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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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四大“火炉”之首,夏天的山城是男人的澡堂,更是男人的天堂。
傍晚,楼群和山峰早早就把太阳搂进了怀里,一股股燥热抛洒到街道和空中。
只是一个平常的工作日,但解放碑旁依然人流不断。
一群群游客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汇聚,绕着看起来已经有些矮小的纪念碑转上两圈儿,拍几张照,又和来时一样,向四面八方散去。钻入商场的人们,大多已经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唯有他,一直坐在纪念碑底座的石阶上,几乎一动不动。花白的短发贴着头皮,目光飘忽不定,脸上的皱纹像有风吹过,时而堆积时而舒展。如果不是偶尔露出一点儿笑容,那一脸沧桑、一身老旧军装和发白的黄挎包,怎么看都像是一尊雕像。
他和纪念碑有多么协调,和周围的人流就有多么格格不入。
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如果不是那一身特别的装扮,他或许早被当成流浪汉请走了。周围的游客并没有过多关注他,有人把他当成了景点的一部分,站在他身旁和纪念碑一起合影。
他原本就不想得到关注,这样正好。没人打扰,他可以专注地看风景。
如果有人连续观察三分钟以上,就一定能发现,这个老人的目光总是在女人身上来回游荡。看见漂亮的女人,还会像孩子一样高兴,皱纹就是在那一瞬间舒展的。
他不跟别人讲话,却时不时地嘟囔两句:“这个不错,这个也不错吧?”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询问着谁。
一个燥热无比的下午就这样过去了,他一手摸着黄挎包,一手放在胸口,仿佛攥着什么宝贝,背后衣服上已经结出了白色盐碱。
天有些暗了,灯光下,城市开始微熏,女人也多了起来。他,却有些看不清了,眯起眼仔细打量。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衣服不再是掩护。周围刚换过班的保安已经注意到他了,有人走到他身旁,看了看又离开了。游客们开始绕着他走,再也没人站他旁边拍照了。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拍了拍身边的黄挎包,他想着该回去了。
“臭流氓!大家快看啊,这里有个老不要脸的,一直盯着我裙子。”
他正要起身离开,一个穿短裙的女子走了过来,他刚眯起眼,那女人的叫声就传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回了一句,“我看看怎么了,你还不让人看不成?”
“你看看,耍流氓还有理了,我要报警。”女人说完,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他有些慌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时,一个女警从街边走了过来,对拿着手机的女人努了努嘴:“怎么回事?你先说。”
“他耍流氓,他看我。”
“就这些?”女警又问道。
女人有些心虚地补了一句,“他想动手!”
“谁动手了,我原来就是想看看,天黑了啥子也看不清,怎么会动手嘛。”
女警没再跟他们纠缠,直接把两人带到了步行街警务室。
借着警务室的灯光,看清短裙女子浓妆艳抹的样子后,他嫌弃地把头转向了一边。
女警看了看两人,对短裙女子说道,“我这边可以调监控,用看看吗?”
“不用了,也没什么,我天天遇到流氓,这次就算了吧。”女人有些尴尬地说了一句。
“那行,你走吧。”女警指了指警务室的门。
短裙女子扭着屁股离开了警务室,临走还不忘瞪他一眼,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
“你说说吧。”女警对他说道。
“没啥子好说的,她不是说过算了吗,那就算了吧。”他说。
“我今天值班,盯你一个下午了。”女警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道。
他低下了头,半天没有说话。
“打望的人多了去了,没一个像你这么明目张胆的。我在这条街做警察也有几年了,还真没遇到过你这样的。”
女警从椅子后面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他。
他嘴上还没来得及拒绝,双手就已经诚实地伸了过去。
“喝吧,一个下午也没见你喝水,喝完再说。”
他拧开瓶盖,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了几下。一个下午过去了,他才觉得自己渴了。
看着他举起水瓶的右臂,女警的眼神儿明显怔了一下。
他有些尴尬,下意识地想用水瓶遮挡手臂上的伤疤。
