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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刚才那个人是谁呀?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就是觉得有些面熟!”
那个“陌生”的女人刚一离开,林志勇就迫不及待地转身去问他的大妹林馨。此时的林馨正舀了一碗米、要进屋做饭去。正午的阳光很火辣,火辣得有些耀眼。这个夏天,气温一天比一天升得高,只有稀饭能解渴,她想给从远处回来的哥哥煮顿稀饭、再炒几个小菜吃。
“认不得她了?你什么眼水嘛!”林馨好生奇怪。在她心中,哥哥即便记性再不好,也不至连她都认不出来了吧!他要么在故意装佯,要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来。
经自己的妹妹这么一提醒,林志勇在大脑里就开始搜索起来了。方才她在现场的表现,就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趁他不注意的当儿,她就在偷眼偷眼地打量。当被他察觉到了、也欲打量她时,她的目光却又逃也似的躲闪开了,显出很不自然的样子。一看就是那种“做贼心虚”的人所表露出来的神情。问题是,她在心虚什么呢?这引起了林志勇强烈的好奇。只是左想右想记忆都没能提供出有用的信息来。
“再想想看,我就不信你会连她都忘了。”一旁的林馨故意摆出一副旁观者清的样子,她想调侃一下难得回家一趟的哥哥。
林志勇还是遗憾地摇了摇头。只怪自己离家太久,都已经有四十多年了。在这期间,尽管他也有回老家来过春节的时候,但哪次不是匆匆忙忙回来、又匆匆忙忙离去的呢?所见到的还不都是那些没有更新过的熟面孔!
他既是家里的长子,又是独子。当然,好在他的“脚下”还有三个妹妹,才不至于像其他独生子女那样的尴尬。关于这一点,他常常在心里想,假如自己也是个独生子女的话,爹妈可能就不会放他出去当那兵了,更不会同意他把小家安到千里之外的省外去……当想得多了时,他甚至还会私下告诉自己:“真是幸运啊,平时家里幸好有三个妹妹帮着照顾父母。尤其把大妹留到家里、让女婿来上门,父母的眼光算得上高瞻远瞩了,他们应该是早就为自己留足了‘退路’的吧!”
“她是你的芳姐呀!”林馨在揭开这谜底时,故意偷偷看了一眼哥哥,用的是一副尘埃落定后淡然的表情。
果然,林志勇心里一惊,脸“唰”地一下子红了,是林馨这个作妹的,预先就不曾想到过的。那红着的脸,分明是对他内心不淡定的一个暴露。
没等他开口,就被突然出现的情况给“呛”得哑口无言。此时,他什么也不便说,只能保持短暂的沉默。正是在这当口上,林馨又补充说,“她的命也太苦了。走到哪儿,贫穷都像在有意跟着她似的。”
“那,她现在住哪儿?”经过片刻的无言后,林志勇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
“就住我们三队,在我们家背后的那个山梁上,你应该还知道那家人的一些情况吧。那个男的头上有秃子、是个驼背,他家只有一个儿子,说话结结巴巴的,腿还带点残疾……就是那个儿子娶了你芳姐。几年前说是媳妇生病、没钱治就死了,她是去填房的。那屋里的人,不知什么原因——也可能是风水不好吧,反正穷得叮当响。前几年,芳姐还常常回娘家屋去拿粮,这几年情况稍好些了,但还是不行。她经常来我们这里借这借那,借的都是些小东西,多数时候借了都没还回来,就又要来借了,我们倒也没计较她什么,还不是看在你面子上。今天她是来借盐巴的,说家里还没买回来……”
此时的林志勇已经不再想问什么,也不想再说什么了。林馨也开始去忙着做自己的事了。
剩下他一人,孤单地坐那儿。在那儿久久地沉思。
二
中午的饭菜很简单,都是他以前爱吃的——稀饭下泡菜吃,外加凉拌黄瓜。桌子上的兄妹俩,仍像小时一样只管静静地吃饭,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不一会工夫他们都下了桌。
尽管彼此只在闷头吃饭,但林馨还是从哥哥的“沉默”中,感觉到了他内心深处起着的变化。比起以前,哥哥的饭量下降了不少,她给他只舀了一小碗稀饭,并且还没把碗装满,他也只吃了那么多。当林馨伸手要再给他舀第二碗时,他就一股脑儿地把抛洒在桌上的饭菜扫进了自己的碗里。这动作太明显不过了——就是要坚决地拒绝。他默不作声地起身离开了饭桌。
哥哥这很“干脆”的表现,已让妹妹心里有数了。谁见到曾经的恋人都活成这般模样了,会不揪心呢?
