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天夜里,我睡得还算差不多吧,人要是乏得劲大了,身子是不敢挨床的,一挨床就立马打呼噜。早上天雾雾明我醒来,再睡不着,想着毕竟是头一天,便起床洗漱,收拾了朝单位走。太阳还没有出,清明也是才过去不久,早晚温差大,西服穿上竟觉得有些凉。我把衣服领往上提了提,又把衬衫袖子往长拉了拉,再把脸搓了搓,手就插到了裤兜里。手插到裤兜里了,胸一定要挺起来,这样外人看着才觉得整端。走到侧门保安亭,看见里面坐了个人,正歪着头打盹,想起是在院子门口用橡胶棍指我的那个大头保安,不想理他,故意头扬着朝里走。走到他跟前,他还是迷糊着,我就想报那一棍之仇,把他捉弄一下,故意大声“咳咳”地咳嗽。他猛得惊醒来,立即去抓大檐帽,但帽子却被胳膊碰掉了。他弯下腰捡起来戴上,看见我手一指大声说:谁?不签到就往进走?我停住脚,说:噢,还要签到呀?他看清是我,声低下来,说:新来的那个客房主管是吧?我说:啊。他袖子在嘴上抹了一下,说:工作这么积极呀?我夜班还没有下哩。我说:唉,我是没有表,看不来时间。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说:哦。手在桌上的一个本子上敲了敲,说:进来了要在这签到哩。我说:好。趴下去签名字,顺便看了他一眼,他胡子黑硬黑硬的,窜得满脸都是,看着都觉得扎人。我写完了,把笔靠到本子沿上,问他:还有啥手续么?他说:没有了,走吧。话才说完,就嘴张得多大打呵欠,手在嘴上拍,“哇呜哇呜”地出声。
湖西楼的门还锁着,我才来,人家肯定不会把钥匙给我。手背着在湖边站了一会,做了几个深呼吸,蹴下去想把鹅叫过来量它们脖子的长短,但它们竟然比我还清高,只把头抬了一下,又戳进了翅膀里。我不相信它们不理我,又叫了一遍,它们这回连头都没有抬。我心里说它们肯定是白天里被人逗烦了,也能理解,就闭了嘴,不想再打扰它们休息,静静地看水里的鱼。鱼起的早,不停地在水里摇尾巴,像狗一样,它们是在给我示好吗?水里不时有泡泡泛上来,把湖面涌起个疙瘩,再就“噗”地一下破了。
点完到,服务员照例领东西,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像是麻雀抢食。散了以后,办公室却还有一个人没走,我是头低着看客房部员工守则,偷着睄了一眼,她个子不高,脸上却干净。说白不白,说黄不黄,就跟刮了皮的土豆差不多。头发光光的,似乎是一根一根都能看清。她翻着手里的值班表,说:云姐,云姐,你这班是咋排的嘛!我才休了一天假,你咋就给我排了这么多晚班?王爱云从椅子上坐起来,做出要用手捏这姑娘胸部的样子,笑着说:哎呀,你就能的很。这么大个客房部,谁敢跟我顶嘴。姐这班就排成这样,你看能行不。不行你把我撤了!姑娘用胳膊把胸部挡了,侧身本能地往后退,笑着说:哎呀,谁敢撤我们云姐,瞎好也是客房部二把手哩。她往后一退,装进头花里的发髻,微微颤抖着,像一个黑色的弹力球。王爱云说:二啥哩,以后就成了三了。嘴朝着我努了一下,我头就抬起来,笑了笑。姑娘的眼睛顺势也看过来,也笑了笑,她一笑,嘴里的白牙就露出来,齐得像是用刀切过一样。姑娘说:云姐你把一碗水端平么,你把我往死挣呀!王爱云说:你是咱客房部的头牌,客人来了你不招待谁招待呀?