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正在低头看文件，另一个年轻面孔则盯着钟剑勋三人进来的方向，但他眼神又不是停留在三人身上。

会议室里的灯开得格外亮，刚从黑夜模式走出来的三人眯着眼，走到桌子面前，低头看文件的人没有抬头，除了他花白的头顶，和那副快掉到桌面上的眼镜，身上穿的制服也和普通航天工程师的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再看看他身边站着的年轻人，如果不是联合国早就禁止生产人形机器人，那年轻人就像个低级人工智能般站着，或者，如正在待机充电般木讷。会议室墙上的全息影像没有打开，关于这次会面，没有多余的提示信息，三人一字排开站在老人面前，等着他开口。

“三位工程师辛苦了。”老人抬起头，视线绕过镜框上方，目不转睛地看着三人，他最后把目光停在钟剑勋身上，继续说道。“我是航天工程的负责人，陈将军。”

关于陈将军，没有人见过，只知道他是航天工程的发起人和总负责人，所有和外星活动有关的决策都是他一个人决定的，任何组织的权利都不能插手他的工程，甚至有传言说，飞船上耐热的硅基材料就是他发明的。陈将军把手里的纸质文件合上，举起左手，站在他身边的“机器人”便越过三人走了出去，等门外的锁门声结束后，陈将军两手撑着桌子，他费了些力气才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三人面前。

“今天的谈话除了我们四个人之外，没有人知道。”陈将军把手里的文件分别递给三人，三人接过后，封面上显示的是一级任务，零级任务是权限最高的，至今没人接过零级任务，一级任务也是很少出现的。三人疑惑地打开文件，从头开始翻看。

“为了节省时间，我就直接告诉你们结论。”陈将军坐在桌子上，用力吸了一口气，他这样的年纪，是需要一大口的呼吸的。

“我们在1997年，注意到柯伊伯带的一颗大陨石，它是突然出现的，天文台就花了十年的时间监测。到2007年时，我们陆续发了三颗卫星去看那颗陨石，用来证实我们的猜测是不是正确的。”陈将军把刚才支撑身体的左脚收起，换成右脚支撑自己。

“直到2038年，第三次发射的卫星成功到了那里，近距离的看明白了，那颗突然出现的陨石是什么。实际上，那是一个超过我们认知的飞船，卫星传回了照片，和国家商量后，我们便开始了月球工程，还建立了火星实验室。”陈将军把支撑身体的右手抬起来，食指指向天空，他继续道。“这一切，你们奋斗的一切，都是因为那艘船。”

陈将军两手向后推，站起来后他两手插在腰间，努力让自己保持平衡，他走到三人面前，接过钟剑勋手里的文件，熟练地翻到中间的一张图片，他把文件地回钟剑勋的手里。他分别指了李兆黎和钱路，又指了指钟剑勋手里的图片，示意两人翻到对应的图片，三人没法说一句话，那艘船，那艘叫“舜天号”的船，真的存在的，就飘在那里。这艘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是谁把它开到了那里？为什么不继续往前开了呢？它有多大？是什么驱动的呢？一大堆问题萦绕在三人的脑海里，除了照片，他们三人没有更多的信息。

“一个星期前，天文台监测到一股信号，一个新频段的信号，是音频，我们听不懂里面是什么，但那肯定是某种生物的语言，信号的来源正是舜天号。”陈将军边说边转身，他在桌子上的文件下翻出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只有是指头那么大小，长方形的盒子，他把盒子捏在手里，拇指按下中间的一个圆形按钮，一阵静电产生的噪声开始流淌出来，就像听老式广播，调频时出现的噪音，单调乏味，甚至有些让人反感。“嚯吱，叽，嚯……”陈将军手里的播放器传出一阵厚重的声音，就像一头年迈的老牛在模仿什么声音，三人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时，播放器里响起断续的喘息，说话的人，仿佛受了重伤般难受，亦或者，在失去珍爱之人时的哽咽。

陈将军把手里的播放器放回桌子上。

“这段语音只有少数顶尖的声学专家和语言学专家听过。”陈将军开始咳嗽，他用力拍打着胸口，伴随着而来的疼痛让他弯下了腰，钟剑勋赶忙上前搀扶着陈将军，一口老痰吐掉后，他深呼吸着，轻声说道。“我相信，这段语音不止我们听到了，就在监听到语音后的一个小时，竞争对手的飞船便从地球起飞出发，媒体大肆报道，我相信你们已经知道了，就在我们四个谈话的这时，他们正在火星轨道点火，他们即将获得第一次弹弓引力加速。”

