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开始放晴了,仿佛一个人把积攒了很久的怨气一下子都发泄完了,心情舒畅,转怒为喜。
下午,起了点凉风,老太太搬了个马扎坐在西屋山的阴影里乘凉,老九把她的茶壶摆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惜凤心里惦记着银花的安危,坐立不安,目光游离不定,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弯腰抬头吃力的走来,背上还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惜凤不自觉的站起来,喊了声:“哎……”。老太太抬头一怔,问:“老十吗?”原来真是老十回来了,他气喘吁吁的喊着:“九哥,搭把手,累死我了。”老九迎上去,伸手接人,定睛一看,心花怒放,说:“这个小蹄子,纵是心眼再多,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老太太见老九高兴,就问:“这是谁家孩子啊?咋弄成这个样子了?”老九把来龙去脉一说,老太太叹口气说:“这是天意,也是个可怜人啊!”惜凤忙打水给银花洗脸梳头,心里虽然遗憾,却也藏着一分欣喜,一分庆幸。欣喜的是以后的日子有银花做伴,再难也有个臂膀。庆幸的是银花没有遇到更糟糕的境遇。遗憾的是老天不公,她还是个孩子,却要过背井离乡的生活了。
那天,银花告别惜凤,向西北方向疯跑,小小的心脏里藏满了恐慌、矛盾和巨大的兴奋,终于要摆脱困境了,终于可以回家了。这段时间以来,压在全家头顶的那片乌云马上要飘走了,只要自己能与父母团聚,对不起谁都可以,说起来都是命,怪不得她。
越走越急,越急越找不到路,她一面心急如焚,恨不能一步迈出芦苇荡,一面胆战心惊,怕老九他们追过来。脚下的路高洼不平,有些地方还有水坑,她只好跌跌撞撞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半水半泥的颠簸着,累的气喘吁吁 、胸闷气短,疲惫不堪。
仿佛一下子,阳光迅速的暗淡下来,风声渐起,芦苇激动的抽打着她的身躯,继而,万物附和,风怒吼起来,像有千军万马奔涌而来,银花感觉有无数的怪兽正藏在身后,慢慢像她靠近,张着血盆大口,随时都可以吞噬掉她的肉身。她心里开始后悔,紧紧咬紧牙关,绝望慢慢爬上来,一面想大喊大叫,让老九发现她,找到她,带她回去;一面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遁形隐迹,快速逃脱;还想干脆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突然一队黄鼬,从容不迫的向她走来,吓得她赶紧收住脚,折头向东跑,一脚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头皮发麻,脊背发凉,一下子跳起来,随后一屁股跌倒在那一窝带针的怪物旁边,刺猬们瞪着小眼睛嘟着粉红的小嘴与她对视,让她不寒而栗。银花慌忙爬起来,摸索着往回走,现在就是陷阱她也跳。正茫然间,两条大蛇突然钻出来,在草丛中迅速游动,银花腿一软,瘫倒在地上了,晕了过去。
晚上西北风更加凛冽,仿佛一群野狼在嚎叫,狂奔。银花慢慢醒来,乌云密布,没有一丝月光,重重黑暗堆叠着,吞噬着她的理性,银花抱紧自己,心脏缩成了一团,心里想:“这就是是报应,人们都说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都怪自己和母亲背信弃义,老天都发怒了。”银花无声的哭起来,感叹命运无常,既然不能让人好好的活,何苦要来世上走一遭。
这时有一个怪物,从草丛中钻出来,蹲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盯着她看,眼睛隐隐发着暗光,银花觉得毛骨悚然,她猛的站起来,顺着芦苇稀疏的地方发足狂奔,她跑多快,怪物就跑多快,跌倒,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直到精疲力尽,银花绝望的闭上眼睛,放弃了抵抗,那怪物轻轻走过来,用鼻子拱她,银花彻底晕死过去了。
