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是六月中旬吧,桃就熟了。只要我从湖边过,它们一个个地就躲在叶子后面看我。果子熟了就要摘,不然根一软就落了,落了多可惜。我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就时常摘了吃,有时连饭钱都能省了。去检查卫生的时候,我就拿一个在手里,一边走,一边往天上撂,然后接住。到了院子门口,我推开门,探头探脑地进去,服务员一出来,我就学着走街串巷那小贩的样子,说:要水果不,新鲜着哩,十块钱三斤。随便挑,随便拣,先尝后买,不甜不要钱。服务员说:呀!你是卖金卖银啊,我一个月才挣几百块钱,你到别的院子转转吧。我转身就走,服务员朝我喊:皓子,你不检查卫生了?我头也不回,说:检查啥哩,都好着哩!
我在院子里正转着,电话却响了。我一看是华县的区号,就紧张了。接了电话,轻声说:喂。电话里隐约听到:来,通了,通了,赶紧赶紧。这时候是我母亲的声音,她说:皓子,是皓子不?母亲用对门家里的座机给我打电话。我说:啊,是我,妈。母亲说:皓子,这向好着么。我说:好着哩!妈,你跟我爷好着么。母亲说:好着哩,好着哩,你不操心,好好上班。然后她嘴里就说个不停,我连话都插不上。说村里哪个年龄大的人又不在了,贼娃子把谁家偷了,地里的韭菜又被谁撅了一把。后来开始说庄稼,说蒜薹都打完了,苞谷快抽纤了,芋豆苗子美的很,下面的芋豆疙瘩估计都有拳头大了!
我嗯嗯啊啊地应付着母亲,母亲最后说:皓子,苞谷快要上肥料了,你看你能请几天假回来不。我知道上苞谷是重活,上完了天不下雨还要浇水,就说:行,到时候你提前给我招呼一声,我好请假。说完我准备挂电话,母亲又急急忙忙地说:欸,皓子,你单位要是假不好请,就不要回来了,工作要紧,把事情给人家干好,不行我一个人慢慢弄着……
挂了电话,我心里酸了一阵。把手机往兜里一装,朝东远远地望了一眼,东边是我的故乡。空里有个飞机,高得成了个黑点,却拖了两条白尾巴,看起来像个风筝。已经是中午,太阳把人身上晒得烧的,我就坐到了月亮湾的长椅上,柳树下面果然凉快,凳子竟然还有点冰。知了在我头上叫,哇啦哇啦的,一声紧接一声。聒得人心里泼烦,我就捡了个石子,朝它砸过去。石子“嗖”地一下飞过去,扫下来几片树叶,击中了树干。知了“吱”地一声飞了。飞走了飞走了,却浇下来一股尿水,落了我一脸。它这是在给我示威吗?这是对我的大不敬!我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下,本来是要盯着它,看它落在那棵树上,准备撵过去打的,但知了一飞,我心里就想:我要是会飞多好,想飞多快就飞多快,想啥时候回家了就啥时候回家。
这时候王爱云从餐饮部出来,嘴上油油的,她朝我喊:耗子,你跑哪儿去了?经理找你哩!走走走,回湖西楼。
