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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他叫云霄,段云霄,今年十八岁,距离他入社会闯荡,已过去四年有余。
如果没有重大意外事故造成失忆之类的脑部损伤,他的脑海中会永远存留这样一个场景:十二岁的一个放学下午,当他带着一帮小子来家玩时,那间黑黢黢的屋子里,满地的纸花勾勒出惨白的景象,眼前摆着两架棺材,和棺材前摆着的十岁那年他哄着爸妈去镇上拍的婚纱照,棺材前供奉着的香炉灰烬,两柱香哒哒地落灰,闪着弱弱的光,照在段云霄呆滞的眼神里,透着异样的猩红。家中的暖气被冰冷代替,常年用作杂物堆的房间被人清空做了吃饭的地方,两桌齐落落地围坐着村子的人,有老有少,有女有男,有沉重落泪的,也有抄起筷子挑剔菜品的,总之,一塌糊涂。
之后,同村的四叔就带着自己到大城市里做苦累活,说是学技术,其实也就是在有三个不停发出噪音的大风扇的电子厂里做加工,一站就是一整天,具体工作便是给游戏遥控器装零件,装好的遥控器随着青绿色传送带穿过塑胶隔板,到达下一个环节。段云霄并不知道下一个环节里那些遥控器会经受怎样的装点加工,之后光鲜亮丽地成为货架上包装精美、价格昂贵的玩具。如果有人愿意为他包装,给他定价,他情愿成为别人的提线木偶,不必再做这流水线的无聊工作。
“小子,跟着我,就别这么精细自己!”
来到这的第一天,四叔就这样警告过他。四叔并不是血缘关系上的四叔,而是一种源于乡土社会绕脖缠绕式难以言明的宗族关系。盛则聚,败则散,当所有人推脱着养育段云霄的责任时,是四叔站出来将他带到了这里,给了他较为安定的生活,虽然这生活的大半是他自己挣来的。
但他不想只图温饱,所以当他刚满十八岁,有了自主选择的能力之后,就拿着一张名片来到了另一个城市,那个叫做赵明云的人,只见到他唱过一两次歌,就十分激动地拉住他的手,让他一定要和自己合作。段云霄对唱歌没多大兴趣,但是对赵明云毫不犹豫地比出一个“六”的手势心动,赵明云说:“你绝对值这个价,甚至不止!”
于是,门敞开着,天边的云缓缓移开,清晨的光毫不吝啬地照在他的身上,那双失神的眼睛顿时间闪出了光,一张名片似是代表了所有的可能性。
贰.
然而,难得清静的早晨,被楼下一阵不安分的响声打破,段云霄站起身,走下楼,在楼梯口侧耳听着,一个浑厚的中年男声止不住地怒骂,各种下流的话不停蹦出来,连这个素来听惯了粗俗话的段云霄都觉得有些过头。没过一会儿,余光就瞥见紧闭的房门被嘭地打开,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从里面走出来,手臂上难以掩盖的淤青,凌乱的头发、垢泥沾满裙摆,格外狼狈。
女孩讶异地和他对视两秒,继而匆匆离去,段云霄这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看热闹也有些过头了。
只在楼底花园多待了半个小时,这个女孩的境况就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简单两句话来讲就是:她叫幸来,父亲瘫痪但暴戾,母亲于她幼年时跳楼自杀,临死前的一碗哑药将幸来灌成哑巴。
段云霄热闹看完,打了个电话给赵明云,那人一脸精明算计的样子,倒教人不自觉远离。赵明云开车接他,带他去了一个极其恢弘华丽的楼,楼内的人很多,每一个都跟赵明云一样,精明算计。他这是到了狐狸窝了?事情倒没像今日访谈里那样,他痛失钱财,还丢了两颗肾那样血腥,赵明云全程和气地和他商量着对他的培养方案,从声乐训练到形象打造,再到宣传营销,事无巨细、喋喋不休,段云霄在那儿待了整整一天,最后只记得两个字,值钱!
