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有多长？可能就是一次睁眼和一次闭眼之间的长度吧。

黎明号顺利在土星获得弹弓加速，嫦娥预测，黎明号一天后将进入天王星的低空轨道，这是黎明号的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弹弓引力加速。自从食物开始短缺，李兆黎每天只进食一次，他把泥状的食物先挤到嘴里，再塞满一大口树叶子，混在一起嚼碎后才能下咽，他有时候边吃边咒骂，真想念地球上的食物啊，哪怕，馒头里夹点豆腐乳也堪称美味啦。时间是个王八蛋，李兆黎除了在无限接近自己的死期外，时间也让他的身体有了些好转，从柔性设备里的生物数据来看，他的内脏挤压的伤正在愈合，但设备里的数据也有不乐观的地方，严重营养缺失，严重的饥饿，心律不齐，脉搏下降，他活脱脱像一具干尸。

李兆黎现在不敢快速走路，黎明号第一次加速到一千公里时，就仿佛有人在他的脑子里和胸膛里放了很多碎玻璃片，如果快速走路，那些玻璃片就在他的肉里乱割一通，疼的他直掉眼泪。嫦娥有时候会把瞭望塔的防护罩升起来，宇宙里大多数时候都是一片漆黑，星星们懒洋洋地闪着光，那些光的后面，说不定也有无数个像李星海一样的孩子，在盼望着爸爸回去。李兆黎改了嫦娥的幽默参数，现在不需要李兆黎喊“嫦娥”，它就能不定时的启动了，和李兆黎讲它刚学的新笑话，亦或者给李兆黎推荐它喜欢的音乐，有时候，嫦娥会给李兆黎讲一个悲伤的文学作品，李兆黎还是感觉寂寞。

“嫦娥。”

“我在啊，想我了啊？”女声甜甜的，像个调皮的初恋。

“你说，李星海现在在干嘛？”

“在睡觉吧，他在的时区现在是半夜。”

“不知道他踢被子没？”

“妈妈会帮他盖好的，你放心啦。”人工智能这句话倒是很安慰人，李兆黎躺在地板上，泪水在他褶皱的皮肤上滑落。

“如果我没帮他带星星回去，他会生我的气不？”李兆黎啜泣着问。

“会的，他肯定会说‘爸爸是骗子’，但是啊，他还是会扑进你的怀里，问你有没有经历过有趣的事情呢！”

“哈……哈。”李兆黎勉强笑了两声，他想到李星海有轻微汗味的小脑袋，柔软的头发，每次李兆黎把鼻子放在他头上时，李兆黎感觉自己就像在春天的某个山丫上，空气里满是花香。

“李机长，你准备好故事了吗？”

“有啊，工程师杀害工程师，算是……很劲爆的故事吧。”

“不不不。”嫦娥连忙拒绝道。“怎么能给小孩子说恐怖的故事呢？换一个。”

“哦，那我得想想。”李兆黎声音微弱。

“李机长，你还好吗？”嫦娥问完，沉默了几秒后，它又开口道。“我检测到你的生命特征处在警报线以下，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完成任务！”李兆黎说完，又沉沉地睡去。

他想起上航天学院时和教授讨论过和平的问题，如果全世界的国家都联合起来搞宇航工程，那取得的进步肯定比今天大，每个国家做把自己的优势拿出来合作，而不是一个国家把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做完，擅长发动机的就做好发动机，别去搞什么天线，擅长天线的就把天线优化到极致，别把时间浪费在搞发动机上。想想吧，全人类，最聪明的人合作，能把宇宙航行提前很多年实现。教授对这个想法不乐观，纵观人类历史，和平的前提是有一个超级大国凌驾于其他国家之上，保证小国家之间不互相侵犯。

但问题又来了，首先是有的小国家想要逃脱大国的管束，他们就会煽动别人一起和大国家对抗，最终就会导致原来保证和平的体制崩溃，世界重新陷入战乱；其次，没有谁能够清楚知道其他国家的意图，既然猜不透，人的自保本能总是驱动着行动往军事方向发展，这里又进入了恶性循环，本来增强军事是为了自保，别人看来你是要准备入侵，这里又进入了恶性循环。

李兆黎想起毕业时问教授，如果有一天和别国的宇航员在太空相遇了怎么办？

“首战即决战。”这是教授的回答。

李兆黎把被子拉来盖在身上，他感觉到冷，心里想着，可能是因为要进入天王星轨道的原因，这是一颗气态的冰巨星，体积是地球的四倍，由于离太阳较远，天王星上的温度很低，它内部有百分之八十左右的氢气，但这些氢气被冻成了冰云，如果人类能够到它的内部去参观的话，天上飘着的云却是一坨坨的冰，提到冰，李兆黎感觉更冷了，他把被子拉到脖子的地方。