“你打过仗,”女警十分肯定地说,“虽然看女人的时候一脸痞相,可这一点是藏不住的。”
看他没承认也没否认,女警继续说,“你的年纪也就六七十岁,当过兵又受过伤,应该是从西南回来的,只有那里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还在打仗。”
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警务室墙壁上的地图,手指落在了西南某省边境附近。
瞬间,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女警落下的手像是一块石头砸到了他的心上。他很佩服她的观察力和判断力。他觉得她应该是个好警察。
“这些都不难判断,但我怎么也想不出你在这里坐一下午的理由,难道就是想看看?我还在想应该怎么把你请过来聊一聊呢,那个女人正好帮了我的忙,你是真不准备开口吗?”女警继续问他。
他认真地看了看面前的女警,右手不自觉地摸到了胸口,左手捂在了黄挎包上。
“这个女子真是不错,人长得好,工作也好,还是这样的人靠谱。”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你可以啊,打望都打到我这里来了!”女警看起来似乎有些生气,摘下帽子,用力地扔到桌上。
“对不起啊,养成习惯了。”他说。
“你一个拼过命的人,养成这种习惯?要说没故事,你自己都不会信吧?说说吧,反正我看你也不急。”女警挺了挺胸,似乎想给他再加一把火。
“你值了一下午班,该回家了吧?我的故事有点儿长。”他想了想,开口说道。
女警看了下时间,“跟我来。”说完,带头走出了警务室。
几分钟后,两人坐进了步行街后面一家稍微安静点儿的小餐馆。他没客气,既然要讲故事,先吃饱再说。一碗担担面,二两江小白,黑乎乎老脸已经泛起了红光。
他擦了擦嘴,女警也正好放下筷子,这女子吃饭的速度也是一流的,他越来越觉得她合适。
“你说得对,我是从西南回来的。”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胸口,打开了话匣子。
“那年我二十二,已经在前线打了三年。全连一百多号人,三分之一进了医院,还有三分之一连医院都没进去,我们四十多人在后方休整了几个月。那年年底,连队补充了新兵,我们又回到了前线。
“德贵就是那时候来的,他当时还不到十七,分到我们班,我是他班长。”
说到这里,他拿起酒杯,满上酒,倒在地上,继续往下讲。
“德贵读过书,说是读到了初中。读书人在我们连可是宝贝,如果德贵还在的话,仗打完八成儿是能提干的。我本想带出个排长啥的,我这个当班长的脸上也有光不是。
“德贵是农村娃娃,不太爱说话,胆子还有点儿小。刚回到前线那会儿,我们在坑道里躲着,只要外面炮声一响,德贵就开始发抖。一看他那熊样,我就忍不住把枪托往他钢盔上砸。
“我一生气就对他喊:‘你这熊样,来当兵干啥?’
“德贵总是一本正经地说:‘班长,我想要娶媳妇,我爹说过,我哥娶媳妇是我姐换来的彩礼,等我妹长大一点儿,也给我换个媳妇。我不想用我妹去换,我要自己娶媳妇。’
“每当这时,我都会说:‘行,那你小子可得争气,好好打仗,等打完了,我让连长给你发一个媳妇。’
“开始那一个月,几乎每次外面有炮声,我和德贵都会来一番这样的对话。我一说到给他发媳妇,他就忘了害怕,嘿嘿地傻笑。全班人都会跟着他笑,笑过以后,德贵就真的不害怕了。
“其实打到第三年,我们第二次上前线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大仗可打了,一大半儿的时间都躲在坑道里,外面炮声一响,我们就逗德贵开心,也是在找自己的开心。
“第二个月以后,德贵不抖了,可听到炮响,我还是忍不住砸他的钢盔,问他为啥要来当兵。
“德贵不抖了,可胆子还是照样儿小。快过年了,敌人的骚扰多了起来。”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到了墙上地图上,好像在回忆着什么细节。
“一次,我们排奉命伏击越过对峙线的一支小分队,敌人不知不觉地钻进了我们布好的口袋,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蹿。
“德贵就趴在我旁边,傻傻地看着,从头到尾一弹未发。战斗很顺利,十几个敌人很快就被我们全干掉了。
“回到坑道,我给德贵上课,问他为什么连枪都不敢开。他说他看鬼子长得跟我们差不多,下不去手。
“慈不掌兵,我罚他在坑道里拿着小本子抄写敌人的罪行,抄了一整天。
“那一仗打完,敌人消停了好一阵子。虽然我们还得躲在坑道里,但总算过了个安稳年。
“大年三十儿晚上,我和德贵站同一班哨。敌人还是有点儿谱的,不会在这个时候找事儿,更何况他们自己也得过年。
“我和德贵靠在哨位上,对着黑黢黢的大山发呆。德贵摸索了半天,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了我,我一上手就知道是个酒壶,苏制的。我摇了摇,还满着。
“‘你小子也不老实啊!这是哪来的?’我问。
“德贵怯生生地说:‘班长,这是那天打扫战场,我藏起来的,是不是犯了纪律?’