“哥哥,都是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耿耿于怀了。说不定当年你们真是没缘呢!”
妹妹这本是宽慰人的话,反而让哥哥更难受。他坐在那儿,脑子里忽然想到了当年的事,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啊!
“志勇我儿,你给我们的来信,我们收到了。信中提到你打算与你芳姐分手的事,我和你妈不持意见,你与谁结婚,我们都不干涉。但你一定要处理好这件事,别伤了人家的心。自从你当兵走了以后,你芳姐就兑现了在你走时许下的承诺。她对我们尊敬有加,对你三个妹妹更是爱护备至。我们承包的土地,都是他们家里的人来帮我们耕种……她是个好姑娘。如果在你还没作出最后决定时,是不是你深思熟虑地再想想……又及,是不是你已经给你芳姐写信了?昨天她来我们家情绪很低落,私下偷偷地抹眼泪……她与你三个妹妹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父母的来信才收几天,读初中的大妹林馨、读小学的二妹林子,都向她们这个唯一的哥哥林志勇写来了愤愤不平的书信。连队知道这事的那些老兵们,有人给他打趣说,捅马蜂窝了不是?可也有人说,丰收了嘛,一下子就收了那么多的家书,看你咋个消化得了哟!
一下子能收好几封家书,是其他新兵所不敢想象的,从他们羡慕嫉妒恨的眼神里,他深知只有家书才能打发他们这些刚离家的新兵蛋子的寂寞的。
但这些只贯穿一个主题的来信,却又增添了他的苦恼。无疑是把他推到了两难境地。连不会写信的、最小的妹妹林林,都请她二姐在信中转告她的指责之意说,坏哥哥,以后我不认你了……两个妹妹信中的文字犀利、态度明确,坚决不同意哥哥做出这无情的分手决定。“如果哥哥真要一意孤行,那一定是陈世美所为……”
午休过后,阳光依然灼人。无所事事的林志勇向林馨打招呼说要到外面去走走,很快就获得了准许。其实要走的只能是心情而已——散心的同时,脚步也仅是在有力地配合。他戴了一顶草帽,这与小时候的习惯是一致的。虽说出去走走,可他并没什么准备,最起码要到哪儿去,他都还没想好。离家几十年了,满眼都是陌生。但他此刻想到了观音岩。
听说那里的观音已不是以前的样子了——它被人重塑过,很是灵验。儿子小时身体不好,三四岁时还专门去祭拜过,后来就再没机会去了。倒是那次去,也没发现有什么大的改变。
不如就去那里看看。
离观音岩越近,他的心中就越生出一种熟虑的味道。隐藏在大山深处的观音岩,山势不算陡峭,却起伏连绵。整个有石有土的群山上,柴草长得也不旺盛,山下一层又一层的良田,延展到了山下的溪沟边。林馨所在的山村,座落在山脉的半腰,远远望去那一片错落有致的茅舍,就是典型意义上的靠山而居的群落。
观音岩在他们家老屋的后山上,由于相近的缘故,在划分自留坡时,很自然地就划到了他们家的山坡范围内。这也就导致了小时候的林志勇与观音老爷有着先天的亲近感。那时候,他们常去那里割草放牛捡柴。连玩耍时,都要把它视为首选之地。
此刻,他已来到了山脚下,观音岩的确变了样,原来绝壁上的巴壁观音,须抬头仰望才能见得到。现在已不用了,下面垫高的地势,靠十多层缓慢而上的石梯就能直通上面。巴壁观音已是触手可及的存在了。
林志勇把目光探向了左边一侧的位置上。那里以前有棵碗口粗的桐麻树。每当他爬上桐麻树、坐在枝丫中间有个安全的“座椅”上时,多少次肆意地一边摇晃着桐麻树的树身,嘴里一边发出“邓莲的,凹脸的”的叫声——“邓莲”是村里一个既恶又横的农妇,人人都怕她避而远之,小小的林志勇却取她名字中的前两字来向她发起挑衅,可人家一次也没理会到他“恶毒”的用意。他坐在晃动着的桐麻树上的感觉,既像坐在飞机上、又像坐在行船上一样,快乐得跟个王子似的。
但自从芳姐代替母亲行使当家人权威的时候,他就变得规顺多了——当然,话又说回来,这个时候他也长大了,懂得怎样克制自己的行为了。那时,母亲只要一有事就要外出,出去的时间有时是两三天,有时更长些,但都不会超出一个礼拜,芳姐是作为一家之长或临时监工,被母亲请到家中来的。她来了后,严肃得真像一个老道的当家人,话不多,做事头头是道……他们也常去观音岩、去到那棵有碗口粗壮的桐麻树下,放牛割草砍柴。那里不但有很多桐麻叶,而且还有青杠叶、水冬瓜叶……总之,金黄色的落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背篓装填得满满当当的。