陈将军慢慢转过身，从桌上翻出一张纸，是竞争对手飞船的图片，这应该是飞船经过月球时拍下的，李兆黎猜测这艘飞船只有黎明号的一半大小，速度只有两百公里每秒，船身上的英文字母显示，这艘船是2041年在北美洲建造的“开拓者号”。陈将军把照片放到钟剑勋的文件夹里，用食指戳了戳，他想补充什么，话到嘴边了，又和口水一起咽了回去。

老人转身伏在桌上，蓝色的灯光冷冷的，照到老人花白的头发时，银色的光线就像广袤宇宙里的星光，几百万年前就发出了，历经时间的长河，到地球时就演变成了闪烁。他低着头，叹气时背部下沉，钟剑勋三人还是没有找到开口的理由，他们此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什么呢？总不能问“陈将军你还好吧？”

“我没有权利要求你们付出什么。”老人说着，转身面对三人，他抬起头时，眼睛里已饱含泪水。“但我现在要请求你们，不是以你们上级的身份，以一个地球人的身份请求你们，二十分钟后登上黎明号，开往柯伊伯带。”李兆黎心跳加快，他本想开口问为什么这么急，他只跟李星海说要去月球，没说要去太阳系边缘，李兆黎还有很多问题，他不知道其他两人是怎么想的。李兆黎急切地看了一眼钟剑勋，此时钟机长正低头看手里的文件，或者是，低头避开陈将军的眼睛。只有钱路，视线温顺地跟随陈将军移动，似乎再等一声命令，他就能独自开着黎明号出发。

“我得向你们说声对不起，你们现在没时间和家人解释，也不能和家人解释，黎明号突然出发，地球上的公关媒体都有应对方案，加上军队维护，社会不至于动荡。至于你们的家人，航天局会给予解释和支持，另外，我已签署了特等公民命令，你们的家人将在社会上享受所有的优待权益。”陈将军很疲惫，脸上的表情简单，就像一个忙碌了一整年，庄稼却欠收的老农。他转过身去，把纸质文件下方的透明设备拿来出来，设备的尺寸接近A4纸，他摇动一下设备，屏幕便被点亮，设备识别到陈将军的生物信息后，自动解锁，屏幕被暂停播放的视屏截图是舜天号的。

“人老了，使用高科技的东西还是不太习惯。”陈将军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拨动了屏幕上的内容，出现了一个带有“一级机密”标签的文档，老人点开文档，选了授权选项，把文档内容都同步给钟剑勋三人，他们三人手腕的柔性设备便可以查看内容，亦或者，任何可以登录他们自己账号的设备上都可查看该内容。

“竞争对手如果优先拿到舜天号的内容，没人敢保证他们会把技术用于全人类，目前，智囊团的预测出了一个糟糕的结果。”老人摆摆手，紧张和疑惑在深夜里流窜，两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发酵成了疲倦，他两手撑在桌子上，稍微缓和了些后继续道。“智囊团预测，我们所知的一切都会消失，对方的军队早就虎视眈眈月球了。”老人反手指着门外。

“我有个遗憾。”老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戴棒球帽的中年男人笑容满面，旁边有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手里握着一支四驱型的火箭模型，挂在胸前的金牌闪着光泽。“我儿子一直想要做航天工程师，他是我的骄傲，他说……”。泪水从老人脸颊滑落，在嘴角处迟迟不掉下去，那汇聚的重力，把他扯进回忆的漩涡，那里，有个男孩说要和爸爸去太空遨游，穿越星辰大海。“他去了另一个我去不了的地方，他走的时候，让我答应他，要保护好他喜爱的星球——地球，这是他的家。”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把照片放回口袋里，他在衣服上用力摁了摁，想要把照片摁进心脏里，他又把手放回包里摸了摸照片，确认照片还在包里后，他才把手拿了出来。

“地球是个脆弱的家，那里温暖，和平，重点是，那里有我们爱的人。在孩子眼里，我们是他们的英雄，他们相信，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他的英雄都会保护他的，我们作为父亲的向来如此。”老人长舒一口气。