老十听赶大集的乡邻说老九回来了,非常激动,急匆匆从镇上往家赶。几年没见了,九哥还活着,太好了。走得匆忙,路上内急,想躲进芦苇丛中方便一下,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呻吟,寻声往里面走,发现了奄奄一息的银花,左右不见别的人,以为是迷路或者逃荒的人,想了想,拾在肩上先背回家再说。
老太太找来张医生,为银花处理了伤口,又讨了两幅药调理着。银花一直高烧不退,胡言乱语。老太太知道她是遇到“皮猴子”了,吓掉了魂。吩咐老十去找胡嫂。胡嫂在这一带还真有点小名气,说媒叫魂都归她管,准的很,抢了老张很多生意,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不去找医生,先去找胡嫂,胡嫂收费便宜,有啥给啥,没有就啥也不用给,穷人们的日子艰难,命贱,能省就省 实在熬不住了,才去找老张。
胡嫂坐在八仙椅子上,要了一碗小米,老九给她卷了一枝烟,小心翼翼的点上,穷人对鬼神有更大的期望,更深的敬畏,尽管鬼神向来站在富人那边。胡嫂把烟接过来,深深的撮了一口,然后插在小米堆里,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功夫,那碗小米就变得半浅不满的了,老太太默契的顺手添满了,小米继续亏下去,老太太就继续添,直到不在亏下去为止。老十好奇,端起碗来查看究竟,碗完好无损,甚是纳闷。胡嫂又让老太太发了两张“钱粮”,起身就要走,老十紧张的问“好了?”胡嫂一言不发,老太太说:“天机不可泄露,等着吧!”
不一会的功夫,惜凤跑进来,说银花退烧了,睡安稳了,老太太松了一口气,嘱咐好生看着,准备点稀粥。银花可能受的惊吓太深了,足足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早上才醒了,秋日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屋里一片橘黄色的温暖,她抬起身来,茫然的看着四周。
惜凤一看非常高兴:“妹子,你醒了。”银花认出了惜凤,抓住她的胳膊,一下子扑到她的怀里,放声大哭:“吓死我了!我再也不跑了,再也不跑了。”惜凤顺势坐在炕沿上,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安慰到:“好了,别哭了,老太太说,你被老狐狸吓掉了魂,已经找回来了,没事了。”银花止住哭声,定一定神,疑惑的问道“我咋会在这里呢?老太太是谁?”惜凤说:“该着你和这家人有缘,和我有缘,你晕倒在路边草丛里,被老十救回来的。”银花错愕的张大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感觉命运再次无情的戏弄了她。想起母亲曾经说过:“命里只有一斗粮,走遍天下是十升,人怎么强也争不过命,不如该咋样就咋样。”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心里倒有几分舒缓,不在挣扎。惜凤见她面色缓和下来,喂她喝了几口稀饭,顺便把事情的把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楚。银花沉吟到:“姐姐,你信命不?这可能就是我的命。”惜凤也叹口气说:“咋就争不过命呢!”往事前情涌上心头,不由得一阵伤心。
两天后,银花能下炕了,惜凤带着她去见老太太。老太太细细打量着她,这个孩子虽然面色憔悴,底子还是好的,模样也挺好看的,心里很满意。高兴的说:“你也算闯过鬼门关的人了,好好养几天,其他事等身体大好了再说。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进了这家门,就得守这家的规矩,好好过日子。我们家老九怎么说也算你们的救命恩人哪,足见咱们的缘分不浅呢!”