“‘你说呢?’我没好气地反问他。他不敢讲话了。我见他当真,就哄他说:‘上交班长就不算违规。’
“我们俩就这样喝了起来。
“‘班长,鬼子这酒怎么这么难喝?我爹在小店买的都比这个好。’德贵喝了一口,又把酒壶递了回来。
“‘难喝你正好少喝点儿,你小子毛都没长齐呢,知道什么难喝不难喝。’我一边说,一边用酒壶在他钢盔上敲了一下。我们俩你一口我一口,一边喝一边闲聊,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种难喝的酒叫什么伏特加。
“借着酒劲儿,我问德贵:‘你来当兵真的就只为娶媳妇?’黑暗中,我似乎看见德贵转头到处看了看。
“‘班长,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他们。’德贵小声地说道。
“‘你哪儿那么多废话,快说!’我忍不住在他钢盔上又敲了一下。
“‘班长,我就是想娶媳妇。’德贵憋了半天还是这句,气得我直接跺了他一脚。
我以为德贵真的只有这一句的时候,他又开口了。
“‘班长,我哥半年前结婚了,我嫂子是女人。’
“我喝到嘴里的酒一下子就喷了出来,应该正好喷到了德贵的脸上,他用手抹了一把脸,没理会我,继续说:‘我不敢看她,我一看见她就说不出来话。村里的新媳妇,我都不敢看。’
“德贵从我手里把酒壶抢了过去,喝了一大口,估计是呛着了,捂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我拍了拍他的后背,把酒壶又拿了回来。
“德贵继续说道:‘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男人都要娶媳妇,现在好像知道了,女人真的挺好看。’
“德贵这么说时,夜黑得什么都看不清,可我还是从他眼睛里看到了星星。
“过了一会儿,德贵又说:‘那天,村长到我家说征兵的来了,告诉我当兵能提干,提干就能娶城里媳妇。我都不知道城里的女人长啥模样。’德贵说完,又抢过酒壶,仰起头就往嘴里倒,可惜酒已经没了。
“德贵从前应该很少喝酒,那晚站两个小时的哨,他一直在说醉话。从哨位回坑道时,还在对我说:‘班长,我还没见过女人。’
“我敲了一下他的钢盔:‘你喝多了吧,你嫂子不是女人?村子里那些被你看过的新媳妇不是女人?你读书的时候,学校没有女娃娃?’
“‘班长,那不一样。我想娶个媳妇,天天在家里看。’
“‘你个色胚!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别胡思乱想,等打完仗,我找连长给你发一个。’我胡乱地应付着他。
“德贵很聪明,他很快就学会了在战场上生存的技能。年后,炮声再响的时候,德贵不但不抖了,还能准确说出炮弹类型,他知道敌人会在哪里打冷枪,能根据敌人站哨的频率,判断出对面有多少兵力。不打仗的时候,他已经像一个老兵了。他喜欢发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想媳妇了。
“哎,可惜!”
他叹了口气,端起女警刚给他倒的酒,一饮而尽。看了看女警,见她还在认真地听着,继续说了下去。
“可惜,一打仗德贵就比新兵蛋子还要胆小,开始他就是不肯开枪,后来他开枪了,可总是打不中敌人。我见过他的档案,他新兵训练射击成绩是优秀。
“我气得骂他:‘你他妈的怎么就打不准,那又不是女人的屁股,你有什么舍不得的?’他也不反驳,回到坑道不等我罚,自己就拿出小本子开始抄了。
“‘你要是再不长进,就别想娶媳妇。’这是我的杀手锏。一提到娶媳妇,德贵总是会更有精神头儿。
“在阵地附近小打小闹了几次之后,我们连奉命穿插,连长把尖刀班的任务交给了我。
“前一天晚上,我把全班集合到一起,特别强调行军纪律。老兵倒还好说,后来补充的新兵还没有经历过这些。我讲到的细节,几个新兵听得都很认真,德贵是最认真的一个。
“我问德贵:‘你喜欢看女人吗?’
