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乘客，我们即将进入月球轨道，为了保证您的安全，请勿在船舱里走动，请系好安全带。”温柔的女声从广播里传来，李兆黎睁开眼，他感觉眼皮像铅块一样沉重，勉强睁开眼睛，一阵酸涩从眼球后面涌出来，在眼角处堆满刺痛感，李兆黎用力揉着眼廓上方，视线渐渐恢复。乘客们陆续醒来，伸懒腰时的长叹声，重新系上安全带时金属扣子的撞击声，就像地球班机降落时的情景一样。李兆黎转脸看了一眼钟剑勋和钱路的位置，钱路还在睡，钟剑勋盯着手里的屏显设备看东西，面色平静的向没有浪的海面。

李兆黎把左手抬到眼前，环绕在手上的柔性屏幕自动点亮，银灰色的文理背景上，显示着2和5的发光数字，这是船舱内的温度，即使身上只穿个短袖，也感觉不到过冷或过热，像极了地球上夏秋交际时，被两个季节忘记带走的某个午后，让人昏昏欲睡。屏幕下方还显示着一排小字，减号后面显示着270，这是外太空的温度，没有碳基生命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存活。

李兆黎抬高手腕，屏幕向左倾斜时，便从右向左滑出第二屏幕，照片上的他笑容满面，那时，月球基地建设正式启动，他设计的月球轨道，这是他人生中最得意的一个勋章。启动仪式前的一个月，李兆黎是全网络最知名的人物，他借机邀请爸爸去观礼，爸爸告诉李兆黎，月球太远，他不想去没有水的地方，李兆黎向老人描述月球轨道的壮美时，老人盯着手里的书说了句“挺好的，加油。”，李兆黎知道他不是在念书上的句子，他只是像过往那样敷衍着，李兆黎每次的成功，在外面会拿到不同的奖励，而在老人这里，奖励永远都只有一句“挺好的，加油。”。李兆黎还记得启动仪式那天，他笑的泪流满面，他感觉自己像个断翅的蜜蜂，在老人的花园里，他怎么也飞不起来。

李兆黎放平手腕，又向左倾斜，屏幕上铺满了一张笑脸，笑的牙龈都全部露出来，他叫李星海，喜欢照镜子，喜欢蓝色的玩具，喜欢把鞋子摆放整齐才上床睡觉，还喜欢甜甜圈，外面裹了一层巧克力的那种，他还喜欢介绍自己，特别是和李兆黎出去时，逢人就说“我叫李星海，星星的星，大海的海，你想和我交朋友吗？”。白天离家时，李兆黎和妻子拥吻告别，李星海静静地站在门口等爸爸，他紧握着手里的火箭模型，盯着地板砖，自从他上个生日后，李星海就像一下子懂事了一样，他知道爸爸去干什么，不想爸爸离开自己，但又不想爸爸离开他喜欢的事业。李兆黎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抱他，闻他耳朵上方的头发，皮肤散发着轻微的汗味，李星海勒紧爸爸的脖子，他肉肉的小手掌焦急地在来回握。他瘪着嘴问：“爸爸，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你怎么向他告别的？”

“我？”

“你怎么向他告别的。”钟剑勋指着李兆黎的左手。

“哈，我告诉了他我的任务。”李兆黎又看了一眼屏幕上的笑脸。

“任务？”

“对。”

“你告诉他你要去柯伊伯带？”钟剑勋诧异地问。

“没，我告诉他我去给他摘一颗星星，星星在很远的地方，需要坐飞船去，我告诉他那颗星星是蓝色的，他很开心地让我走了。”

“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李兆黎向外转动手腕，屏幕自动熄灭。

座椅开始向后微调，接驳船斜着飞入预定的轨道，离心力把乘客们向左拉扯，半边身体紧贴在座椅上，李兆黎向窗外望去，月球轨道忙碌得像早上的菜场，送菜的小推车进进出出的，此时月球轨道忙碌的小推车是U2型接驳船，瓜子型，总体有五层楼那么高，专门用来运输物资的，U2接驳船都是无人驾驶的，他们正在给另一艘两百层楼那么高度飞船装载物资，这是骑士号——飞船前身是子弹头造型，借鉴了地球上和谐号列车的设计；船身中间的主仓库向外鼓起，可装载两千吨物资；船尾有三个相同参数的引擎，点燃时，最快可以把骑士号加速到四百公里每秒。