晚饭后,赵明云又十分客气地将他送到家,刚下车就看到幸来站在路口,不知在做什么,下意识地朝这边看了两眼,便又扭过头对着脚下的花花草草发呆。
段云霄总觉得早上自己那一脸幸灾乐祸意犹未尽的样子是不该的,于是走上前朝她道歉,幸来脚下不停地踢着那些花,好几朵已经蔫儿了,花败落土,幸来朝他比划道,“那个人,不是好人,你小心。”
段云霄以前倒是跟四叔待一块儿学过几句手语,对她所表达的意思不以为然,
“他当然不是个什么好人,精明的商人,哪一个是做慈善的呢?”
他的父母在商人的手下出了事故,却被一些‘条款’束缚,至今仍未收到任何的道歉,而他自己在那不透气的房子里整夜整夜地做工,也只能解决勉强的温饱,他从见到赵明云的第一天就知道,那贵气外壳之下藏着多少的蛆蛹。
女孩真诚地看着他,继续比划着。“你叫什么名字?”
“段云霄,直冲云霄的意思,不过现在嘛…”他看着自己一身烂衣裳,自嘲地笑了笑。之间女孩摇摇头,随即垂下眼,他继续道:“挺佩服你的,拖着那么个父亲。”
女孩讶异抬头望着他,呆滞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责任所在。”
“如果你要是看到我老家的那些人的嘴脸,你会知道责任二字微不足道。”段云霄始终记得为他召开的族会里,平日里和善的亲戚,像踢皮球一样把他踢来踢去,直到最后四叔将他领走,族长才说出他家中的存款尽归四叔家所有,并且每月还有政府的补偿金时,亲戚们才连忙走上前争抢着他的归处,他冷冷地看着,又是一场好戏。
说完,他走了,夜幕之下,女孩直直愣愣地盯着他,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脚下的花草盛开正好,第二日便被人糟蹋得不成样子。
叁.
段云霄连着睡了几天,几乎是每一天都能听到楼下叮叮哐哐砸东西的声音,不禁臭骂一句,缺德还真是命长。幸来早出晚归地做活,具体做什么谁也不清楚,只知道她总是在凌晨才会回家,脂粉香水气有些浓,所以总会在楼下待上一会儿,段云霄倚在走廊上,能依稀看到树下踱步的女孩身影,月光倩影,偶尔飞过的萤火虫只教这景色愈发不俗,只不过每次她回到家时那脏话连篇的臭骂,能毁了他一整夜的好心情。
赵明云允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的假期好好调整自己,接着便是每日紧凑的训练,高大写字楼里独有一间他的休息室,尚有专人照顾,对他十分和气,还有个跟他身形年龄差不多的人偶尔会来看看他,那人比之赵明云更加阔气,对自己也是格外客气,毫不吝啬地夸奖频频蹦出,倒教段云霄自己有些不安,这还没挣过钱,何必对自己这么客气?
晚间,又是赵明云送他,他推脱着说要自己出去走走,这些天连续不断的训练让他闷得头疼,走至桥上的他,倚靠桥栏,揉着自己发酸的太阳穴,漆黑无比的夜,恰巧坏掉的路灯,潺潺水声回荡耳边,行人渐稀,有了片刻的安静。
回到家,难得一次没有听到的‘噪音’,不知何种念头驱使,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房间前,门敞开着,里面漆黑空荡,最先映入眼里的是一张靠门放置的大床,床榻厚实,三四层的厚棉被盖在上头,明明是大热天,睡在上面的人岂不是难受得要死,呜咽声传来,平日里总能听见的中气十足的骂声,与此倒显得格外反差。
身后脚步声传来,失神的他才赶紧回过身,借着楼道的光照在幸来身上,一脸苍白和疲惫,他心中刚生起的对男人的怜悯瞬间垮台,
“看到他在哼,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路过就来看看。”
幸来微微点头,比划着,“我知道。”说着,她走进去,关上房门,那如死尸般的男人在门将要关上的时刻,抄起床头的水杯向她砸去,准准地砸向了她的后脑勺,紧接着便又是些不入耳的脏话,只是这一次,那男人只是骂了两句便住了嘴,因为这房间里,多了第三个人。
幸来额头尚有些血,她淡定地推开段云霄伸出来的手,收拾着地上的碎片,房间内有些脏乱,段云霄叹了口气,走出房间在楼梯口坐着,看着自那房中透出光,哐当一声又关上。
肆.