他们家养的那头大水牯牛,好像也很乐意到那里去。每次去的路上,它都流露出迫不及待的样子。地势开阔、野草丛生的观音岩,只要随便找个地方把牛一拴,他们就可以去做自己的事情了,牛则安静地啃吃着周围地上的浅草,一举两得。
由于太过亲近的缘故,芳姐很早就知道了林志勇没有小名——在农村,很多人的小名都冠以某某娃子,如“牛娃子”、“猪娃子”、“狗娃子”……唯独小林志勇的小名是“小军”,显然是个另类,“别有用心”的芳姐便硬给他扣上一顶没有小名的“帽子”。某次,在观音岩,在那棵掉光了叶儿、有碗口粗壮的桐麻树前,芳姐挑逗地望着有些腼腆的林志勇说,“人有名,树有根,没有小名是畜生”。当时,他没有反驳,也没有生气,她像占到了好多便宜似的,露出了有些得意的娇羞表情。那是小林志勇见芳姐最为得意的一次了,她得意得把平时藏而不露的小虎牙也现了出来。
后来,当父母亲、包括所有的亲戚们,有意安排他俩去做同一件事、当看到他俩终于走到一起时,就有意避而远之,他才猛然醒悟过来,原来母亲早就在暗中布局他俩的事了。什么请芳姐来家里照管家、帮着做这样那样的家务活……全是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实则有意为之,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有意要把他俩撮和在一起,成为生儿育女的夫妻。但作为当事者的他,只要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还没被捅破,他就一直不敢相信,要把心中的欲望与冲动压抑住。
三
那一夜,林志勇让自己彻底给整失眠了。
他已经老了,退休了。回故乡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安度好自己的晚年。从这个意义上说,每天保持一副好心情是很有必要的。至于其他的任何事,权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来处理好了。
回家第一天所发生的事,就让他有些糟心。谁能想到几十年前的事,还能在他的情感深处再起旋涡呢?
可毕竟出现的是芳姐啊!几十年都不曾谋过面,却能在老地方不期而遇,难道这不是鬼使神差又是什么呢?她后来所经历过的,不是拜他所踢又是谁呢?他心中徒增一种难以排解的愧意。无疑,这愧意是针对“芳姐”来的。
作为一个新兵芽子,对部队上的事什么都不懂,就像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家伙,不懂情感上的事一样。连队有个很捣蛋的老兵,人称“爱情专家”。他所畅导的爱情,就是只有通过考验后的爱情才最为牢固。“要是在测试期内就已经发现有问题的,就应该快刀斩乱麻坚决予以放弃。”这是他说的话。在连队,爱情专家的这套理论,得到了多数人的认可。有人干脆就按他的理论去测试,有成功了的,也有失败了的,但大伙谁都没怪他,认定是缘分使然。
恋爱专家盯上林志勇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怪只怪他的书信也太招人现眼了。自从新兵分到老兵连,林志勇的家书就收得有些手软,弄得他都不知道该怎样回信了。有的战友几个月都收不到一封信,他有时一天就要收几封。经恋爱专家一调查,发现那个字迹清秀、字体歪歪扭扭的信,来得最为频繁。有次,他故意克扣下了一封,拿到林志勇眼前晃悠,逗得他干着急而不得。
“同志哥,小心爱情的陷阱。是不是她在追求你?”
这句问话,当即问得林志勇有些面红耳赤。他只能乖乖地承认,我们是在当兵前经亲戚介绍,才确定恋爱关系的,但之前早就认识了,我们是亲戚。接下来,他又一五一十地交待了事情的全部。
“你想嘛,相隔这么远不说,你在部队、人家在地方——是两个天地的人。关键是你们贵为亲戚,从小就认识,干嘛以前不下手,当兵前才下手?靠的还是父母亲戚的撮合呢,这怎么合适?要是你们自己能擦出爱情的火花,那还情有可原。问题是你们恰好相反,所以这就很有必要,该去测试一下你们双方的真诚度了……”这是那个恋爱专家向他面授机宜时说过的一段话。
当时,他听完就陷入了沉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恋爱专家机灵地问道,“你小子是不是把人家的武功给废了?”