我还想去在领导眼前混个脸熟,谁让我去哩?要怪只怪你长得好看!姑娘眼睛瞪了瞪,手伸过来要拧王爱云的嘴,王爱云先是一躲,再就跑到我身后,手在我肩膀上扶着,头也缩着,说:你来,你来!姑娘手一指,笑着说:今把你饶了。王爱云却故意把头探出来,说:哎呀,你不要饶我呀。姑娘做一个向前扑的势,王爱云头又缩进去。我笑了两下,表情就有些硬,姑娘看出来了,拧身说:我走呀!王爱云把我放了,走过去手按在姑娘的肩头上捏着,说:梅姐辛苦啊。手似乎使了劲,姑娘身子往下蹴,“哎哟”了一声,说:你鼓那么大劲把人往死捏呀?两人嘻嘻哈哈地出去了。
王爱云回来,坐到我对面的凳子上,两只胳膊乍起来往长伸了伸,合起来放上桌子,手掌折叠着,下巴朝手背上一枕,朝我挤眼睛,说:皓子,还能看下去啊,心早都飞了吧?我笑一下,说:咋啦?她说:看咱客房部的美女咋样,赢人着么?我说:好着哩。头又低下去看桌上的东西,她在桌子上“啪啪”地拍了两下,看我头抬起来,说:好着哩就完啦?一看你这娃都不会谈恋爱。我忍不住笑了一阵,她又说:咋样嘛。我说:看着倒还干净。她猛得又拍了一下桌子,说,呀,皓子到底不一样,话都说得文绉绉的。我就害羞了,说:那就是干净嘛。她扯着脖子说:何止干净,干净地太!又朝我挤眼睛,说:想知道在哪个院子不?我笑着摇头,她说:你不想?眼睛把我盯着,我只是笑,她又说:真不想?我还是笑,她说:是不是心里有底儿了?我说:没有。她可能觉得没有意思了,说:唉,你咋恁笨的,这么漂亮的女娃,肯定是伺候总统的嘛。说着,胳膊伸过来把我看的本子抽走了,接着说:去去去,赶紧找你的娃们家耍去,再不要看了,再看也看不出个花来!
我出了湖西楼,心里说不能立即到那姑娘的院子去,不然人家肯定想她前脚走我后脚来,这样是不是自己就不值钱了?当下停住脚,到几个院子里转了转,权当是检查卫生。太阳晒到脊背上有些烧的时候,我觉得差不多了,就开始朝那边走。到了门口,那俩狮子竟温顺起来,仿佛主人进了门,便再不用刻意看家的狗一样。我心里受活了,用手把一个的头摸了摸,头上也热乎得像它身上流的有血。我才要敲门,却发现门留了个缝,手按上去都要推了,觉得毕竟不合适,就轻轻敲了三下。那姑娘出来,手扶住门,身子靠住另外半扇,把我从脚看到腿,从腿看到身子,从身子看到头,似乎是憋着笑,眨着眼睛说:找谁呀?我一瞪眼,说:找茬!我俩都笑了。
你信不信人是有前世的?反正我信。不然我见了玉梅,怎么就觉得那般熟悉呢。假如我前世是一棵树,那玉梅就是树底下的一株花,我们或许没有说过话,但一定是共同经历了风雨的。你有过这样的感觉没有?就是有个人,你一看见她就想笑。就像打嗝一样,忍不住地从喉咙里涌出来,而笑是从心里泛上来的,笑得再多,也不觉得尴尬。而她再一笑,你只觉得身上一阵轻,舒坦地像刚泡了个澡。多余话我就不说了,我相信你体会得来。进了休息室门,我竟觉不出一点拘谨,好像到了自己家一样。我往床上一坐,床“咯吱”了一声。房子里有味,倒也不算香,但鼻子使劲一吸,就觉得鼻孔似乎是变大了一样通畅。她看我坐得自然,也放得开,把头花解下来对着镜子梳头,头歪得像要掉下来。我看她头发还没有干彻底,说:上班哩,你洗头呀?这么明目张胆。她一手梳头,一手护着头发,两只手轮换着一上一下,说:收拾干净了好给人看嘛。说着自己笑了一下。我说:给谁看呀?她说:谁愿意看就给谁看。自己又笑一下。