第二日,幸来主动找到他,敲开他的房间,面无表情地比划着,“昨天谢谢你,但请你不要再去管他。”比划完,未待他的回答,幸来便转身离去。
段云霄揉着惺忪的眼,无奈耸耸肩,对着她的背影说道:“你让那老头子受活罪,你不也得跟着受呢?”
几句话轻描淡写,似乎将她的心事全然道出,幸来向前的步子顿了顿,下了楼。
之后很多天,两人都没有交集,因为段云霄住在了那栋华丽的房子里,没过两天赵明云口中的第一次活动就即将开始。然而他除了练歌,便没有别的事需要做,他印象中上台唱歌不该是要试衣服吗?还未来得及想明白,他就得上场了。
站在黑色幕布后的房子里,在赵明云的指导下唱着那几首练了不下百遍的歌,歌毕,在他看不到的台下观众呼喊声中被夺取了话筒,赵明云站在离他十米远处指导着这些人的行动,精明冷静,眼神示意着他过去。
段云霄在走向他的那段路上,转头看着幕布前五彩斑斓的灯光舞动下那个比自己还要像商品的人在台上受着众人的鼓掌挥舞,是那个比赵明云还要阔气的人,心中酸涩,赵明云看到他呆愣在半道,连忙将他拽出了镜头。
“赵老板,你真的是个很精明的商人。”原来自己不过是个替人做嫁衣。
“那是自然,你最多也就六位数,但台上的他现在值七位数不止。”赵明云一脸淡定,丝毫不担心自己会突然冲上台,这时段云霄才注意到自己身后站着几个膘肥体壮的大汉,将自己所有可行的路都堵得死死的。
不过一夜,他便全然接受了这个新身份,反正从一开始,他也没指望着赵明云真会将一个连字都认不全的自己送上那众人捧着的舞台,至少现在自己还算是值钱,虽然是盗版,可流水线上的产品又有多少能保证自己是原创的呢?
连着几日的演出,他都待在那个黑色幕布的小房子里,被几个大汉死死盯着,赵明云站在另一处台上台下不停切换着目光,似乎是他运气很好,竟是一次破绽也没有。阔气的‘正版’仍旧对自己客气,只这客气中带了多少的轻蔑,果真好控制的人或物终究是受人不起。约莫半月过去,他才得以稍微解放,回到家里刚打开房门,一股霉味传来,敞着门散味。
他在楼下漫无目的地走着,看到一身精致装束的幸来从一辆轿车上下来,那个熟悉的背影正在为她抚顺弄乱的头发,女孩浅浅一笑,看他离去。那车离开时,车牌号分明代表着:赵明云。
“你和他……什么关系?”
“他对我很好。”幸来比划着。
“那你又何必天天回这个地方?”
“他不会带我走的,永远不会,”幸来停顿两秒后,继而比划着,“就像你替人假唱,上不得台面。”
段云霄不知该说些什么,岔开话题道:“你好像很喜欢自我折磨,死耗着那个爹,对你有什么好处?”说着,他指了指幸来的手臂,虽然有粉遮盖,可仍旧有遗漏处透着不健康的紫色。
幸来看了看,又比划出那句:“责任所在。”
“得了吧!”段云霄站在路边抖腿,一脸不屑地说出这句话。她沉默着向家中走去,段云霄跟着她行至房门前,还未进门,那男人瞪了眼自己,骂道:
“整天就跟这些人厮混,垃圾,下作!”
他退了出去,见她毫无表情地给男人端来吃食,可那男人一口菜饭一句骂,“你这么天天折磨我,安的什么心?”幸来仍是安静,段云霄无奈摇了摇头,走出去,余光遗留在那个床头柜还余下半杯的水中,浑浊的淡白色,像是稀释很多遍的牛奶。
伍.
晚间,楼下又是止不住的吵闹声,他听着腻烦,白日里已经是受了气,难道晚上连个觉也睡不好吗?