这赤裸裸的问话打了林志勇一个措手不及。等他反应过来之后,连忙矢口否认。“你想哪去了?我们哪有那样的机会!”
“那就好办了。只要你还没废人家的武功就好办。那你也得趁早,得赶快测试一下了。应该说你们都还没投入多少感情——只是遵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已,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三天,他就在恋爱专家的指导下,把盖了“红三戳”的书信发给了他的芳姐。
信的内容大致是这样写的:芳姐,当你看到我这样称呼你的时候,你是否明白我们之间将要出现一个小小的变化呢?是的,当我经过再三思索、终于鼓起勇气向你写这封书信时,我就已经决定以后也这样称呼你了——以前,我不是也一直在这样称呼着你的吗?我想改回到原来的叫法,你别怨我……那时,我们两小无猜,天真无邪,一切是那么的自然、纯洁……”
信的最后面,才是它本来要表达的心意。他列举出来的理由,一看就有冠冕堂皇的成份,自己都有些说服不了自己。尽管残忍,但他还是依然这样写道:部队有规定,短期内还结不了婚。我们之间作为恋人相处如此短暂,而今想再加深彼此印象的机会都没有了,都没有了……最后一句,他干脆写道,“我不想因此耽误你的青春,我们分手吧!”
他又听信了恋爱专家的话,把信“义无反顾”地发了出去。那封“无情”信发出去的当晚,得知情况的牛锋老班长告诉他,靠这种方法“测试”出来的爱情,也未必能得到“理想”的效果。当初他自己就曾以身试“法”,收到的却是这样一封回信:到部队才半年时间,你就急不可待地要与我分手了,会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所为吗?你也不去问问你的父母,他们同意不同意,你就擅自作主了?当初可都是按他们的旨意办的。既然你这么快就绝情地作出了决定,老娘奉陪到底!只是以后你们家的土地再没人去帮着耕种了,也没人肯去你们家当牛做马了……班长那张由阴转晴的脸上,最后露出了一丝阳光的亮色,他继而说道,不过,我现在有的这份真正的爱情,却并不是靠测试得来的。“好了,既然你的信已经发出去了,那就一切听天由命吧!交给老天爷去决断,也行啊!”牛班长在林志勇的后背上轻拍了一下就离开了,独自一人去到操场上,仰望满天的星斗。他的妻子在老家,他们天各一方。
一连几天,林志勇都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给什么东西掏空了似的,不论是学习与训练,还是节日与周末,都提不起任何兴趣来。一方面,他心里在打着鼓,芳姐能不能看出其中的破绽,他没把握。他多么希望芳姐挺住,顺利通过这次考验啊;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办法不错,到底是要与生活一辈子的人相守到老,连这小小的考验都接受不了,还谈何以后的相濡以沫呢?
恋爱专家看出了他心里的慌张,给他打气说,挺住,一定要挺住。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她的信来,看她在信中要写些什么。千万不可在这个时候再去一封“补救”信——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像抽烟上瘾的人决心要戒烟一样,林志勇每天都要去队部翻看自己的信件,最后都失望而归。好不容易盼来的,却是父母以及两个小妹在信中的指责。
读罢他们的信,才知事情出了意外。
“到底也没通过考验啊。这理应是一开始就该考虑到的后果……”到底姜还是老的辣,牛班长敏锐地捕捉到了林志勇情绪上的变化——他在看完信后,就呆坐在那儿悄悄地抹眼泪,他在心里恨自己没事找事做,终究把事情办砸了。
牛班长走到林志勇身边,关切地询问道,“接下来,你还要采取补救措施吗?”