办公室里面,除了吴雅婷,剩下的全是男人,一个个嘻嘻哈哈地跟吃了喜糖,见了新媳妇一样。烟把房子罩了,似乎再来一阵风,办公室就能起了火。王爱云把这个的踢一脚,把那个的烟夺了,嘴里喊着,说:都往出走,往出走,我客房部办公室成了戏园子了,都到这儿来凑热闹!有人偏不走,王爱云推一下,人走一步,再推一下,再走一步,走到门口了,一猫眼又返身进来,嘿嘿笑着,还做一个鬼脸。王爱云跺了一下脚,说:走不走?再不走我就报警呀!那人说:报报报,你就说这儿有个流氓耍死狗哩,你看警察来呀不?往吴雅婷跟前凑,吴雅婷就笑起来,用指头戳了一下那人的额颅,说:哎呀,周哥,你不要胡闹了,我们要谈工作哩。那人才说:这就对了嘛。用手在吴雅婷下巴上摸了一下,又说:还是我们婷婷会来事。吴雅婷抬手要打,那人的手早已缩回去,对着王爱云说:看看人家,看看人家,要顺着毛扑挲,顺着,你懂不懂?王爱云朝前一扑,说:我看你是皮松了!上去要撕那人的嘴,那人又是一个猫腰,跑走了,却喊道:怪不得老王怕老婆,你狗日的是个母老虎……
众人一走,吴雅婷便端庄起来。她把头发理了理,二郎腿一翘,一边看手里的翻盖手机,一边问我:小张,来公司这么长时间了,适应了没?这女人,跟我说话竟然不看我,我应付说:适应了。她还是看手机,手指头在键盘上按得快得像是机器,又说:我到院子里转的时候,服务员对你的反馈还不错,你要再接再厉啊。我一笑,说:啊,应该的,应该的。“但是最近呢”,她把手机收起来,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有人给我反应啊,说你老往服务社跑,有没有这回事?我一下子明白了,吴雅婷这给我耍的是欲擒故纵啊。我就说么,吴雅婷能没事来夸奖我?但我立即意识到,肯定是有人多嘴多舌,给吴雅婷告我的状了。这明显是给我下巴底下支砖头么。当下心里烧了一道火,就在肚子里骂:谁狗日的嘴恁长的,在上面戳我的是非,不要叫我知道了,知道了我就让谁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
吴雅婷一问我,我眼睛就看过去了,一直把她盯着。眼睛有时候比刀子还要利,能杀人于无形的。盯了有半分钟,我嘴就歪了,轻轻一动,说:啊,去过。我没有偷奸耍滑,也没有杀人越货,我有啥不敢承认的?吴雅婷被我盯得竟有些紧张,头低了一下,收了二郎腿,好像还有些为难地说:唉,公司人多眼杂,你还是多注意点。我说:好么。我嘴上是应承了,但心里还是翻江倒海:人活脸,树活皮哩,你吴雅婷还有脸说我,你晚上值班,你钻到哪儿去了?我咋不咋是光天化日明着进门,你哩?你黑漆半夜暗着成精!还好意思说我?唉,我真想唾到她脸上!
算啦算啦,不提这个女人啦,一提这个女人,我就想骂人,你说这能怪我吗?吴雅婷一走,王爱云把门关了,朝我吐了吐舌头,说:皓子,你咋恁笨的,你就说天热得你过去喝了一口水嘛,她还能把你咋?我“哼”了一声,说:去了就是去了,没去就是没去嘛。王爱云说:你这娃,咋这么犟的?我说:我是不愿意跟她多说。王爱云说:你不说让人家说你呀?我说:说让人家说么,嘴在人家脸上长着。王爱云没有接我的话,静了一会,说:看这样子经理把咱俩还盯得紧啊。我说:是有人嘴长了吧?王爱云看了我一眼,眼珠在眼里转了一圈,说:咦,就是,这我咋没有想到呢?