我听出来她是开玩笑,再没有往下接,害怕说得露骨了她觉得轻浮,就问:你姓玉啊?她用手把缠在木梳上的发丝捏住,移到垃圾桶上头,手指一松,头发丝就失重了,轻飘飘地往下落,说:对啊,玉梅。我说:这名字好,你爸你妈是文化人啊。她笑起来,把头发甩到后头,用两只手的虎口去箍,说:沾了先人的光啦。我一听这话就笑,心里说这女人厉害,一语中的,一针见血。她把垃圾桶往桌子底下踢了踢,觉得不太里,用脚顶着挨住了墙,问我:你家是哪儿的?我说:我是山里人。她说:山里人在房檐底下种地呀?哪有你这么白的?踢了一脚我的脚。我说:我们干活的时候戴草帽哩,太阳晒不到。想笑,一直憋着,她看出来了,说:你能把自己哄过去了再哄我。我就哈哈哈地笑出来,轻狂得想抽一根烟,掏出来了用眼睛看她,她头扬一下,意思是允许了。我就点上,抽了一口,朝下吐了,问了她些干了几年,家在哪,单位咋样的话。说了一阵话,就熟起来,我往她跟前凑了凑,挤了下眼,说:听说你的院子阔气的很,咋样,带山里人开开眼?她起身了,说:欸,不敢不敢,欢迎领导指导工作。把休息室门开圆,腰身弯下去,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就笑了。
站到院子当中了,我才注意到有些黑,甚至连玉梅的眉眼都看不清。我头仰着看上面,上面是黑色的顶棚,我就说:你把灯不打开,让我黑摸呀?她却不搭话,偷着笑了一声,走了两步,按了一个墙上的开关。头顶上先是“哗啦”一下,再就像有了一双手把顶棚往开推,院子里便跌进来一片方方正正的光。我说:呀!高科技!玉梅又笑了一声。我瞪她一眼,扑着朝她跟前走,说:你笑啥哩?笑我没有见过世面,孤陋寡闻啊?她说:你少胡张,小心凳子!话才说完,我脚就被绊了一下,急忙扶住,看清了院子里摆了两张方桌,各围四把椅子。桌子和椅子都放着黑红黑红的光,看起来像石头一样结实。我用手摸了一下,冰得像铁,眼睛大睁着问玉梅:这就是传说中的红木?她走过来把凳子摆正,说:你以为哩。我笑一下,又见桌上各摆了一副茶具,茶杯在茶壶身边,围成个半圆,说:你看这像啥?她说:茶具嘛,能像个啥?我笑了一声,用手指着,说:像不像一堆猪娃围着母猪吃奶?她眼皮先是一翻,再就捂着嘴笑出来,但指头缝子堵不住声音,院子里还是有她的笑。我看她笑得夸张,故意做出害怕的表情,往后退着。她不笑了,眼皮又翻了一下,顺手摸了个东西要砸我。她手里的东西绿绿得像是啥宝贝,我就紧张了,急忙俯下身子两手合并了张开去接,她却并没有丢手,得意得在空里举着晃了晃,又放回去。
我没有一头栽到地上,让你失望了吧?我这么说你不要以为我戏弄你,我其实是想告诉你,有些事情它偏不偏,巧不巧就是不按照你的思路去发展。这是后话,咱以后再说吧。我没有栽倒,但却闪了一下,腰上的关节“咯嘣咯嘣”了两声。这要放在平常,我不得收拾她?但我被那个绿绿的宝贝吸引了,看都不看她,径直走过去拿到手里,却是一只麒麟,玉石质地,有拳头大小,刀功竟细致得头上的鬃毛都一根一根地。我才看着,她却一把夺了,说:这有啥看的,你看这边。我心里又是一紧,害怕掉到地上摔了,手急忙在下面护住。放松了,才看清左右两边厢房阁窗以外的墙,尽是木制格档,大的小的,方的圆的。每个格档里都放了宝贝。立的是青花瓷器,倒的是红酒杯瓶,这儿站一尊菩萨,那儿坐一尊佛像,挂着的是秦腔脸谱,贴着的是皮影剪纸。