“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就此打住!”在这接骨眼儿上,恋爱专家又突然出现了,他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主意是我给你出的,你得感谢我。说明你们这豆腐渣的爱情,完全经不起时间的冲刷,还是早了结早解脱的好!不过,最后的主意还得是你自己拿才行,免得日后又后悔。”
“都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要是今天……”想到这儿,林志勇摇了摇头,都是自己年轻气盛,至少应该再给她去封信,不能那么无情啊……但他没有那么做。从此,便断了与芳姐的书信。
此刻,他的睡意全无了。越想起脑海里的往事来,他就越兴奋不已。芳姐是他的初恋啊——初恋是不懂爱情的,更不会加以珍惜。时过境迁,记忆却依然深刻。“一个人对他所经历过的事,将终身受益”,这话不知是谁说出来的,已不重要了。如此说来,他现在“受益”的,就该是他以前所经历过的事了吗?
我怎么就没把她给认出来呢?他一遍又一遍、不停地问着自己。芳姐,难得你的变化会有如此之大吗?
受着孤独寂寞侵袭的他,在喃喃自语中终是入睡了。
四
“到家里去坐坐嘛!人都来了!”
林志勇一惊,忙转过身来,竟然是脸上挂着笑容的芳姐。她什么时候站到了背后,使正在偷窥房舍周围的他,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
他显得有些狼狈。
他不好意思地从一块大石头后面走了出来,挤出了一个不自然的微笑。那块大石头隐蔽性极好,是他在察看完地形之后,选择的最佳观察点,可她是怎么发现的呢?偷窥者反让被偷窥者先发现了,这是一件多么不合适宜的事情啊!
自从林馨的话如鞭子一样抽打在林志勇的身上后,他第一次才有了对她不起的感觉。一连几夜他都在失眠中度过,即便有合上双眼的片刻功夫,也在忙着做被人追打的恶梦,谁说不是被这根“鞭子”抽打的结果呢?
他想尽快解除这心头之“患”,获得芳姐的原谅,以图心安。
借着黄昏的暮色,他朝很早以前熟虑过的前方走去。那段路他小时就走过了,不管世道出现怎么的变化,都不至变得太过大相径庭吧!以前的那户人家,他至今还记得,破败的茅草屋靠几堵土墙支撑,被零乱的杂草和高低不一的树木环伺。他读初中时每天都得经过此处,那家的娃娃们穿得褴褛不说,还很邋遢,有些心生鄙视……就因为有这些“案底”仍留心间,他才急于知道那地方现在是啥样子的。心里不禁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芳姐至于一定要来这里才能生存吗?到底为了什么?
他面向芳姐,对方流露出来的轻松表情,与那天偶遇时判若两人。她穿着一身颜色很深的旧衣服,脚上的胶鞋破破烂烂,沾了不少的黄泥巴,很是扎眼。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屋檐下后,芳姐给他搬出一根小板凳,示意他坐下,就自个儿进到了屋内。
他无所事事只得四下张望。原来的茅草房倒是换成了瓦房,支撑起瓦的木柱、木条却很是陈旧,大多数已经发黑;圈起每间房子的泥巴墙,看得出来那曾经的墙壁是用麦壳和烂泥巴糊过的。许是太久的原因,被风化脱落了不少,有些地方露出了大拇指宽的裂缝;石板铺成的院坝,更显老气横秋的模样……
几分钟后芳姐出来了,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林志勇在屋外不停地张望着周围一切的举动,都被她在屋里看见了,便故意说道,我们这地方窄蔽,不比林馨家宽敞。他们家修的一楼一底的砖房,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她信步来到他面前,大胆地望向他,有些嗔怪地小声说:“来家里,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弄得人家多不好意思啊!”
坐着的林志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想了一下,就以她换的这身衣服作为开场白,说道:“这身衣服好看!”
“是吗?我倒觉得是刚才穿的那身衣服更好看。那身衣服才合我的身份。这身平时不常穿……”说着,她拉了一条板凳坐到了他的近旁。“你来了,我总不至于穿身脏衣服迎接你吧,那样显得多没礼貌呀!”
此时,天光尽管有些暗了,但许是还不到掌灯的时候吧,芳姐并没起身去点灯,也没作出邀他进屋去坐的意思。他事先已从林馨那里得知了她家因出不起那几十米长的电线钱,才导致至今也没能用上电的尴尬。照明用的仍是早年间使用的煤油灯。此刻,月亮已经挂上了天际,远山近岭虽已沉入到了暮色之中,但像这类山村的农户人家,要借用月亮的光,还是可以节约出一些点灯用的煤油来的。
正在这时,一条只有三只腿的黑狗,一瘸一拐地突然窜了出来。在对准陌生的林志勇、隔了两三米的距离就是一阵猛烈的狂吠。它做出这动作,不外乎是要让在场的主人看看,尽管晚了些,它还是很尽责的。但它的主人大概是摸准了它的脾气,并没起身来撵它走,而是淡淡地说,行了,人都进家了,还咬什么咬!