下午我还是去玉梅那儿。湖西楼我是坐不住的,它热闹起来了就像是一锅粥,水煎了米呀豆呀都“咕嘟”着往上冒,能把锅盖顶起来。而它静起来了,却又静得甚至连墙皮往开裂的声音都能听见,座机根本就不敢响,一响就把人吓一跳。你说这跟人胆大胆小有没有关系?天一热,人只要走到太阳底下,就燥燥地。玉梅给我开了门,我就喊:上茶,上茶!玉梅跟到我后面,说:脸吊得跟驴脸似的,谁把你馍掰得吃了?我往床上一躺,弓着腰把烟掏出来,取出一根叼到嘴上,把盒子往桌子上一撂,也不点,出着粗气。玉梅从抽屉里取了个打火机,给我把烟点上,说:谁惹你了?我看了一眼头顶的出风口,说:把空调往大开!玉梅瞪了我一眼,走过去把墙上的开关压了一下,回来坐下,我把脖子底下的纽子解了两个,把领子往开一撑说:再大些!玉梅并不起身,变了脸说:你要是想得风湿关节炎了我就再往大开,你要多大我给你开多大,哪怕把开关压坏哩!我就笑了,她一边倒水一边又说:天恁热的,自己把头发不理,怪人家空调不凉,我咋不热哩?我说:就是啊,你穿的比我多,竟然都不热!她先是楞一下,再就笑了一声,翻个白眼,说:不要脸。我得意了,把留海从额颅上拉下来,长得都过了下巴,往后一甩,说:没有这东西势扎不起来哩!玉梅说:哎哟,那人家和尚都不活啦?一天吊儿郎当的,像个二流子。我朝她吐一口烟,说:二流子,二流子还跟你废啥话哩,一进门就把你压到床上去了!玉梅抓起苍蝇拍子就打我。
打毕了,又坐下,玉梅说:咱客房部你知道仪容仪表是啥要求。我就问她:啥要求?她手在脸前脖后比划说:前不过眉,后不过肩。我说:我就过了,咋?!玉梅用手指我一下,说:不知天高地厚那样子!话音未落,“哇”地一声像是要呕吐,手急忙上去把嘴捂住了。我“嚯”地起了身,说:咦,你演得还像的很,看见我的样子反胃啊?她摇了摇头,眼睛大睁着似乎是一直在忍着,终于忍不住,又呕了一下,跑到厕所去了。
玉梅怀孕了,但我却没看出来她即将身为人母的喜悦。
再回到湖西楼的时候,太阳已经不红,雾蒙蒙地亮着,说是像乒乓球吧,颜色却没有那样黄。我一进门,王胖子就给我递了根软猴,皱皱巴巴地像根毛毛虫。我不想要,但还是接了。沙发椅中间的小方桌上,醒目地放了个红红绿绿的果盘。沙发椅刘姐和王胖子各坐一个,王爱云坐在办公桌上,屁股绷地像一疙瘩酵子。吴雅婷坐在刘姐的沙发椅臂上,翘着二郎腿。刘姐的一只胳膊伸到了吴的屁股后面,像搂了一棵桐树。一只胳膊正往手里送西瓜,嘴里“扑,扑”地朝垃圾桶吐着西瓜子。
其实我一看见这形势就不该进去,但既然门都推开了,不进就有些那个,只好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一坐下,王胖子凑到我跟前将打火机点着,我朝他笑了笑,摆摆手,意思是我点了毕竟不合适。他把自己的烟点着,坐下开始吐烟圈。王爱云看着我,用手戳果盘,说:吃嘛!吃嘛!她“吃”字刚出口,嘴里的圣女果渣子喷出来,溅到桌子上,慌得她急忙用手去堵,朝大伙嘿嘿地笑。手取下来,看见指头缝里有一片红皮,把嘴里的嚼完咽了,吸一口气,“噗”地一声把圣女果皮吹飞了。刘姐手里的西瓜吃完,取了一瓣橙子,往吴雅婷嘴里送。吴忙着看手机,嘴刚张开,刘姐就把手收回去了,吴就攥了拳头捶他的肩膀,骂道:你个臭男人,咋这样瞎的!自己取了一瓣。
王胖子估计是吃饱了才端过来的,揉着肚子说:狗日的客户,叫了个果盘,连动都没动。王爱云嘴不停,说:有啥吃就行了,管那么多!吃,吃,吃,快吃嘛!她拿眼瞪王胖子,又捎带着看我。我笑了笑,眼睛一撇,看见了鸡头藏在吴雅婷身后的胳膊,胳膊上的肉皮在动,像是里面有了蚕蛹在蠕动,他说:就是,干吃醋还嫌醋不酸。吴雅婷并不理会几个人说话,突然手伸出来一把抢过刘姐正要往嘴里喂的圣女果,对刘姐说:光顾自己吃!多亏你没有拖家带口,照你这样子,媳妇娃都饿死了。刘姐胳膊并不动,手腕折叠着打了一下吴雅婷,说:我要是有媳妇有娃我还敢跟你这样坐着啊?回去脸就要被抠烂了!几个人都笑起来。