他想起以前和李星海看星星时，李星海告诉他，以后一定要一起去天王星的卫星上玩。“为什么想去呢？”李兆黎问李星海。

“爸爸，你说的那个卫星，是不是围着天王星转的啊？”李星海说话时，手也舍不得离开望远镜，这台望远镜可以看得清月球基地的轮廓，李星海总喜欢来这里看星星。

“是啊。”

“那我们刚好可以玩一个月。”李星海把脸放到望远镜后面。

“为什么是一个月啊？”李兆黎不解。

“天王星有三十个卫星，我们每个卫星玩一天，刚好一个月嘛。”

李星海放寒假的那个月，他吵着一定要去天王星玩耍，李兆黎没有好的办法跟解释，最后只得告诉他，天王星现在忙，正在忙着压钻石，天王星自有的引力很大，把大气里面的碳压成钻石，不过啊，这些钻石现在还是液态的，在天王星的钻石海上面飘着，它要把这些钻石收集好，交给老师后才有空玩耍，到时候它打电话来地球后，李星海才能去玩耍。李兆黎想起李星海不想打扰天王星时认真的解释，是个有担当的小男子汉，他挺骄傲的。

柔性设备屏幕闪着危险警报，瞭望塔里也忙碌了起来，嫦娥又是播放警报声，又是在屏幕上提示李兆黎。李兆黎感觉耳朵刺痛，就像耳鼓里有一只暴躁的公牛在乱撞。李兆黎爬到机长座位前，屏幕上出现撞击提醒，他没反应过来，天王星的轨道上有卫星带，也漂浮着陨石，这些东西是被天王星带着转动的，主动撞击黎明号的可能性不大。但，嫦娥确实检测到了主动撞击危险。

“嫦娥。”李兆黎喊完嫦娥，似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的身体像没有骨头的一滩肉，任其随意流淌。

“我在。”

“汇报。”

“李机长，我们即将进入天王星低空轨道，但这条轨道上有两个自动加速的飞行器，朝着黎明号飞来，二十分钟后会撞击黎明号。损失评估结果是，黎明号可能会解体。”

“是什么？”

“人造物体，检查到尾部有两个喷射引擎，无生命特征。”

“是什么？”

“没有具体特征，从目前的形式推断来看，是竞争对手的飞行器。”女声表现的没那么甜。

“炸弹？”

“无法判断。”

“对手在哪？”

“位置吗？”

“是的。”

“已获得弹弓加速，离天王星零点八个天文单位。”

“意图。”

“阻止黎明号飞出天王星轨道。”

“规避？”李兆黎已经没什么力气了，这突入起来的危险，让他忧心忡忡。

“来不及了，我们已经被天王星引力捕获，要获得加速度，就只有这一条轨道合适。”女声道。

“更低轨道？”

“危险。”

“可行？”

“可行！”

“具体方案。”

“黎明号让天王星捕获到更低的轨道，弹弓引力更大，当黎明号逃逸时，就需要更高的加速度，这可能会造成引擎融毁，黎明号将无法逃离天王星，最终，天王星会把黎明号往它的内部拉，直到黎明号坠毁。”

“成功概率？”

“百分之六。”

“不是零？”

“不是！”

听到嫦娥的回到后，李兆黎勉强坐了起来，他用手肘试了试座位是否柔软，再次加速会让他身体不堪重负，他再次躺好后，深深呼了一口气，说道。“请执行。”

“黎明号将执行新的飞行方案，今天遇袭将和新数据一起传回月球基地，执行代码：JHL1303，执行！”

黎明号越来越接近天王星，即使还没有驶入低空轨道，李兆黎也感觉到了引力的拉扯，他扫了一眼电脑屏幕，速度、温度、距离、时间等多个维度的数据汇总在一起，屏幕仿佛成了个街舞比赛的台子，只不过，舞者被数据和进度条替代。李兆黎把椅子调的更低一下，他几乎是平躺着，希望自己能撑过去，任务不能就在这紧要关头失败了。李兆黎从兜里掏出了止痛药、消炎药，他手抖动的厉害，没办法把药物区分开了，他索性全部吃了下去，他已经没力气去拿水喝了，就在嘴里嚼碎咽下。

本以为，低空轨道就能规避掉飞行器的撞击，嫦娥的计算显示，两个飞行器重新调整了航向，现在，它们就像锁定黎明号的巡航导弹，即使黎明号改变了轨道，也会照样撞击上来。“不能坐以待毙。”李兆黎心想，除了改变轨道外，是不是只有虫洞跳跃才能拯救黎明号了呢？别扯了，李兆黎是科学家，他可不信什么虫洞跳跃，至少，这个东西没有得到验证真实存在，地球上的物理学家一直在研究虫洞，有人说观察到了，但又讲不清楚观察到的是什么。