“这次任务的目标，都在我刚才发你们的文件里，五分钟后，请三位登船吧，拜托了。”老人颤颤巍巍地转身，向三人鞠躬，花白的头顶在三人面前停了一下，他缓了缓，把两只手撑到膝盖上，继续向下弯腰。老人感到头晕，常年劳累加心里疯狂滋长的思念，让他年迈的身体不堪重负，老人的身体向前倒塌，六只手突然间把他托住。他缓缓抬起头，八只挤满眼泪的眼睛对视着，没有人开口，待老人站稳后，三人敬了军礼，调整好呼吸后，钟剑勋转身，李兆黎和钱路随即跟上，三人走出会议室时，外面已经有三十多人在等着他们了，他们开始鼓掌，掌声像凯旋时的炮仗，在午夜时分特别刺耳。

“钟机长，我们会参与到黎明号的任务。”一个微胖的男人迎了上来，即使在夜间，他的脸也很白净，左边的脸颊上有一颗黑色肉痣，就像贪吃不小心遗留的巧克力屑，他反手指着后面的人，继续说道。“他们都是各个领域的专家，很遗憾，不能和你们三个一起上船，但我们会在基地和你们保持联系，黎明号的数据和基地是同步的，我们会第一时间帮你们分析并反馈给你们。”

三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五个穿军制服的人就站到他们后面了，带头的试图去拿钟剑勋的手提箱，钟剑勋往回缩手，带头的穿军制服的人向后退了半步，机械地、礼貌地抬起右手。“请登船。”就这样，三人坐进一个更大的观光车，李兆黎脑子里全是对李星海的担心，他怕儿子对自己失望，或者怕儿子生气他的不告而别，他现在脑子里最多的疑问是——我们还回来吗？或者，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观光车朝着会议室的背后开，轮廓上有一圈黄色的灯带闪烁，像一个正在发光的萤火虫，一头扎进另一片黑夜，黑暗被寂静掩盖，即使逐渐加大的引擎声，也就只像个老太太的絮叨般有气无力。李兆黎抓着胸口前的安全带，大拇指顶在心口，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胸腔内仿佛有个野兽在撞击，嘭嘭嘭……他想地球了，想李星海，想他肉嘟嘟的小手掌，想他高兴时笑的站不稳的样子，这次任务，他们所知的就是开一艘船去另一艘船那里，至于去做什么，还有没有别的任务，他一无所知。

观光车一阵疾驰，来到标有安全出口的大门前，带头的穿军制服的人下车，径直走到左侧取宇航服的柜门边，这里只有他的权限能打开柜门，几人穿上宇航服后，穿军制服的人打开了大门，观光车缓慢开进隔间，当内层大门关闭后，外层的大门才开启，观光车的引擎在这里完全失了声，只有剩下干净的星光在闪烁着。

到达发射场时，组建黎明号的工程车引擎已经启动了，这些工程车和接驳船类似，只不过工程车的工具更多，还自带得有机械手臂。三人走进工程车时，耳机里传来带头穿军制服的人的语音。“保重。”三人回看时，穿军制服的人们在齐齐地敬着军礼，钟剑勋头微微向前欠，向穿军制服的人们回敬，李兆黎瞥见钟剑勋的脸时，他还是保持着钟机长的坚定特质。工程车的机械臂缓缓收起，挤压在车身底部，引擎喷射出蓝色的光，他们从此刻起，离地球会越来越远。

随着工程车升高，黑暗被摔在了地面上，月球地平线上开始出现暗红色，再出现橙红色，太阳光照亮的地方，像极了李兆黎小时候看过的早晨时的田野，工程车已上升到减速高度，阳光杀进特殊处理过的玻璃，李兆黎感觉到眼球周围一阵酸涩，黎明号在他眼里飘着，它就像，一艘喜气洋洋的游船，船身周围的探照灯开到最亮，毫无生机，李兆黎看着手上柔性设备，他把李星海的照片设为第一屏，心底低声地说了一句：“爸爸爱你。”

工程车开到黎明号船身靠前的E区，隔离仓的门向上拉起，工程车把三人送进了黎明号，他们踏上黎明号厚厚的金属地板，工程车缓缓向后退出隔离仓，离船身三十米左右后，就加速向月球基地的方向逃，没有握手，没有再见，没有官方性质的感谢，毕竟它只是个初级人工智能，有一个人造的限制性特别多的身躯而已。走出隔离仓，E区真实的面貌才出现在三人面前，四艘双人登陆舱固定在一排，背后的墙上对应得有四个工具箱，透明的玻璃后面挂满了工具，大红色的灭火器最显眼。登陆舱的对面有十六个航空椅，用于保护工程师的身体不被加速超重伤害，当工程师需要进行外星登陆作业时，他们也可以临时坐在这里。