唉,我这个人吧,说清高也不清高,说高傲吧也不高傲,但我给你明说,我就是看不惯这一伙子人。王家那两口子咱就不说了,毕竟人家手里有红本子,红本子上盖的有钢印。但你刘姐跟吴雅婷呢?都是几十岁的人了,名不正言不顺的,当着人面就有小动作,私底下不知道都要干出啥事情来了!我就在心里想,我咋样脱身啊,眼睛不见,心里就不乱嘛。但要让人看不出破绽,又要正大光明地出门,还真得想个办法。你说偏不偏巧不巧,这时候童曼瑶电话却来了。哎呀,这童曼瑶,真是我媳妇,简直跟我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嘛。我过去了一定要把她亲一下。
出了门,“轰”地一下,就像脚底下有汽油,突然着了,火高得直接就蹿到了脸上,热得像在蜂窝煤炉子上烤火一样。我看一眼太阳,它身上的光芒斜刺着,都像锥子。再看东西,看啥都有一个白点挡着。到底是三伏天,过个云,太阳马上又红起来。湖面上的热气呼呼地往上冒,能看清是一股一股的,像牵牛花藤蔓一样顺着树股往上扭。所有的树都垂头丧气着,身子不挺,叶子不绿。我知道它们是故意把腰弯下去的,腰弯下去离太阳就远了。我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热气把我的鼻子烧着了。衬衫像热毛巾敷在我背上,粘得难受,我就把衣服从裤裆里掏出来,“哗啦哗啦”地抖。
天一冷或者天一热,我就想我的母亲。尤其是天特别冷或者特别热的时候。不知道我这边的太阳跟她那边的太阳一样不一样,是不是也是红得像个火盆?我这边有空调哩,而她有什么呢?草帽,还是头上顶个毛巾?这时候她肯定还没回家,她的脚面以前,全是翻出来的新土,都晒得差不多干硬了吧?她若是把头上的毛巾取下来,拧一把,估计没有一滴水能落下来。但她临出门肯定是蘸了水的。地头花椒树下面的暖瓶,里面剩的水可能不多了,但还是得留着等到渴极的时候再喝。她恐怕已经饿了,时不时要用满是胼胝的手,遮住骄阳,估摸着回家的时间。祖父上了年纪,下不了地,他一定炒了个莲花白,煮了锅苞谷糁儿,舀到桌子上,用碗一扣,等母亲回来。要是祖母还在就好了,她一定是脚步换得很快,单布鞋踏着滚烫的土地,一边走,一边喊:要不要命了,往回走,吃饭!
这话说到哪儿啦?土地现在跟我还有啥关系呢?我就是再操心,能把地里的草拔了,能让庄稼长势好了?或许你听了也不感兴趣,你怕不知道麦穗有多长,苞谷杆有几根叶子吧?还是说红房子的事。我背着手,还没进门,我就喊:服务员,有果盘么,来个果盘。童曼瑶看一眼,搁了手中的眉笔和镜子,说:啥?你说啥?我其实说了一句淡话,就笑起来,掀了吧台的挡板进到里面。她一直看着我,眼神怪怪的,说:想吃水果了?那我晚上给你买上些。我说:开玩笑哩。俯下身看她的妆画的咋样。她却严肃了,说:开啥玩笑,真的,你想吃啥?我见她当真,就说了湖西楼的事。她哈哈地笑起来,说:你死要面子,在那不吃到我这儿来喊叫,是不是咽了几遍口水呀?我“哼”了一声,腰挺得直直的,说:这你把我小看了。我眼光就恁浅,稀罕吃的?你老汉是见了女人都不咽唾沫的人,更不要说几个水果了。又“哼”了一声,走到后面去看柜台里新进的货。童曼瑶立起来,说:哟哟哟,生气啦?我朝她翻了个白眼,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你懂不懂?她赶紧走过来,拉了我的手,头低着,说:人家逗你哩,你这么凶的。说着还捏了捏我的指头蛋。我本来都想把手甩了,但忍住了,说:牵扯到原则和立场的事情,就不能随便开玩笑,你知道不?她嘴撅了一下,又笑起来,左腿挪到右腿后面,两只手平放着,半蹲着做了个丫鬟告退的姿势,说:遵命!我就笑起来,在她额头上用指头戳了一下。