我像猴子掰苞谷一样,抓了这个,又摸那个,嘴里说:这里面这么多宝贝,又这么黑,我咋感觉咱俩像是在盗墓呀!玉梅把我推了一下,说:你才是贼哩,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过去把灯开了,灯竟照得院里没有一点阴影,我说:你咋连影子都没有?你是鬼吧?她说:你不是鬼你的影子哩?我朝屁股后面看了一眼,说:我就是鬼!猛得朝她跟前一跳,两只手拿出来五个指头勾着,作出鬼爪的样子,她吓得往后一退,踢我一脚,骂道:你死呀!朝左边的厢房去了。
我跟到厢房里,灯一开,眼睛也就亮了。看见一个巨大的白瓷盆,盆口宽阔,盆璧厚实,样子像盛裤带面的老碗。想过去看一下这瓷盆到底有多深,才迈了一步,就觉出脚底下软软的,像走上了刚用旋耕机旋过墒情正好合适的土地,往下一看,知道了踩的是绘有花鸟鱼虫的地毯。脚再不敢迈,问玉梅:这敢踩不?她说:你要是能飞起来了你就不要踩。我干笑了一声,
走过去围着瓷盆转了一圈,偏偏头痒了,挠过了手放下来却带下来一根头发,头发缓缓掉下来,碰到盆壁,慢了一下,又缓缓滑下去,速度不减。我故意说:这谁的毛?玉梅看了一眼,说:咦,早上我检查过了呀。爬下去用手去捏,但她的海拔不够,半个身子几乎进了瓷盆,腰上露出一圈白肉来。我说:你还说我笨,看我的。猛吸了一口气,腮帮子鼓着对着盆底一吹,头发就不见了。她起身站好,把衣服往下抻了抻,说:吹就吹嘛,连风带雨的。我笑了一声,说:这是洗澡的?她说:啊,浴缸。我说:这么大的。她一指对面的墙,说:你看那。墙上挂了一个黑色的显示屏,有半张竹席大,我惊讶了,不敢相信地说:这是电视?她说:看不?我给你开。我说:唉,算了,这里面的人估计比我都高,看着害怕。她笑了一声,开了一道像是立柜的门,里面是一条一条木板搭成的长凳,像公园里的长椅,我说:这是啥?立柜里面还能坐人啊。她说:这是蒸桑拿的。我说:蒸桑拿是干啥?她说:你坐到里头,热气熏着,一蒸垢甲就好搓了。我似懂非懂,头一直点着,说:噢……反正也是洗澡的。她说:对。走,到上房看去。
厢房与上房看是有一道墙隔着,墙上刻了一扇圆门。但算是什么墙呢,感觉就像是一些长长短短的木棍首尾相接地立在地上,格出来的空档,大的头能钻进去,小的能伸进去胳膊。我就奇怪了,心里说这边是洗澡的地方呀,四指粗细的木棍怎么能把人挡住呢。回头又看了一眼浴缸,自己心里先笑了,觉得它大得像水茅坑,能装一家人半年的屎尿吧?玉梅把门都打开了,拉了我一把,说:还看哩。我笑一下,随她进去,迎面就端端地有了两根立柱。立柱漆着红漆,上书一幅金色对联:睡时方知时日短,醒时才觉光阴长。立柱后不远,看样子是一座土炕,被类似于蚊帐的帘子包裹着,材质为纱,也就隐约看见炕沿边有红黄绿三床被子叠好垒着,被面上雕龙画凤,云朵飞扬。我看得有些痴,心想睡到这地方该是啥样的感觉呢?问道:这么大院子,就这一个睡觉的地方啊?玉梅说:那边厢房还有两个卧室。我“噢”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睡到这炕上,游龙戏凤的,不知道能睡踏实不……玉梅却接道:把钱掏了,肯定能睡踏实。
