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农
国家建设的高度或钻入云霄或在九天里揽月;科学探测的深度已抵达宽阔海洋的最深处……
日新月异的今朝有目共睹,城市的坐标不分南北,规模不计大小,都在一个个、一天天地提升着进步与文明的刻度。
朴实的乡村,钻了城镇化的空子,吃力却又不甘落伍地上赶着合拍在城市进步与乡村文明同样的步幅里大步流星……
无论城市的文明,还是乡村的进步,也不管城市和乡村的进步与文明达到了何种高度,一个凸显的社会现实,早已“拦路虎”似的摆在国人面前,可怕的阴影挥之不去。那就是中国人根深蒂固的养儿防老的观念已经摇摇欲坠。已经在势不可挡地、且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发生着巨变。
随着老龄化的一天天一步步的加大、加深,如官面文章所忧虑时的警醒,如社会现实所担忧中的焦虑,养老,广义到国家层面,狭义从家庭、个人着手,都处在焦虑重重、裹足不前、无能为力的事实面前。对于自然的、任谁都无法躲开的日渐老去来说,人们都深陷于养儿防老的传统里8顾全着面子,深做着幻想。现实上,子女们有心无力,疲惫于工作、学习、深造、房贷、子女教育……的重负却无力自拔。更多时候的自怜或自顾都感到力不从心。因此上,大部分老人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指望儿女的养老无异于梦幻、等同于泡影。特别是对于独生恋着独生的婚姻组合,处在“两小生一小,兼顾养四老”的家庭现实面前,更是一筹莫展。当然,对于我的主人公——老马,面对愁煞、众生都无解难解的困局或热点,养老对于他更是弥天大谎,纯粹天方夜谭。
相熟老马的年头也有些了,每次照面,“马师……”的招呼等不到我客套一半,只见老马满脸虔诚地停下双臂环着车把的人力车,客客气气、小心翼翼、还不住地着手示意:“缓过(一)哈(下)、缓过哈……”只要见到“熟”人,老马总是打预烦针似地重复给忙碌的人们、奉劝着“缓过哈”的人生要义。
究其实,老马的逢人就劝是有起因的。夜幕降临或天未放亮,老马就背着编织袋、打一把手电筒在街道的各个垃圾箱翻腾着生活。
一个该当他招打的夜晚,老马碰到一摇摇晃晃的醉汉正欲趴在垃圾箱旁边“泄压”,没等正在忙碌的老马反应过来,劈头盖脸就遭到一顿暴打。还好,有看不惯装不了二两就撒着酒疯、动不动暴揍无辜之人的侠义行人帮助报了警,而后又委托老马看家护院的房东,立刻联系“120”将满脸血迹、很是狼狈的老马送到了医院……
此后老马很是怕生,但逢遇人,便奉上“缓过哈”这一“礼多人不怪”的诚意以客套。此次,整条街的从头到尾,再也没有关于老马又是满脸血迹的鹤唳风声吹过。
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老马,生就一副严重的大老粗形象,个性很是淳朴与耿直。听说家住几百公里以外的农村,很不幸,老伴儿还去得早了,这世间无形中就缺了一个能知他热,能知他冷的体己。儿子成家立业后,是因为“老不作为”还是由于命宫注定、积遇了孽障的缘故,总之,对于我的洗耳恭听,丝毫,老马都不讳言“子不孝”的家门不幸。所以,老马平时一般不怎么惦记着回家,一直靠在矿区从事装车、捡煤球的力巴活,维持一张饼就着一罐苦茶的起码生活。可以说,对于一饼一茶的生活忙碌,是老马目前最大的政治。