接驳船载着乘客们继续在月球外轨道绕行，人工智能正在减小它的公转直径，他们飞入到月球通信卫星群的轨道，这条轨道上漂浮着超过一千颗人造卫星，他们绕着月球公转，对月球基地来讲，这些卫星是永远处在相同的位置上的，能保证通信畅通。李兆黎感觉椅子对左边身体的挤压感正在变小，接驳船在以肉眼可见的变化减速，乘客们头顶上，具体点是右上角的地方，正飘着一艘孤零零的飞船，船身有五十层楼那么高，三角形的船头套在矩形船身上，而船尾，则由八个不同大小的引擎矩阵组成，当那八个圆形和矩形的引擎喷出蓝色的尾巴时，这艘飞船能以一万公里每秒的速度飞行。这是家园号，内部还有不少设备需要技术测试和完善，看月球基地的通报上说，休眠仓已经测试成功了，家园号的使命是去半人马星系寻找新家园，半人马星系是离太阳系最近的比邻星系了，这段路程至少有4.22光年。

接驳船继续往前飞，它围绕月亮公转的半径继续缩小，几亿年前陨石在月球表明砸出的坑洞清晰可见，就仿佛面粉上用水滴出来的坑一样鲜明，接驳船即将飞出月球的暗面，太阳光裹挟着大量的辐射离子，把月亮的轮廓烧成了银色，越靠近边缘的地方，银色就越亮。接驳船往前飞，一艘白色的太空船漂进乘客们的眼里，飞船的头部像一个圆形的帽子，船身是一个五十层楼高的圆柱体，穿透一个甜甜圈形状的组合舱，船尾套着一个稍粗的矩形，上面有三个横排着的圆形引擎，而组合舱就在接近船尾三分之一的距离。这是黎明号，最高飞行速度是三百公里每秒，按照大家的猜测，接驳船上的乘客都将会在不久的将来登上黎明号，他们会是这艘船的首批飞行员。坐在靠过道的乘客微微站起来，眼球前突，恨不得把这艘船拿到眼前来看个细致。

“各位乘客，由于黎明号即将点火测试，为避免发生碰撞事故，我们将延迟进入近月轨道。”

随着广播里的女声播报完，乘客们能感觉到左侧身体的压迫感减轻了，这证明接驳船的公转轨道没有继续缩小，而是保持在当前的高度进行绕行，没有人说出自己的发现，没有人不把注意力放在窗外，放在黎明号的身上。“动了，动了。”有人喊道，黎明号最先动的是组合舱，那个甜甜圈形状的组合舱由三根圆柱体固定在船身上，此时，甜甜圈正慢慢转动。接着，中间的一个引擎喷出了白色的雾气，就像冬天烧开水时，从壶嘴喷出的水蒸气，不同的是，地球上水壶的水蒸气会发出呲呲声，而黎明号引擎发出的声音却传不到乘客们的耳朵里，这事儿乘客们没有疑惑，因为太空没有可供声音传播的介质。

“钟机长，那个转动的部分是干什么用的？”乘客里有人发问。

“人造重力。”钟剑勋看了李兆黎一眼，这个思路是他原本的航天毕业设计。

“人造重力？”

“对，我们都知道，地球有重力的主要原因是它自转，组合舱想有重力，就需要有一定的自转速度，产生离心力，相当于是把人向外甩出去，而甩出去的方向上，就是地板的方向，这样就有人造重力的效果了。”钱路骄傲地解释道。