“德贵红着脸,低下头不吭声。
“我继续问:‘如果路上遇到女人怎么办?’
“德贵是读书人,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班长,小册子上写的是真的吗?’
“‘你新兵训练的时候没看过录像吗?’我反问他。
“‘没有。’德贵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德贵没看过那些介绍前线的录像,还是他看过压根儿就没信。
“‘当然是真的!’我看着德贵,严肃地说,‘记住,遇到女人,不许眨眼,给老子盯好了!记住没有?’
“‘记住了,班长!’
“‘记住没有?’我不放心地又问了他一次。
“德贵几乎用哭腔回答我:‘我记住了,班长!’”
“为什么遇到女人要盯着看?”女警好奇地打断了他。
“看着是老百姓,其实都是兵啊,她们专门欺负我们这些讲规矩的人,唉!”他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讲。
“第二天拂晓,我带着兄弟们出发了。路上,德贵一直跟在我身边,他是新兵里军事地形掌握得最好的一个,识图能力特别强。
“那天,天气真好,太阳出来后,金子一样的稻穗儿让人想家。有水稻就有村庄,我拿出地图跟德贵对照了一下,叮嘱大家小心警戒,不要走神儿。
“‘班长,那里有人!’德贵第一时间发现了情况。
“我抬起右手,所有人向两侧散开,端枪准备射击。
“在德贵发出信号的同时,稻田里正在干活儿的那群女人显然也看见了我们。
“‘所有人集中注意力,加速通过!’我下达命令后,紧紧地盯着她们。
“队伍经过田边时,她们做出了惯用的动作,四五个女人一手拿着镰刀,一手解开了自己的腰带,裤子滑落了下去。
“其实,她们站在稻田里,脱了裤子我们也看不见什么,可我还是担心新兵们太害羞。
“‘不许闭眼!不许转头!’我连忙发出口令。
“我的枪口一直对着脱了裤子的女人,没有下达射击命令,只是带着队伍缓缓地向后退着走。这样的情况,我不是第一次遇见了,我知道,只要我们一走神儿,她们就会举起藏在田里的枪。我用余光瞄了一下几个新兵,果然没出息地脸红手抖。
“我忽然发现情况不对,德贵竟然转过身去背对着那些女人。真是不要命了!我正要命令他转回去,意外出现了。
“德贵指着我的身后,大声喊了起来:‘班长,有敌人,快卧倒!’紧接着,枪声响了。
“几个老兵第一时间卧倒了,也包括我,新兵们的反应也算合格。枪声是从我后面来的,我当时就知道中了敌人的计,我们跟包围过来的敌人接上了火。
“好在敌人不多,排长也带着人赶过来支援,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我心里暗暗感激着德贵,如果不是那小子没听命令,转过身不敢看女人,还发现不了敌人的埋伏。
“集合再次出发的时候,德贵趴在地上不起来。我以为他怕我骂他,就对他大喊:‘德贵,敌人都消灭了,快起来吧!你立功了,我不怪你。’
“我看德贵很吃力地动了动,知道不好,刚要去扶他,他站起来一半儿就又倒了下去,胸口的血咕咕地往外冒。
“德贵被打中了要害,把这只怀表放到我手里时,他说:‘班长,我还没娶媳妇,这回我妹妹能安心上学了。’
故事讲完了,他在胸口上摸出了一块老式怀表,从脖子上取了下来,放到女警面前。她拿起怀表,打开表盖,里面一张黑白照片吸引了她。一张略带稚气的娃娃脸,双眼微笑地注视着她。
他又拿起身边的黄挎包,放到了桌子上。
“这两样儿东西,都是德贵留下的,只有这两样儿。”
他喝了口酒,继续说道:“德贵走的那天就是今天,每年的今天我都会带着他到处看看。现在不打仗了,我们不用怕女人了,可我还是担心德贵,怕他在那边还要打仗,怕他还会因为不敢看女人丢了命。
他走了四十年了,刚好四十年。”他喃喃地说着,“都说这里的妹子漂亮,我想让德贵看看。”
说完,他把头转向窗外,街上霓虹闪烁,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经过的女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