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可左可右(短篇小说)

打仗有多残酷,没打过仗的人不知道。后来有个口号,“首战用我,用我必胜”,豪迈,可靠不住,枪炮一响新兵蛋子基本都尿了。李庆有尿没尿他自己都不知道。李庆有给叫成李老歪,是他打靶老是歪一点儿,靶子干干净净,新兵赵勋嗤嗤笑,说:“你改叫李老歪吧。”李老歪就出了名。也不算啥,五发子弹,打不上靶的遍地是。军号“嘀嘀嗒”一响,出发了。最初没有谁觉得越南人厉害,李庆有问班长,说:“班长,越南人好打吧?”班长二十九了,是老兵,说:“好打,好打。…”上了战场,知道不是了。大炮机枪一轰隆,一片片地死人,李庆有不高兴,说:“班长,越南人不好打,你咋说好打?这个可害人。…”班长愠怒,他爱吃各种野味,脾气暴躁,说:“你缺心眼啊,打仗还有好打的,问这个?”李庆有说文言文,把班长好骂。

战场是个古怪的地儿,死的人越多,你越勇敢,知道没准下一分钟你就挂了,你会怕死,不畏死了,冲锋就冲锋,卧倒就卧倒。赵勋后来踩了地雷,咽气前说:“庆有,对不住,给你起了外号。是玩儿的,没恶意。…”赵勋走了。有人再叫李庆有,李庆有说:“叫李老歪。…”侦察一个村子,李庆有带了八个人去了,临时班长。越南的村子都不大,太阳西斜,隐在植被间特别好看。刚进村子,李庆有带的八个人给冷枪干掉了三个。一边儿还击,李庆有把剩下的五个人分成了两组,说:“两边包抄。…”

李庆有外表像个相公,弯眉,细长眼,跑起来像梅花鹿。李庆有左翼包抄,把两个打冷枪的抓住了,懵了,要不是他们手里拿着枪,李庆有会对他们忽略不计:一个三十左右的妇女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李庆有捡起他们的枪,一个声音喊道:“缴枪不杀!”李庆有一个就地滚,把妇女和小女孩当成人墙了。喊话的家伙是个十多岁的男孩,端着把五六式冲锋枪,脸煞白,眼睛里像有泪水。妇女喊道:“锡志,别怕,要么开枪,要么扔下枪!咱们娘三死一块儿,一块儿找爹去!…”李庆有会英语和越南话,他本来要考大学。他爹缺心眼,老嫌弃他。李庆有跟爷爷长大,给地施肥,肥多了,把庄家烧死了。刨土豆,土豆都给刨伤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那会儿是大毛病,“农村包围城市”那拨进城的人,大多骨子里都是农民,为会种地而骄傲。李庆有他爹说:“你考个屁大学,当兵去。”当兵是团队,由不得你个人了,李庆有就当兵了。他不想当兵,有怨气,巴不得子弹把他打死,彻底利索了。每次打仗李庆有就疯,冲锋、扫射,李庆有打仗时像个猴子。老也打不死,是运气,李庆有老不死,打了八仗,皮毛都没伤着。李庆有大哭了一场,骂他爹,一想他没上大学就疯了。

女的一喊,李庆有懂了,这是一家子。叫锡志的男孩听了他娘说,把枪扔了,母子、母女三人搂在了一块儿。八个战士死了三个,伤了两个,这母子三个得枪毙。平民袭击军队,不受日内瓦公约保护。李庆有说:“刚才开枪的就你们三个?”可能是越南话的关系,女人点了头。李庆有说:“你们是老百姓,为什么开枪打我们?”进入越南之初,要求部队不涉及老百姓。实际上不行,越南老百姓把解放军当成侵略者,拿起锄头干活,搁下锄头拿枪,没法客气。小女孩说中国军队打死了她父亲,他们要给父亲报仇。李庆有傻眼了。两个受伤的战士疼的受不了,坚持要枪毙他们。李庆有把情况说了,大家不接受。还有三个牺牲的战友呢,不能白牺牲。李庆有一看不行,坚持把这一家人带回去交给连部了。交接完,母亲和两个孩子看李庆有,他没说什么,走了。