似乎是这段时间连着的吹捧和赵明云一众人态度的转变让本来没多少的自尊心拔地而起。下楼,敲门,板脸,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属实有被骇到。身着长裙的幸来抬眼看他,眼中似若有无地透出狠戾,身后空寂无光,没有开灯,房内男人呜咽声,因为背光并不十分看得清楚,隐约借着月光可见幸来手臂上流着血,大块的淤青此刻更为明显。
“你这…唉”段云霄看见她的样子,忍不住多嘴说了两句,“何必强撑着,不累吗?”
段云霄想要进去发泄一下心中不满,幸来双手抵在门上,盯着他,摇摇头,一滴眼泪滑下,却还是摇头,他无奈摇头离开。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仍是替人唱着歌,收着不菲回报。这天下台后,休息室闲聊,段云霄看着赵明云刚刚结束完电话热聊,忍不住提到幸来这个名字。
赵明云容光焕发的脸忽然沉下,满不在乎地说道:“幸来嘛,挺通透的一个姑娘。”说着,他又接起一个电话继续调情,这个圈子还真是不干净得很。
下一场演出开始前,赵明云随口提道:“不过这年头,再通透也就那样,自打她那瘫痪爹死了后,就没怎么联系了。”
段云霄心里咯噔一下,没敢多想,然而仍旧是回去了一趟。看见幸来站在长廊上,慵懒地笑着,段云霄沉下一口气,走过去,一阵浓郁的清香传来,幸来愕然,止住笑。
“你回来了?”幸来比划着,段云霄点点头。
“他...死了?”
“是。”
“那你呢?今后什么打算?”段云霄看着幸来点头时一脸轻松的样子,语气稍显轻快。
幸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比划着,“保持原样。”比划完,她撑起一个笑容。
陆.
那一晚,段云霄辗转反侧睡不着,总感觉有些不对劲。楼下安静得很,倒有些不习惯。那阵异样的清香伴着,他渐渐睡了过去。朦胧中,他的眼前再一次复现那空荡屋子里所发生的事情,那些破碎玻璃片堆积之中,有些过于密集的血迹,女孩有着淤青的手臂,沾水未干的裙摆上淡淡的红色,以及靠着门所摆放的那张床上厚重被子里,稍显空荡的床榻。
再醒来时,是楼下一人的惨叫,他急忙下楼,幸来的房敞开着,门外站了好些人,他冲进去,看见倒在地上的幸来,一脸惨白,安详地睡着,手臂上难得的干净,唯有一些旧伤痕仍在。那些暴力和怒骂在她的世界里不断上演,重压之下的她终于崛起反抗,那一晚只有他看见了。然而她以为的那句晚安和他的不告而别,是对她的逃离,亦是对那种行为的惧怕和不言。
然而,那阴暗的环境,习以为常的暴力和尖叫,日夜相处的日子里,难以去多想些异常的事件。
幸来游离之际,想起七岁那年成为母亲和父亲的争吵的绊脚石,大哭之下被失了理智的母亲灌上整整一晚的哑药,父亲被狠狠捅了几刀,母亲自天台坠下,从此哑巴和瘫痪者艰难度日。然而哑女无言,瘫痪者却整日将怨气归结于她,无休止的抽打和贬低,无数下作的脏话强加于她。
这便是她所要表达的“保持原样。”
段云霄冷笑着看着进进出出的人,踩着一只拖鞋就跑出来伸长脑袋往里瞧热闹的,故作姿态倚在门口说着可惜的,三五成群散乱头发猜测死因的……
楼下一辆白色小车停在那儿,赵明云仪表堂堂地朝他挥手,另一只手还不忘拿着电话和人谈笑。
“幸来死了,你知道吗?”
段云霄走到他面前,死死盯着他,期盼他有些反应,然而听者只是哦了一声便要他上车,走到独属于他的黑色幕布里,台下欢呼声起,台上的乐人张大嘴巴却一点声音也没出来,唯有伴奏闹得格外欢快。
“管好你自己!”赵明云明显慌了神,隔着距离他用手语警告着幕布里摆弄话筒的他。
他心下一沉,还是举起了话筒,嘶吼的歌声于舞台上传出,本觉异样的人群哑然片刻后再次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