从上房出来,感觉肚里有尿,就朝休息室对面那一扇门走,玉梅说:你干啥呀?我说:上厕所。走过去把门拉开,却发现不是厕所,朝玉梅看一眼,她捂着嘴笑,说:那是厨房。我说:你院子没有厕所呀?她说:啊。我说:那你咋解决的?她说:到旁边院子。我说:噢……随她进了休息室。她坐下来,说:去嘛。我把肚子捂了一下,说:唉,算了,再憋一会。她说:去呀!指着我肚子,说:对肾不好。悄悄笑了笑。我说:那边人不熟。她说:那跟我就熟呀?我故意吊了脸,说:你说这话,那我就走呀。她嘿嘿地笑,笑完了,说:说了半天话,渴了吧,叫我给你倒些水。我瞪了一眼,说:你是想给我火上浇油啊。她还是笑着,我又说:我进来这么长时间了,你才想起给我倒水啊。她说:来了客人家才倒水招待哩,我把你就没有当客。我也就笑了,再与她说话,竟不再觉得尿憋。人的身体有时是非常善解人意的,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比如你去了一个缺水的地方,一天不喝,口也不干。或者你一顿饭没有吃,饿过了,也就觉不出饿,但精力却照样旺盛着。再比如睡觉,有被窝了当然睡得滋润,但条件艰苦了你该睡还是能睡着,甚至更睡得更香。话说得远了,咱继续说红房子的事。我坐在休息室里跟玉梅说话,烟瘾不大的人不觉得脚底下就踩灭了三个烟头,而坐姿也换成了睡姿,反正是咋舒服咋来。玉梅说:你干脆把鞋脱了吧!我知道她是戏弄我,笑了笑,看桌上的小闹钟到了饭时,起来说:走,上槽了!她说:你是猪啊,你去上槽,我吃饭呀。说完把我往出赶,说她要锁门了。
中午饭我当然是跟玉梅一块吃的,还是许多人看我,但我身边既然已经有了熟人,也就不在乎生人的眼光。回到湖西楼,一进门,王爱云就说:我的神呀!你终于回来了,有人眼睛都看穿啦!一个姑娘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把手中的中性笔一掷,说:云姐,你再胡说我就走呀。我看笔在空里走的不是直线,而是画了一道弧,就知道那笔是投过去的。果然王爱云一手便接住,嘴里说:你走嘛,你走嘛。姑娘脚往前迈了一步,却回过头嘻嘻笑了。王爱云说:你不走啊,咋一点出息都没有,你不走我走呀!身子一晃,姑娘急忙迎上去把王爱云推住,说:你走了我咋弄呀?王爱云说:你又不是冲着我来的,我立到这儿碍眼。姑娘打了王爱云一下,说:呀,你讨厌死了,你走,你走。王爱云从我身边过去,偷着笑,却故意大声说:皓子,抓住机会啊。姑娘追过去要踢,但王爱云已跑出去,把门拉得闭上了。
我尴尬了半天,终于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姑娘用手把门推了一下,走过来坐到我对面,把一缕头发缠在食指上转圈圈,仿佛有些难为情,说:你不要介意啊,她就那样。我说:你不介意就好,我又不吃亏。她浅浅地笑了,左边脸蛋上有了个小小的酒窝。然后她细长地有如柳条的眉毛一动,说:我叫童曼瑶。在山庄门口的服务社上班,没事的话,你就过来耍。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扑闪扑闪的,眼珠子黑黑得映出一个白亮的光点,我知道那是头顶的灯,却总感觉她嘴里说出的话,眼里也在重复着。我笑了笑,说:行嘛,我到时候去了你咋样欢迎我?她指头指着自己的酒窝,小巧的嘴唇俏皮地一开一合,说:我这么漂亮的美女欢迎你,够不够热烈?我就笑了,觉得自己脸有些红,没接她的话,也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起身去接了一杯热水,掺了些凉的,才端到她跟前,她却说:我走呀。我说:坐嘛,咋就走呀。她说那边就她一个,不敢跑的时间长了,接住我递的水,两只手都扶住杯子喝了,突然咧开嘴笑了一下,两个如同蒜瓣的虎牙就一边长了一个,说:你不送我呀?我说:那走。她说:开玩笑的。一步一步走出去,闭门的时候,又给我笑了一下。