E区的长度大概有一百来米，靠近飞船头部的地方是空着的，这个空间或许是预留来维修登陆舱，亦或者，在原本的计划里，是预留来停放更多的登陆舱所用，毕竟，黎明号这种千吨级别的飞船，不是给三个工程师开的。三人向飞船头部走去，李兆黎手里的平板设备显示那里是F区，是飞行主控室，也是瞭望塔，快接近大门时，右侧的角落里有两个清扫机器人，黄色的指示灯表示它们是充电状态，李兆黎心里咯噔了一下，“该不会这条船上就只有这两个会动的东西了吧？”

三人在大门前站成一排，等着人工智能识别他们的生物系统后开门，但站了好久，门没有任何反应，钟剑勋转脸看了看李兆黎，发现李兆黎正在查阅平板上的信息，试图找出门没有打开的原因，钟剑勋把脸转向钱路，发现对方在盯着门。罢了，钟机长抬起手臂，试图看看手腕上的柔性设备里是否有开门的说明，按照航天部门人机交互的规则来看，他们离门一定距离后，开门的方式便会在工程师随身的设备上显示的，陈将军在会议室把文件同步到三人手上时，应该也把开门的秘钥同步过来的。

“我去。”钟剑勋大喊一声，他发现他们在室内居然穿着太空服。李兆黎和钱路被他的声音吸引，两人看向他时，只见钟机长手忙脚乱地摘头盔，两人还没看明白发生什么时，钟机长又说道。“我们没摘头盔。”

另外两人明白了，室内不需要穿太空服的，而开大门是需要识别他们的面容和眼睛，隔着头盔，人工智能无法识别他们的信息，这就是大门打不开的原因。另外两人把头盔摘下后，三人先是面面相觑，接着，便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积压在他们身上浓厚的压抑终于淡了些。人工智能把门打开了，阳光从船头的玻璃窗灌进来，瞭望塔明亮而空旷，大笑过后，李兆黎反而觉得有点难过。

黎明号的船头有两块总面积一百平米左右的玻璃窗，从地面直到船舱顶部都是玻璃，能直接看到外面的情况，玻璃外面有一块可以关死的金属护罩，船经过空旷的空域时，是可以打开护罩观察外面的情况的，此时护罩是打开的。玻璃窗下方有八个工位，每个工位前有两个显示器，应该是给不同的职能岗位用的，工位后面两三米的地方有一个更大的凳子，凳子旁边有个小桌子，桌子上方有三个小屏幕，最左边的一个屏幕下方有个放手掌的地方，看起来像是开启某个高级权限用的。瞭望塔的中央有一个凸起的圆形台子，台子的圆心部分有个六面体，看起来是全息影像的播放器，这里的陈设很简单，房间的四个角落分别安放了摄像头矩阵，应该是用来记录瞭望塔的工作日志的，同时，这里所有的行动都会同步到月球基地，那里的协同工程师也会根据这些记录做决策建议。

“真像一辆赞新的豪车啊！”李兆黎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叹道。

“可不是，人类历史上最最贵的第二辆豪车。”钱路边说边走向玻璃窗，他把桌面上的键盘都点了一遍，试图启动电脑。

“你们两过来吧，我们看任务简报。”钟剑勋已经走到全息影像的台子旁，他正点击着手腕上柔性设备里的文件，两人走到台子边，三人站成了一个三角形，这时，六面体向上抬升了一段距离，在空中悬浮稳定后，六面体的每个面都开始点亮，黎明号的飞行路径图显示在空气中，影像用放电影的形式讲述黎明号的第一次弹弓加速点开始，最后黎明号会冲进海王星的引力坠落轨道，用海王星的引力给黎明号做刹车。

钟剑勋抬起左手，全息影像暂停，他开口说道：“这次任务，黎明号上就只有我们三人。”他拨弄柔性设备里的文件后，一张冷冻仓的图出现在投影上，看清图里的内容后，李兆黎感觉背上多了一丝寒意，他的心就像被图里的那东西用力挤压一样，紧缩在了一起，他握紧拳头，直到骨节的地方发白。再看看钱路，他之前的自信已经消失了，嘴巴张的像个黑洞，脸色煞白。

“这，就是我们的任务。”钟剑勋指着影像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