摇头。她屁股抬了一下,从桌子上抖手帕一样抽了两张纸,欠身递给我。她给我递纸那一下,我急忙往起站,刚好高过了她的头,她那膨胀地如同刚出锅的蒸馍一样的胸脯在我眼里一闪而过。再坐下来,我把擦了汗的纸,轻轻地揉成疙瘩,捏在手里,不好意思看她,低头喝了几口水。往下咽的时候,我听见水从喉咙里下去,像是谁抱起个大石头,砸到水潭里一样,“扑通扑通”地。
我头低着,眼皮子一翻,看见她轻轻地把腿抬起来,慢慢地上下颠倒着翘过去,说:你昨天休假了?我说:啊。她又问:连着休了三天?我说:啊。她眼珠子朝上翻了翻,像是思考啥事情,头往我跟前凑了凑,声音低低地说:你没给吴雅婷请假?我说:请了呀。她“噢”了一声,像是如释重负,却又不太像,接着笑了一下,说:休假干嘛去了?我说:地里有些活,我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她好像有些惊讶,试探地小声问:你是?我说:嗯?她说:你是单亲?我说:啊。她似乎是坐得不舒服了,身子动了一下,翘着的二郎腿往高抬了一点,又放下,说:噢……不好意思。我笑了笑,把手里的杯子放到茶几上,杯底的糖块还没有化完,方的成了圆的。她起身去拿杯子,手指头像青笋一样犯着嫩,说:我再给你倒一杯。我急忙起身,知道人家倒一杯是出于礼貌,我再喝第二杯却就不合适了,说:欸,不倒了,领导。再没有啥事,我就回呀?她似乎没料到我说这话,有些失神地“噢”了一声,可能也觉得有些尴尬,看了看手里的杯子,说:那,行吧,你先去忙。我走出去了,轻轻地关她办公室的门,门剩一条缝的时候,她还在原地站着,听见合页的“吱吱”声,头抬起来,猛然说:有什么事了,你来找我,皓子。我是走到院子里了,才恍惚觉得原来高高在上的女人也有低眉顺眼的时候。只顾着走,柳梢子把我的睫毛刷了一下,痒痒的我就用手去揉眼睛,揉得虽然重,眼里却不像平常冒的金星,竟然清清晰晰得是姓陈的那个女人。我急忙鼓着劲把眼睛连眨了好几下,眼睛才亮堂了。眼里的太阳跌到了湖里,碎成了星星点点,光芒乍长乍短。这时候王爱云迎面过来,走得风风火火,老远便喊:皓子,到哪浪去了?我走到跟前,才说:咋了,云姐。她拍了拍屁股上的一串钥匙,说:跟着姐走就行了。我跟在她后面,鼻子里就有了一股味,心里知道咋回事,看了一眼她的咯吱窝,果然湿了一片。王爱云说是要接一个团,也就是从接这个团开始,我领略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你如果再听我讲下去,认为我是宽宏大量或者高风亮节的话,那你就错了。我之所以不去盘算和计较那些事,是因为觉得自己其实是一块石头,石头是最冥顽不化的,水滴不穿,风吹不朽,只是千年万年地坚硬下去。
礼堂实际上跟湖西楼只隔了一条路,走到礼堂门口,王爱云胳膊伸到后面卸钥匙串,卸不下来,扭着脖子去看,却说:愣着干啥,给姐帮忙取下来。我“哦”了一声,把钥匙串卸到手里,看见银色的钥匙扣已被汗渍染得生了黑红色的锈,递给她。她接过去,找见开门的钥匙,捏在手里一提,其余的钥匙都“哗啦啦”地下去了。开了门,她猛得一推,黑洞洞的礼堂里跌进去一片光,光里是我和他的影子,影子的腿细长得像颗才栽的树,没有叶子。王爱云说:这下在办公室坐不成咯。大着步子进去,我跟着她,适应了半黑不明的眼睛开始有了画面。横七竖八的凳子,摞在照相用的高低台子上,像一座山靠着墙角,有的凳子腿长长地朝外戳着,底子上似乎还粘了个烟头,有的几乎挂不住,摇摇欲坠地像被一根线牵着。桌子像一副摊开的麻将,乱乱地挤着。王爱云把绊脚的凳子踢了一脚,凳子趔了一下,说:这伙娃,会开完了不收拾,把客人一送走就撂过手了,一个个跑得连人影都寻不见。