“烽火连三月,家书值万金”,大家都给家人写信,李庆有从不写。收信的战士说:“庆有,你呢?”李庆有说:“没有。”烦心的事儿多,李庆有就骂他爹。黄昏时传来了惊人的消息,二排长投降了。消息特别吓人,大家都回到古代了,说文言文。李庆有不信,二排长打仗很勇敢。李庆有说:“我不信,这是谁造的谣?”李庆有一说二排长打仗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不说话了。李庆有去了连部,说:“二排长的事儿是真的假的?”连长也头大呢,这种事儿私下说说就罢了,还跑来问?连长说:“李庆有,你什么意思?”李庆有坚持二排长打仗勇猛,不会投降。连长气坏了,把通报丢给他,李庆有看了,说:“通报说的不对,二排长不会畏敌投降。”连长的心语八成是,我,我他妈毙了你!说:“滚蛋!”李庆有回去写了份材料,都是二排长英勇作战的事儿。李庆有说:“认可的签名。”一大半战士签名了。老高是随军记者,各连队转悠,看了李庆有的材料,说:“李庆有,你文笔不错呀。”老高不站在李庆有一边儿,说二排长带领全排投降敌人,影响太坏,没有可说的理由,得枪毙。李庆有爷爷参加过韩战,对那个写《谁是最可爱的人》的记者特别反感,说:“那是个害人精。…”李庆有爷爷被炮弹炸坏了脑子,他说什么,算胡话。李庆有对记者没好印象,他想摸情况,说:“高记者,那到底是怎么个事儿,你说说呗。…”记者知道的多。二排长穿插包抄,掉进越军的布好的口袋里了,打打不了,跑跑不了,就投降了。高记者说:“他们应该突围。…”李庆有心语说:“突你个脑袋。…”改了材料,交上去了。他说二排长是为了大家活下来投降的。李庆有继续打仗,有了个新毛病,抓着俘虏就问二排长和二排的事儿,关在哪儿。大家不知道李庆有干什么,他和越南人说越语。

打下老山,部队边撤离边处理战场时李庆有被俘虏了,包围他们的是越军的残部,大半个排,各种枪对着他们。越南人会说汉语的很多,叫李庆有他们投降,否则歼灭。大家不知道怎么办了。李庆有一直想死,手指头扣在扳机上,说:“兄弟们,想怎么样?”每个人都给好十多支枪口瞄着,没人说话。还有,这事儿多少有点儿奇怪,按越南人的做法,应该直接开枪射击了,现在双方打红眼了。越南人用汉语说:“再不投降,全部歼灭!”李庆有嘻嘻了下,把枪扔了。他一扔,大家也扔了。十个人,搜身检查,每个人都挨了顿揍,踢踢打打的。确认李庆有是当官的,越南人把他拉出来枪毙。这和遭遇子弹不一样,遭遇子弹,你不知道,一倒地,一辈子了事了。枪毙是得看着自己被打死。李庆有好像真不怕,走过去长好,看看山野,看看天空。人间、天堂。李庆有开始想那边的事儿,主要是想一过去能看见爷爷。准备行刑了,发生了件老天爷才能安排的古怪事儿,越军的排长把李庆有认出来了。他们之前遭遇过,越军排长逃,李庆有开了两枪,都没打着他。越军排长叫会汉语的兵问了李庆有在松树岭发生的这件事儿。李庆有记得那事儿,说:“我那会儿枪打得不准,要不就不会有今天了。”李庆有没义愤填膺,没这种情感。越军排长不知道怎么想的,不枪毙了,押上李庆有走了。越军进入安全地界后,把李庆有他们抛弃了。等往回走了,李庆有才明白越南人的诡谲,抓他们是做人质,万一解放军遭遇了,可以谈判。丢下他们是这片地方布了很多地雷,叫李庆有他们自生自灭去。

最终回到部队时,只剩下四人,李庆有是其中之一。李庆有投降的事儿被举报了。枪打不准,这是没办法的事儿,投降又逃回来,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投降行为本身追究责任也不是不行。李庆有被转业了,传说这事儿和李庆有在军区的父亲有关。传说不是很靠谱,李庆有的父亲特意回了趟老家,把李庆有拉到祖坟前,手里拿了把撸子手枪。说:“为投降的排长说话,自己投降敌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李庆有什么也不说。官大,他爹打死李庆有不算任何事儿,归类也是大义灭亲。李庆有他爹后退了两步,说:“我代表那些因你投降而牺牲的战友。…”枪响了,李庆有没死,他二爷爷听说儿子要枪毙孙子跑的说不出话来,身子一扑,把李庆有他爹撞歪了。子弹穿过李庆有耳朵,打中了只惊飞的乌鸦,乌鸦“呀”了声,掉地下了。乌鸦是不是想,我操,我招谁惹谁了呀,就不知道了。他爹没再开枪打。李庆有把乌鸦埋了。他后来练摊去了,和父亲不来往了。二排长因为李庆有的申诉,没枪毙,判了十年刑罚。多年后,李庆有去了趟越南,战火气都没了,很多中国人在河内和奠边府做生意。李庆有走累了,坐在越南街市的路边抽烟,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和一个中年人走过来,尝试着说:“先生,你是中国人吧?咱们当年是不是见过啊?…”李庆有把他们认出来,是锡志和她娘,连部没枪毙他们。往事如烟,庆有也不知道说什么,说:“那个小妹妹好吗?”女孩嫁人,做了母亲了。说了几句话,都有点儿唏嘘。李庆有告辞走了。在越南待了几天,李庆有回国去练摊了。他耳朵上有个窟窿,经常漏风,听着风吹过,李庆有会想起过去的事儿。他到死都坚持二排长没错,救了一百多人。后来他投降也没错,谁也没权利叫人非得死了。小孩们知道李庆有参加过越战,找李庆有讲打仗的事儿。李庆有说:“一边去。…”秋天很凉,李庆有抬头看天,太阳半死不活地悬在那儿,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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