天,无情地增着岁月,和众生一样,老马也上赶着变大自己的寿数,这无情的寿数变着、变着……面对一卡车煤半天都装不满的现实,老马明显地感觉到了岁月的彻底不饶人,只好收拾简单的行头另谋生路。自然,一不求门面,二不必办证,三又不受来自诸如工商、税务、卫生等等管理部门的威胁或约束。不办执照,不讲技术,不注入成本,紧不迫,慢不急,自由散漫的拾荒,只能是他迫不得已、对付眼下生活的不二首选。
“天道酬勤”的古训照例眷顾着老马。就这样,老马并不挨饿地流浪了多年之后,突发一回奇想地回了趟家。回家的理由简单得让人心痛。其一,探望他一直牵挂的、和他同龄、一块儿耍大、一样和他“吧嗒”着咂旱烟的四叔。其二,农民人,听说熬过了六十岁,也能学着职工们走领取低微的养老金的政策路线。
回来后的老马,根据他伸出看样子半年都没有洗过的黑黑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划的尺寸描述分析,到乡政府登记填表,工作人员划拉了不到八公分距离的一溜儿黑字,就要走了他四百多块……老马的言下之意我懂, 相比较他挣钱的费时费力,人家“蹭蹭蹭”地那么大笔一挥,划拉了不到八公分长的黑字,一滴汗不流就值四百多块。再想想自己扬起大锹挥汗如雨的力巴生涯,天壤之别的活法,任谁的心态都难以接受是可以理解的!诉说着他生的不易,老马还特别欣喜地说道,他的命运和四叔没得一比,四叔每天还在为儿子们(他的同门兄弟)操持着十多头牛的饲养大业,四叔的光阴可好着呢……老马不住地夸耀着,沉浸在四叔的各种幸福生活里回味并微笑着……
有一个盛夏的凌晨,天色还在尚未放亮的灰蒙中挣扎在放亮前的本来面目里,暑热中的难耐,热浪将我早早推醒,开大了街门,边透气,边纳凉……
朦胧间、乍一细看,只见老马的人力车翘着车把、那样熟悉地立停在门口。些许诧异过后,扭过头一看,老马蹲靠在墙角里,杵下头,打着鼾,沉沉地酣睡着……他标志性的行头——卷了沿的一顶破草帽,夹放在裆的中间。相熟的缘故,我摇醒了熟睡中的老马,惊愕中、睡意渐渐消失、睡眼有点惺忪的老马,举起双手,搓搓在脸上、抱怨起自己的粗心以及大意:
“唉呀,没卯中点儿,起的早了。”
老马边起身、边伸着一时半会儿都不好伸直的懒腰,看样子,窝得麻木了的双腿半时还缓不过劲儿来,呲牙咧嘴之际、牵动起脸部皱皱的肌肉本能地抽搐着,释放出的表情相当的不够惬意。一阵又撅起歪斜了的嘴说道:
“转着,转着,乏了,干脆蹲下来,卷一棒烟过过时候再转。”
“唉,咂着,咂着,还睡着了……”说话间,他掏出烟卷纸,熟练地卷一喇叭桶,从小塑料瓶中抖落出细碎的烟沫子,灌入蜷在左手的喇叭桶里,右手转着圈儿地那么一拧,一撕,再掏出打火机一点,“吧嗒、吧嗒”着憋足气、那么长长的吸了一口,吐出白白的烟圈儿……齁人的旱烟味儿呛着鼻子,四下无所顾忌地扩散开来……
老马摔动起配合得不是很活络的双腿,确信麻木感渐渐隐退之后,弓腰钻入人力车,双臂习惯性地环起人力车把,一句可有可无的礼仪性的告别声里,嘴上叼起喇叭桶,又吸溜一声——走开了……
老马的心目中,浓缩了几年来积攒得太多的不近人情和世事冷漠。他没日没夜地、脚下来来回回地丈量了不计其数的整条街道上,体会并感叹出“开饭馆的老板没一个好怂”的论断。
我是揣测,临近饭点,他将脏兮兮的装满破烂的人力车往饭馆门口一站,蓬头垢面地、一双黑手蘸着唾沫、数上老半天也凑不出能勾起人欲望的毛票……饮食行业,一个老马——身受自然灾害不浅的形象,杵到那里,的确有碍于其它食客们的胃口或观瞻。无论牛肉面招牌的店堂,还是炒面片摇曳的幌子下,只要老马现身,一概以冷眼敷衍,以冷语对付,或是以“没有了”的理由搪塞并拒绝光临。时间一长,去的面馆多了,在整齐划一、一律以“没有了”的一次次“婉拒”中,老马并不木讷地慢慢领会到了人世间的相人之术,原来如此的苛刻,本来那样的薄凉。只好,老马在饥肠辘辘的嚷闹声中,驾车回府,又一张饼、又一罐茶地在烟熏火燎中、就着呛味儿、将“有烟”的日子一罐一罐地进行下去……