“什么？就这样产生重力？”乘客里又传出一个声音。

“不是产生重力，是模拟重力。”李兆黎补充道。

“人造设备无法向地球那样产生重力，但我们可以模拟重力，这个组合舱里，最关键的不是自转的部分，而是里面的平衡系统设计。”钱路说这话时看着李兆黎，他可能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提高了，李兆黎边上的乘客都被吓了一跳。

“哦，懂了，那这个设备有什么用啊？”

“月球基地的医疗组有一份可靠的报告，是关于人类在长期失重状态下的变化的，其中有两个结论很重要，一个是长期失重会导致人类的判断力下降，而且消极情绪产生的次数是地球环境里的十七倍。另一个结论是长期失重，人类患心脏病的比例上升了百分之二十二，所以人类不能长期在失重状态下活动。”钱路继续解释道。

“平衡系统是什么？”

“很简单，假设你是在一个转动的洗衣机里面，平衡系统的作用就是让你不觉得你是在转动的洗衣机里面的。”钱路虽然是轻描淡写，但钟剑勋知道，钱路的平衡系统对航天工程的影响有多大。

“快看，黎明号……。”刚才的乘客大喊起来。

白色的水蒸气开始变蓝，黎明号便缓缓向前移动。“黎明号万岁。”“黎明号万岁。”“黎明号万岁。”接驳船里的乘客里有人拍着手，有人流着泪，这是月球基地的一大里程碑事件，起码，太阳系接下来两个星期的新闻头版都是关于黎明号的。在移动一段距离后，引擎的蓝色雾气慢慢消失，位于引擎阵列另一头的反向减速引擎开始点火，白色的雾气越来越多，黎明号便静置在月球轨道上。椅子挤压身体左侧的力度逐渐增大，接驳船在加速滑向近月轨道，月球基地也越来越清晰，而太阳光却到不了这里，这是月球的背面，也就是暗月面。

月球基地的结构很好理解，它的整体就是一个球形的，一半埋进了月岩里，一半露出在地面上，为了避免这里的居民们长期暴露在充满辐射的外太空里，所以才修了地底下的居住空间，而露在地面上的半球体，外层是有一个圆形的灯网，上万掌灯发着蓝光，照亮整个月球基地。灯网下有几幢大型发射塔，用来固定运送大物件到月球轨道的推进器，就拿黎明号来说，它的船身就是一体锻造出来的，五十层楼高的船身就差不多花了六年的时间才完成。

接驳船的人工智能开启了船头的方向调整器，把接驳船的引擎对准地面，继续盘旋着向下降落，到指定地点上方的时候，引擎的喷射功率开始减小，接驳船在月球引力的作用下开始下降，快接近地面时，引擎反向推进的功率增加，乘客们先是感觉到一阵超重，接下来就是轻微失重。当广播系统响起时，乘客们知道，他们成功着陆了。

接驳船停稳后，人工智能并没有立即打开舱门，在月球上下接驳船，并不是像地球上下飞机那么简单，接驳船降落的区域还是暴露在外太空里面的，若人类不穿工程服暴露在外面，一分钟之内，超级低温便能将人的每个细胞冻碎，更何况，致命的太空辐射分分钟能把基因链肢解掉。空地上驶来一辆月球车，驮着下机通道向接驳船开来，船舱外传来一阵金属撞击和扣紧的声音后，广播系统提示乘客们走到下机门口，门打开时，乘客们便排着队走进氧气浓度较低的通道里面。月球引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李兆黎步子迈得很慢，他想稍微走快点时，便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在空中一阵胡乱抖动，最终，他借助管道壁上的扶手，才顺利走进航站楼的大厅。

航站楼大厅不像地球那样，这里没有玻璃拱顶，为了避免陨石颗粒的撞击，航站楼是碳基钢铁锻造的。走出通道时，映入眼帘的是航站楼大厅里的植物，从外形上看，这些植物像地球上的散尾葵、琴叶榕树、金钱树、龟背竹，但体型却像有三十年树龄的白皮桦树那么高。当植物在一个引力较弱的星球上存活时，它们便摆脱重力向上自由生长，这些植物的维护成本很高，人工智能监控着他们的生长情况，并调控着植物的水分、温度。乘客们顺着带有指示箭头的蓝色灯带继续往前走，坚硬的水泥地上有几个水池，海水像大西洋的暖流般干净，彩色的热带鱼在蓝色里畅游嬉戏，它们完全没发现自己换了个星球。