王爱云一回来就挤着眉弄着眼问我:咋样?锅里的是不是比碗里的看着香?我说:你说的啥,云姐,我咋听不懂。但我心里说肯定了么,这就跟胡辣汤一样,锅底下有火烧着当然稠,舀到碗里的两筷子搅得就稀了,更不要说锅里的还咕嘟咕嘟地泛泡泡,冒热气。她又说:看上哪个了,你给姐说,姐给你拾掇拾掇。还是朝我挤眼睛。我笑着,顺手在桌上抓了个杯子,端起来才觉得里面是空的,但还是送到嘴里,脖子仰着装着喝水,自己咽了一口唾沫,让喉结动了动。放了杯子,说:这还能由得了我呀?她说:就咱这条件,还不是跟皇上选妃子一样啊。我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想是土匪抢压寨夫人呀。但我嘴里说:这夸张了吧,云姐。她摆了摆手,说:你信不信,咱一点都不越外,你只管把名字报上来,哪个部门哪个娃,我顺顺当当给你给你把事办了。我看她认真的样子,倒像是给自己的儿女说亲事,心里不是个滋味,又怕她非得说个结果出来,就说:那行,到时候麻烦云姐。她说:到时候不要忘了给姐拿四样礼啊。还有,将来我还要坐上席。我说:好,好,好。说话间,门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再就有了一阵笑,笑像是被人挠胳肢窝挠得久了,笑得快没了气,但声音却大。王爱云一听见,立即挺了胸,正襟危坐。门“咚”地一声被撞开,吴雅婷冲进来,脸红得能感觉到烫。头发也乱了,一撮子耷拉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她进来连办公室里面看都不看,喘着粗气,立即一手拿住门把手关门,像是阻挡一个强奸犯。但门眼看关住了,门缝里看见个膝盖,猛的却顶住。门外就有了喊声:开门!开——门!开字拖得很长,我知道那是在鼓劲。吴雅婷迅速反应,半个身子去顶,但到底示了弱,支持不住,门缝越来越宽,一只腿就蹬出去,侧成了弓步,头低下去,头发也抖起来,眼睛闭着,嘴张着大叫:呀——!像是要把身上的劲都使出来。门外看样子是个男人,但声音却有些尖细,说:你开,开呀不?我鼓劲呀!一只手却从门外伸进来,无名指上套了个金戒指,胡乱抓着。吴雅婷一笑,把手打了一下,一点一点往门合页处躲。我看得竟有些紧张,害怕手碰到了敏感部位,毕竟男女有别。吴雅婷一躲,劲也就泄了,门缝更宽,她急得大叫:小云,还不快来帮忙!
王爱云手撑在桌子上,势早已蓄好,待吴雅婷发了话,一个箭步冲过去,顶住吴的身子,大骂道:狗日的,欺负我们客房部没男人是吧?头抬起来,脸也憋红了,叫道:皓子,还愣着干啥哩?上!我是不愿意参与这种事情的,你说说,上了年龄的人了,还耍小娃的把戏,幼稚不幼稚?更何况我上去了就要跟那两个女人有身体接触,这我更不愿意了。当下“啪”地一声,一巴掌拍到桌子上,“嚯”得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