我用脚尖把一个倒了的凳子勾起来,说:这都得摆好吧?王爱云已坐下来,胳膊放在桌子上,“啪”地在桌上拍了一下,说:你尽说些废话,不摆好让客人圪蹴下开会呀。我就笑起来,说:那开始整嘛!她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像听我说了句疯话,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咱俩?又指着摞成山的凳子,说:就咱俩?我才要说话,她的手就使劲摇起来,说:不要命啦?你小伙子,姐这老胳膊老腿还能经得起这样折腾?再说单位没有给咱发让人挣死挣活的票子么。我说:都是咱的活嘛。她却把手机掏出来,说:客房部这么大哩,让恁多的人都闲着干啥呀?你等着,我打电话叫人!打过电话,王爱云便坐下来,脱了鞋,脚搭在桌子上,又让凳子倾斜着,两条后腿着地,手机放了个歌,缓缓地摇着。我说:云姐,你要茶不,我给你端过来。她眼睛并不睁,还是摇着,喉咙里笑了两声。说:哟,我哪敢劳驾你。你坐着,你坐着,本来个子就高,再端端地立到那,跟你说话,还得我把头抬一下。我坐不住,在礼堂里转着看。墙上的窗户开口小位置高,光射进来便是一条线,直直地像是靠了许多竹竿。头顶的灯像星星一样遍布着,排得整整齐齐。两个黑色的大音响,立在讲台两侧,大小粗细像两麻袋粮食。另外两个像老式大屁股显示器的音响,悬在后面的墙角,面朝的是斜下。幕布是紫红色,卷着波浪垂到了地上。我在桌缝里穿插着,准备上台去看,听见了王爱云的鼾声。鼾声刚起,却又“呼噜”一声,像是有一口痰呛着了,猛得把脚放下来,左右环顾了一下,躁躁地问:人来了么?我说:没有。她说:你看咋样,给你说娃们家皮得不是一般,等得我都睡了两觉了。叫我给咱请去!手机的歌并不关,装到兜里,趿拉着鞋走了,走到暗处,袖子在嘴上抹了一下。我其实想说王爱云她睡得时间并不长,娃们家也是一步一步地往过走,但她起得急,走得快,何况多说无益。一根烟的工夫,叽叽喳喳的一群人被王爱云浩浩荡荡地领进来。她像个土匪头子,指着垒起来的凳子,说:同志们,前面这个山头现在是你们的了,谁把这攻下来,我请谁喝饮料。有人就说:饮料呢,饮料在哪哩,云姐你老是光说不练。也有人嘟囔:这么大一堆,干到啥时候呀。还有人说:哎哟,我还有一个房子没收拾完哩,下午客人就入住了,咋办呀!王爱云当下吊了脸,说:去去去,那你们都回去,我一个人弄,能成不?一群人就闭了嘴。她接着说:每次开完会,一个个跑得比客人还快,把活搁到这给谁搁哩?往啥时候搁哩?现在就是谁屙下的屎,谁收拾。我觉得话难听,咳嗽了一声,王爱云看我一眼,手一摆,说:谁愿意弄了就弄,不愿意弄了就回,不要站到这儿叫我看着烦!
一群人不言不语地开始干活,像受了压迫的劳工。其实要我说这又是何必呢?人虽然都有惰性,但只要把积极性调动起来,也不至于大家都吊了脸。我本来还打算让王爱云回去歇着,我是见她胖,气短。后来也不想逞能了,只是一个一个地把桌子往齐得摆。看见玉梅,她抱了个凳子,端得有些高,挡了视线,头扭过来扭过去地看路,脸也挣得有些红。我过去把她接住,说:你不是怀孕了么,咋也来干这重活?玉梅的脸一下从红变到白,眉毛一竖,眼睛瞪我,说:不要言传。我突然意识到怀孕这件事也分瞎好,脸上尴尬了一下,她却轻轻笑了笑,用感激的眼神望我,说:不要紧,才两个月。我压低了声音说:咋了,怀孕这么高兴的事,还不敢让人知道。玉梅说:各人有各人的苦,给你说,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