“嫦娥。”

“我在。”

“发射两个工程车，撞开对方，继续飞？”李兆黎必须坚持把话讲完，他感觉全身都疼，刚才吃的止痛药好像失效了一样。

“可行。”女声沉默了几秒钟，继续道。“李机长，撞击会在我们路过的区域产生大量碎片，黎明号穿过碎片，船身将会有大片区域被击穿，黎明号依然有解体的风险。”

嫦娥说的没错，撞击产生的碎片短时间内不会被天王星引力捕获，它们像洒在空气里的棉花，如果有人冲进棉花里，棉花会不遗余力地把人的身上沾满，黎明号途径撞击碎片区域后，全身都会被击穿，飞船头部可能会被削成丝。改到高空轨道已经来不及了，天王星的引力越来越强，如果冲进天王星，虽然这个星球的引力只有地球的1.2倍，但起飞条件还不如地球，甚至，天王星的超低温可能会直接导致飞船引擎失效。飞高了不行，飞低了也不行！

“最近的卫星？”李兆黎有个新的想法。

“天卫二。”

“路径？”

“天卫二的公转轨道比黎明号的低，它将在十一分钟后从黎明号下方经过。”

“大小。”

“天卫二有月球一半大，但引力不详，如果黎明号想用天卫二吸引飞行器，这个方案没有可行性可预测。”

“天卫二的磁场，对黎明号的影响？”

“李机长，天卫二的磁场横扫面积较大，黎明号如果飞入磁场区域，我们将会失去方向控制权，黎明号可能将永远被天王星捕获。”

“穿越耗时！”

“预计五十分钟。”

讨论已经来不及了，李兆黎该做出决定。“请执行，飞入天卫二磁场区，十分钟后……”李兆黎用力吞着口水，他感觉到脑袋里有一个熊熊燃烧的煤炉，烧的他太阳系胀痛，他继续说。“每隔十分钟，点燃一辆工程车，把黎明号推离……”

“构建方案，穿越磁场区域需要五十分钟，第十分钟，朝天王星引力反方向点燃一辆工程车，第二十分钟点燃第二辆，第三十分钟点燃第三辆，十秒后执行方案，执行代码：JHL1307。”

李兆黎突然感觉，人工智能并不是不可靠，不可靠的是人，人工智能不会带着个人偏见来执行任务，人类告诉它们做什么，它们就一字不差地做，如果没有嫦娥，李兆黎也飞不到这么远。黎明号飞入磁场区域后，电脑屏幕上的数字开始溶解，直到消失不见，屏幕一片漆黑。舷窗的防护罩是打开状态，天王星不像土星那样颜色层次丰富，它几乎就只有蓝色，黯淡的蓝色。黎明号穿过天卫二和天王星中间时，李兆黎仿佛走进了一个黑夜，脚下是藻泽地，两旁则躲藏着吃肉的野兽。

李兆黎的身体临近崩溃，皮肤下的肌肉已经消散，血管像旧石墙上枯死的藤蔓，在冷风里做着垂死挣扎，他爬到门槛边，捡起地上所剩不多的水，往嘴里倒进了少部分，他现在不敢喝太快，上回喝太快差点被呛死。他沉沉睡去，又是漫长的等待，又是漫长的未知，所幸，黎明号的飞行方案成功了，对手的飞行器在磁场里失去动力，天王星的轨道上多了两颗人造陨石。

“嫦娥。”

“我在。”

“对手详细。”

“我们已获得天王星弹弓加速，将在二十三小时后和对手飞船相遇，最近距离将小于一百公里。”

“风险。”

“李机长，对手如果在轨道上在设置攻击飞行器，那黎明号的风险便很高，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规避。”

这李兆黎都知道，他从柔性设备里翻出健康数据，看不出到底问题在哪里，或许，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几乎用不上健康数据了，严重的内伤，没有营养的食物，身体不仅没有恢复，吃了太多的树叶导致他有中毒迹象。接触舜天号的任务，不能再用“天”作为计算单位了，他得提前，在他最后一次醒来前到达才行，竞争对手的航天员在太空，都是一副掠夺者的形象，如果舜天号的科技落入他们的手里，李星海生活的地方将会面临战争。李兆黎要保护好自己珍爱的人，国家之间的战争和竞争，早已经不能把眼光局限在地球上了，太空，才是当下角逐的战场，教授说的对——首站即决战。

“发消息。”

“给竞争对手发消息吗？”