老马游走的边陲小城,装模作样,仿着大城市的做派再达“文明城市”的标。蓬头垢面,双臂环着人力车、日夜拾荒的老马形象,成了阻碍小城晋升“文明”行列的负面典型。街道办公人出动,几次追着老马做思想工作,让老马拉着他的人力车回“原单位”过活。老马说:“我回去了没饭吃,给我几袋子面粉我就回去。”
公人没辙,因为除非他们自己掏腰包打发,小城达标的指数里,并没有配给达标时如遣散老马之流的面粉等的配给物资。再说,已经改革,已经开放了,没有早些年月的“收容所”可圈住老马人等。农民工不管老幼,只要乖乖地不偷不抢,自食着其力,没有哪家公权力能巧立名目,轻易就将老马们遣散回“原单位。”
针对当下亟待提升或急需治理的社会乱象,有话一语中的,“奸民好治,穷民难治。”公人面对老马没有饭辙,不能一饭裹腹的简单诉求,明知道影响着小城形象的“文明”,但也别无他法。只好听之任之,任由老马继续走街串巷地讨生活。任由他忙碌一张饼、一罐茶而已的人生大业。
撕破脸面,毫不留情地说,面对吃了上顿没下顿,迫不得已去拾荒的老马,再大的公权力都不能将老马如驱蚊逐蝇般赶走……
“岁月不饶人。”老马都快奔八十的人了,尽管有“八十黄忠不服老”的励志典故做支撑,但脚底下明显地没有了前几年的灵泛。招干老马看院的房东心底里也开始犯起嘀咕,前段时间曾将他赍发到老家,人性地说,让日渐衰老的老马叶落归根到故土。可不长时间老马又折回来了。
是实是虚,我没功夫也没理由求证,更没理由信与不信。房东曾托人私下里在派出所调阅了老马的户籍资料,其结果的大致意思是老马死了,户籍注销。房东将户籍消失的原因归结到他不义的儿子身上。究其实,老马的户籍有无调阅,即使调阅出了注销的结果,我们都没有必要查证有关老马一切的真伪。直到现在,老马仍然双臂环着人力车、不分寒暑、不分昼夜地在城市文明的光环下游走,这却是明摆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事实。
无论城市,还是乡村,都在一天天地追赶着进步,效仿着文明,这是放眼里不争的事实,但也却无关老马一张饼就着一罐苦茶日子的痛痒。
也许,车就要走车路;马就得踏马道。户籍不在城市行政管辖范围内的老马,尽管处在城镇化时代的前沿,没有一技之长,短了年龄优势,城市更没有顾及他的法理,农村(家里)也缺失顾及他的伦理以及道德,八十“黄忠”的老马,还有谁愿顾及?谁——又能顾及?
不知不觉,年轮又放大了到了2019的那一圈儿。大过年的,再遇老马:
“师傅,缓过哈。哎呀,我四叔过世了。”
“啥时候?你去了吗?”
“我没去。我问懂的人了,只要有人抬,你去不去,一样。”
“那你……?”
“我买了四百块钱的纸,买了些辛红拓成了票子,懂的人帮忙盖了圆章子……”
“就地用粉笔画了圆圈儿,没盖章子的烧在圈儿里,盖了的烧在圈儿外……”
“人家说,去不去,那儿烧,都一样,一样能收到……”老马又是一脸虔诚地一边说着,一边用双手不住地划着圈儿形象地比划着,生怕我不相信似的、不住地重复着,又不住比划着……
面对老马对于他四叔的厚爱与仁义,我彻底地爱戴着。心底里却不由人暗暗地思索并展开发问:幸福的四叔有你花四百块钱、懂的人帮、你画了圈儿、在圈里圈外、规规程程地打发了,有一天,轮到了你,这世间还有谁能来打发?该谁打发?以怎样的形式或礼仪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