实话给你说,我确实没有见过啥世面。但这话我只给你说,其余的无论他谁,我也不说,我不能把自己的牌子倒了。我是看上了柜台里的一个黑色的钱包,颜色亮得竟像是上了鞋油。我给童曼瑶说:拿出来让我看一下。她却一本正经,用普通话说:先生,非买勿动,损坏了是要照价赔偿的。这媳妇,竟然还对我装腔作势?我一巴掌拍到她屁股上,她“啊”地叫唤了一声,乖乖把钥匙交了出来。我把钱包拿到手里了,才觉出它软得像是手里捏了一疙瘩面,又绵得像是抱了一只猫。童曼瑶看我没有放下的意思,说:咋?有想法啊?我说:多钱嘛,摸着比你身上的肉还绵。她笑了一声,胳膊伸到柜台里把价格标签摆正了让我看。我一看,当下眼睛瞪成个核桃,像把刚烙熟的锅盔挪到案上一样,猛得把钱包放了。说:吓死人了,我两个月工资呀。啥牌子?她说:花花公子。我又把钱包拿起来,说:这名字好,像我。对着钱包哈了口气,在腿上磨了磨,就像是要吃个水果,却没有水洗一样。钱包上那个银色的标志便越发亮起来,里面映出一张小小的我的脸。她说:这回说了实话了。我“嘿嘿嘿”地笑起来,她朝门口看了一眼,又说:喜欢不,喜欢了拿上。我看了她一眼,说:胡说八道,这敢呀?公家的东西。她把钱包从我的手里夺了,塞到我裤兜里,又看了一眼门口,说:拿你的,不要言传,我偷偷走个账。我把钱包掏出来,说:这不敢吧?她说:拿你的,我心里有数!我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门口有了脚步声,急忙把钱包装了,又把衬衫往下拉了拉。
看时却是陈总。她是从大门进来往办公室走,经常顺路到服务社来转转的。这话是童曼瑶事后给我说的,后来,她还给我说,陈总再没有进过服务社的门。要是平常,我见了陈总,眼睛肯定先是一亮,因为陈总太女人了,是男人见了眼睛都会亮的。尤其她身上那个穿戴,总让你觉得好像高贵得不是凡人,像是从电视上走下来的人一样。再是她那一张脸,鼻子眼睛嘴唇,不像是长出来的,却像刻出来的一样。你剪过指甲吧,讲究的人剪过了,还要拿矬子矬一遍。她的脸就是那感觉,你看不出修饰,但却长短,角度,宽窄,咋看都觉得天然。可惜我做贼心虚,急急地笑了一下,头低着快步要从柜台里出来。陈总先是一愣,站着不动,脸抻得平平地看着我,说:小张?我见她不动,便不好掀开挡板,心里真正是紧张了,忘了问候,张嘴就说:啊,我进来避一下暑。说完脸就烧起来,感觉脖子有些硬,使劲低着头,心一横,掀了挡板走出去,与她擦肩而过。她个子没有我高,我眼神就扫到了她的腔子上。半截袖中间那个扣子扣得很紧,感觉要嘣开似的,衣襟就有了一个菱形的口子,里面有粉红色的绣花。直直的两条腿上是黑色的丝袜,膝盖处更黑,透不出肉色来。脚上是绒面高跟鞋,尖得要是踢一脚啥东西,肯定要扎进去拔不出来。说实话,我走出去还想回头看一眼她腿的,但我没有敢。
天上的太阳还是白生生地照着,目光所见,所有的地方都亮堂得反着光,但我没有心思看,只觉得脚底下的水泥地,尽是黑色白色的小沙籽,沙籽都是挤着的,挤不到的地方,又尽是针眼大的窟窿。我才发现,路竟然长得是这个样子。紧张了就走得急,觉得裤裆有些抽扯,用手捂了一下裤兜,知道是钱包把裤兜撑成四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