随即,她向林志勇解释说,它从没咬到过人,就是做做样子,别怕。
“天都黑了,你家里的人怎么还不回来?”林志勇被夜风吹得阵阵发凉,估摸时间也差不多了,便突然问道。
“没人回来,就我一个人。”她低下了头,慢慢地又补充了一句,“我的女儿出外打工了。她爸死在了外面,我才改嫁到这里来的。现在这个老公,他的情况可能你也晓得。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落下了终身的残疾,昨天他进城去玩了……”她抬头望了一下曾经的恋人,鼓气勇气说,“他在城里有个相好的,是他的初恋,他们之间还有来往……”
他们彼此都很认真地坐着,尴尬了好一会之后,他才有意找话说道: “他这样做,你也同意?还要和他继续过下去……”
“没有他在还要好些。有阿黑陪我就够了!”她的话刚一出口,那条黑狗就迅速来到她的脚边卖乖了——把它的头乃至整个身子,在她的腿上先蹭了一下,最后干脆坐到了她的双腿之间,警惕地昂着头,望向林志勇。
突然,他裤包里的手机响了,是林馨打来催他回家吃晚饭的电话。
“走吧,到林馨家去随便吃点。反正你煮饭的时间也被我耽误了。”
“那就不了,我一个人的饭好解决!”
她把他送出了十来米远,那条三只腿的黑狗,一瘸一拐地跟在身后,单纯地摇着尾巴。
“你常去观音岩吗?”临分别的时候,林志勇突然这样问道。
“自从嫁过来以后,我还没去过呢!”她面露难色地承认,又解释一句说:“主要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去。”
“我们哪天一起去看看嘛,行吗?”
“好啊。你定时间嘛!”
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爽快。
五
夕阳西下,庄严的观音岩,在远方丛山峻岭的点缀与修饰下,烙印出了一副锯齿形的剪影。“轻纱”里,观音岩的晚景更显神秘而迷人。
林志勇和他的芳姐按照几天前的约定,来到这熟悉的观音岩“寻旧”。前者以他军人特有的时间观念,早早来到了目的地。他先是在巴壁观音前简单地拜了三拜,就开始为二人的到来寻找可以聊天的坐处了。他找到了一处自认为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的位置。两块对望的石头、光洁的平面、相隔不远的距离……他弄了些鲜活的柏枝来,把石头上的尘土扫掉,就静心地在那儿坐着——坐在那儿耐心地等待他的芳姐到来。
芳姐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的身后跟着那条一瘸一拐、只有三只腿的“阿黑”。走到面前,它不停地给林志勇摇着尾巴,嘴在他裤腿上不停地蹭来蹭去,异常亲热的样子。
“它已经熟悉你了,不再咬你了。”坐下后,芳姐说道。黑狗很快就消停了,卧到了她的脚边。
“哎呦喂,走累了,先坐会儿。”她喘着粗气,略显疲惫。
几分钟后,芳姐主动站起来,独自在不远处走了走,她的目光始终都没离开过那绝壁上的观音。“这儿你比我熟悉。以前好像观音位置很高,现在它已没那么高了”。她又望了一眼石壁上面的山林,以及它下面的一切,不无感慨地说,“都变了,自从我们分手后,就再没来过这儿了。”
“芳姐,对不起呀!”林志勇主动地虔诚地说道。
芳姐低下头,不语。
“芳姐,当着头上观音的面,我们能不能把这些年心里的话全说出来?”他直视着她的眼睛。
“诶,有什么不能的?说吧,我保证说真话。”
“对不起,芳姐!因为我的原因,让你吃苦了……”
她无动于衷,似乎只在静静地听。
“那时,都怪我年轻、做了冲动的事。本来,我开始的意思只是想测试一下我们之间的感情有多深,没想到,你先当了真,”他又抬头勇敢地望了她一眼。她仍是呆若木鸡地坐着,平淡而又安静,这使得他更有信心地往下说去。
“刚入伍,远离亲人,训练很苦,生活也枯燥,很想家、想亲人。大家才没事找事地故意在信中提分手的要求,以此来考验对方。我没想到你会从此连一个字也不写给我了。”
他又看了她一眼,想听她的申辩。但她依然沉默着。
“自从给你的分手信发出以后,等了半个多月仍不见有你的信来。我开始急了,就想写封补救信向你解释解释,但……都怪我,听从了别人的一派胡言。”说到这里,他心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也有些破声破气的。
“你知道。我父母亲还有三个妹妹都不同意我们分手,他们都在信中指责我……”
“这个我知道!”芳姐突然开口了,这多少有点出乎林志勇的预料。既然她已开了口,那就听她接着说下去吧!