“是。”

“利用公告频道，发出的消息可在一小时后送达对方，李机长，你计划发送什么内容给对方呢？”

“摄像头。”

“李机长，你是指用摄像头录制你的视频吗？”

“是。”

“现在吗？”

“是。”

“李机长，摄像头已开启，你喊‘录制’后，摄像头将开始录制视频，并在你喊“停”后保存视频，一分钟后将传至对方公告频道。”

李兆黎从地上坐了起来，他看了看机长的椅子，换做平时，如果在上面录制一段视频发给对方，那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外交。最起码，录制视频前要准备好台词，要把制服整理干净，这还不止，台词里要以合作谈判为主旨，不能引发冲突，但，现在不是谈合作的时候，而是……

“录制！”李兆黎呼吸了好几口气，他已经准备好该讲什么了。“我是机长李兆黎，黎明号另外两名工程师已死亡，二十三小时后，黎明号和你方相遇，若黎明号再遇见人为的飞行器，黎明号将融毁反应炉，爆炸半径将超过一万公里。”说完，李兆黎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后，心满意足的说了“停”。

李兆黎感觉额头上在冒冷汗，他消耗了太多的体力，预计只需要五天，黎明号就能抵达舜天号所在的位置，食物还剩下七天的分量，相对来讲还有富余，但李兆黎此时已经无法吃下任何东西了。他趴到机器人的圆筒上，挪到医疗舱，拿出一瓶生理盐水，这是最后一瓶，他又从仅剩的五瓶葡萄糖里拿出来一瓶，加到生理盐水里面，勉强摇晃两下，他开始慢慢吞咽，等这一切做完，他感觉身体似乎变暖了些，糖分起了作用，李兆黎可以自己站起来了，他继续趴到机器人上，保存体力。挪回到瞭望塔时，他把之前打包好的树叶和食物也带了过去，摆在地板上那个他常躺的地方。

“嫦娥。”

“我在。”

“进入海王星……叫我。”

“收到。”女声沉默，又开口道。“李机长，如果遇到紧急情况，需要叫醒你吗？”

“不需要。”

“李机长，我的演算结果显示，你发布的视频对避免黎明号被撞击没有帮助，如果再次遇见飞行器要撞击黎明号，我是否要叫醒你？”

“教你个知识。”李兆黎现在全身都很暖和，葡萄糖像个小型核反应堆，正在驱动他的身体，他精神头足以多聊几句，李兆黎把枕头拉回到脖子下，继续说道。“人类所有的共识里面，如果要和对方签订某个不开战的条约，那你必须在上桌子时带着强大的武器，俗话说，不带武器签订的条约如同废纸。”

“李机长，那我们的武器是什么？”

“黎明号。”

李兆黎半睡半醒，不知过了多久，他翻看李星海的视频打发时间，他最缺的是时间，最不缺的，也是时间。“爸爸，可以吃了吗？”那是周三，幼儿园最开始是定好了每个周三都是玩具日，孩子们可以带上自己喜欢的玩具去幼儿园，李星海带了个立体地图模拟器，本来想给同学展示银河系的，老师临时更换课程，把他的玩具收走了。李星海哭着给李兆黎打电话，他把李星海从学校里领了出来，两人带了工具去湿地公园钓鱼，如果运气好，他们可以就在公园里烤鲫鱼。运气确实也不错，鱼刚架到火上，李星海就按捺不住了，一直再问爸爸是否可以吃了，那天玩的很开心，两人吃完鱼才回去，睡觉时李星海还念念不忘，给妈妈演示他是如何钓鱼的，那天晚上，李兆黎躺到地板上扮鱼，李星海在床上把鞋带当作鱼线钓爸爸，两人玩了两个多小时才睡。

李兆黎亲吻了屏幕，“爸爸爱你！”他想，要是能在见到李星海，他最想说的就是这四个字，李兆黎现在特别害怕自己的结果，但又想早点解脱，矛盾在心里拉扯，痛的他流泪。他想起了天文台观测到的引力波，大质量黑洞碰撞时产生的能量，可以扭曲时间和空间，如果真发生了，李兆黎的时间会不会多一些，或者，把他和地球之间的平面折叠起来，他可以回地球去抱抱儿子。就在这时，飞船开始剧烈抖动，离心力把他从地面上推离，向外滑动一段距离后，他感觉到飞船路线明显的扭曲。

“嫦娥。”

“我在。”

“汇报。”

“李机长，我们正在进入海王星地轨道，利用海王星引力给黎明号减速。”女声播报完，李兆黎已经被挤到了墙壁上，他感觉大脑在使劲顶大脑的外壳，疼痛感就像有虫子想冲破天灵盖往外跑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