“哈哈，这些鱼是假的，整个水池都是全息影像啊。”乘客里有个新人，航天学员毕业后被挑选来实习的，胖乎乎的，他用脚踩了踩屏幕，兴奋地说到。

“为了缓解基地里工作的人想念地球，在设计时做了很多地球环境的还原，但这里养动物，还是不现实的。”钱路自语道。

“我们现在去哪？”胖乘客问道。

“去生活区。”钱路指着不远处的大门，由两扇需要预先登记访客权限才能打开的厚重金属组成。

“基地为什么建在这里啊？”胖乘客快步追上钱路，继续问道。“我的意思是，基地选址有什么根据吗？”

“因为这里有原材料。”

“原材料？”

“嗯，建造飞船的主要材料不是从地球运来的，是在这里锻造的。”钱路热心地讲解着。

“基地是建立在一堆铁上面吗？”胖乘客长大嘴巴，开心得像个孩子。“我是不是猜对了。”

“哈哈，差不多是这个意思。”钱路都被他感染了，乘客里也传来一阵笑声。

“那具体是什么意思呢？”胖乘客追问。

“我们在2015年的时候，探测过月球南极最大的陨石坑，它下面埋了一块至少有三个杭州那样大的金属，后来在月球建基地时，就选择了这个陨石坑，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月球基地。”钱路说话时，食指朝上，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一行人来到大门前，门框左边墙上的熊猫开口讲话了。“欢迎来到月球基地，系统正在校验您的登录信息。”这是一个预置了生物登录系统的机器人，它讲了这么一句话后就没有其他动作，门没有打开，胖乘客到处打量，他不知道的是，系统已经把他们几人的生物信息在数据库做了核对，信息符合登录条件后，大门向两边缓缓滑开。胖乘客探出头，发现门后面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他沉着脸，跟着其他人走进白色的盒子里，按照语音提示，每个乘客站到了指定的位置，登录摄像头扫描了众人的信息后，墙上的门打开，乘客走进属于自己的独立房间，他们需要先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掉，消毒系统会进行全身消毒，然后再穿上全新的工作服，走出房间，众人来到通往月球基地生活区的入口。

月球基地生活区是环状的，中间的广场是娱乐项目集中的地区，地球上任意一个商业综合体里有的这里都有，香气四溢的咖啡，加了香草的冰激凌，飘着香菜的牛肉拉面，热腾腾的灌汤小笼包，好吃的东西随时可以买到，二十四小时不打烊，机器人厨师永远在后厨等着他的顾客。但圆形广场里没有卖衣服的，月球基地根据不同的工作岗位分配得有不同的工作服，每个人除了睡觉时间，都需要穿上工作服活动，而且，月球基地静止饮用高度酒，春节年夜饭和有重大典礼时，基地每个人有领取一杯低度酒的权益，但这些酒禁止转手交易的，领取的人可以选择放弃权益，如果发现有人交易酒精，则会受到记过处分。

乘客们进入圆形广场时已接近晚上十二点，生活区切换成了地球上的夜间模式，就像看夜间电影，走出电影院时的街景那般安静。乘客们手上的屏幕上同时收到任务提醒，一行人在告别后分别登上路边的小车。钟剑勋领着李兆黎和钱路，三人上了一辆有四个座位的观光车，车穿过广场，驶出娱乐区，在居住区开了一段路后，便开进一条漆黑的隧道。李兆黎讨厌黑暗，他不停的看手腕上屏幕的时间，漫长的五分钟过后，观光车停在有蓝色灯光的会议室门前，门上的指示牌显示，此时会议室正在使用中，这趟月球之旅最可疑的是任务内容，到底是什么任务，又是谁安排的任务，深夜的会议室里，是谁在等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