“即便你不写那样一封信来,我也会主动写的……”
“写什么?”他有些吃惊了,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写分手信呀!我觉得我们之间不合适,我配不上你。”
这回该轮到他沉默了。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负”了她。没想到——这是他多年来都不曾想到的,居然是她先“负”了自己呀!
“当初,亲戚们在‘说’我俩的事时,一开始我是不同意的。我比你大,长得又不是很好看……可他们却说,你们家缺劳力,你会同意的。要是我不同意,你可能就会因没人做庄稼地而走不出去了,走不出去就无法去当兵了。”
他低下了头。在心里悄悄问自己:“天,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事啊!”这时,他的眼泪有点不争气地来到了眼眶,在里面打着转。他把头转了过去,为的是不让她发现。
“所以你的那封分手信一回来,我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这是个机会,我就立马同意了。我先做通了父母的工作,再把彩礼退还给了你们。由于周围的人都知道我俩是定过婚的,后来别人再给我介绍婆家时,人家就有些嫌弃我了,他们不知道我们发展到了哪一步,就胡乱猜测……不过,这也没啥,我相信命,命是注定了的,改变不了……”
就在她滔滔不绝说话的当口,黑狗从她的脚边突然站了起来,神叨叨地向远处走去。
“它可能要解手了,你等我一下。”说着赶忙跟了过去。
几分钟后,她回来了,又接着前面的话题讲。“眼看周围的人不要我,父母就有些急了。有天通过邻居介绍,我认识了一个会编篾的手艺人,父母说他家太远了,还嫌他家里穷,是我坚决同意的,没过多久我们就结了婚。婚后我的女儿刚满月,老公就出外打工去了,钱没挣到,遇到黑心老板,还出了事故,人也死了。没办法,我们娘俩就只好搬回娘家居住。”
他听得入了谜,眼眶里的泪水也被自己强烈地抑制住了。等她的声音完全停下来以后,他才从痴迷状态中清醒了过来。“我们山后住着的这户人家,情况也不好,你何必还要下嫁自己呢?”
“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啊?”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调皮的微笑,看得出来那种淡然的微笑,是从她心底流露出来的。“像我这种不中用的人,老之将至,连个家都还没有,人家能收留我,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她的话,无疑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在心里的自责更甚了。半天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说。
“毕竟我是家里的女孩,是个已经嫁出去了的人。被娘家人收留,也是暂时的,我不可能厚着脸皮一直住下去吧?我也想有个自己的家啊……”
“问题是,他对你还不好!”他把心里的担心,无所顾忌地说了出来。
“已经无所谓了。我这人本身要求就不高。”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说:“他也是个将死之人了,他得了绝症,才那么疯狂地无所顾忌……也只有我还能服侍他,其他人肯定不会。他哪还有资格嫌弃我呢?”
突然,她就剧烈地咳起嗽来,她赶忙把前面的衣襟拉了拉,“这都是他传染给我的。”
“你是不是有些冷了?不行的话,我们就此打道回府吧,以后有时间再聊!”他先站了起来,习惯性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好吧!我这不争气的身体,让你见笑了。”接着,她也跟着站了起来。猫久了的腰经过短暂的调整后才慢慢打直。这时,他意识到她那有着不被年龄接受的衰老,已在慢慢地侵袭她的整个了。
她走路的动作有些迟缓,他即便脚步放得很慢,她也依然跟不上来,他只得边走边等,或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放慢脚步。倒是那条腿残的黑狗,在跟着她的节拍走。亦步亦趋忠实地跟着,始终离她很近,它走走停停,边走边还回头望她。
三天之后,她就在自家的床上断了气。据说是死于肺癌。
虽然她第二任老公得的也是这个病,不过他没死,还可以到处跑动。她离世的那天,他并不在家,也不知跑哪去了。当然,这得归咎于他事先是不知道的。
不满六十的芳姐,就这样无奈地死在了她第二任丈夫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