惜凤和银花暂时住进了西屋。西屋分里外两间,中间有一扇门隔开。惜凤他们住在外间,里间门上挂了一把大锁,还从里面挂了帘子,遮的严严实实的。只有老九喝醉了酒时进去坐坐,出来时满面憔悴,神情灰败。银花特别好奇,一次等老九走了以后,她悄悄的趴在门上往里瞧,模模糊糊看到有柜子等,越看不清楚越用力,由于屋门多年失修,锁鼻突然开了,银花连人带门扑进里间。
银花抬起头来,定睛一看,窗台下有两只大箱子,还有个被格子,都有些年纪了。箱子上有一面菱花镜,蒙着块红布,露出一点踪迹,镜子旁边放着一把雕花的木梳子,精致到不像这家人该有东西。银花爬起来,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去,拿起梳子细细把玩,刚想放在头上,只听一声断喝:“放下”。银花手一抖,梳子掉在地上,断成两半,银花目瞪口呆的愣在地上。
来人正是老九,他从地上捡起雕花木梳,怒吼道:“败家娘们,滚!”银花像是得到特赦令,低着头,从老九身边悄悄溜走了。老九捡起木梳,怅然若失,叹口气,扯下镜子上的红布,仔细擦去灰尘,打开窗下的木柜,把镜子和梳子小心翼翼的放进柜子里,恨恨的盯了她们一眼,锁好柜子,扬长而去。
银花呆呆站着,没敢动,这个严肃的无情汉子,整理这些东西时,脸上抹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像清晨湖面升起的水汽,温柔飘渺。
狗蛋回来了,与老九在东屋喝的一踏糊涂。俩人都十分感慨,常言说:人心难测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真的不可无啊!
老九原以为是银花小,不甘心这样过一辈子才逃跑的,一听竟是那家大人的主意,越想越气,嚷道:“他妈的,这明摆着就是诈骗,就是坑蒙拐骗,就是忘恩负义。”又想到自己本着一片诚心,以为做了一件两全其美的事,若不是老天眷顾,岂不着了他们的道,弄个人财两空的结果。更可恨的是惜凤也背叛他的意志,成了银花的帮凶,这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俩没有一个好东西 ,合伙耍我,必须给她们点颜色看看,让她们知道老韩家的男人可不是怂包,爷也是跑过江湖的人,怎么能在一条草桥沟里翻了船,简直可恶之极。
老九把银花叫过来,严厉的说:“小丫头片子,人不大吧歪心眼子还不少,刁钻可恨,你给我记好了,你是我老九买来的给老韩家生娃的工具。你老子娘窝囊,不讲信用,给我下套,胆子够肥,你把那颗贼心收好了,好好待着,再起二心,把你卖进窑子里去,有你好看的”。狗蛋对银花说:“你安心过日子吧!你老子娘已经走了,我送他们走的,这人啊活在世上,得讲个信字,背信弃义,恩将仇报,让别人戳烂脊梁骨,还咋在这世上混了。”银花一听父母不要她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老九烦了,一把把她拽到院子里,扬言拿鞭子抽她。
惜凤跑出来,护着银花,低声为她讨饶。惜凤不来还好,一见惜凤过来,老九气不打一处来,暴跳如雷:“臭娘们,我还没和你算账呢,你倒来当好人”。扬起马鞭狠狠的抽在惜凤身上,一溜血线渗出来,银花发了疯,扑过去要和老九拼命,五邻四舍的人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老九越发下不来台了,正闹得不可开交,狗蛋嚷道:“老太太来了。”老太太拨开众人,喊道“老九,住手,喝点酒就犯浑,快把他拉住。”回头对围观的人们说:“散了吧!让大家看笑话了。”看了看银花,叹了口气说:“还不快点给你姐换件衣服收拾收拾,你呀!”银花哭道:“我没有家了,我娘不要我了。”老太太安慰她说:“行了,你娘会来找你的,知根知底的,放心吧!现在他们得先活命要紧,你好好呆着,他们还能找到你,否则就不好办了。”银花一听老太太说的有理,马上爬起来,低着头陪惜凤去疗伤。
晚上老九醒了酒,老太太语重心长的说:“打人可不算本事啊,尤其是打女人,收人还得先收心。”老九才悻悻的作罢。
老九走后,老太太把银花带进屋里,耐心的开导着:“你老子爷包了药,拿了钱,性命保住了,也饿不死了,你放心吧。等日子过得好了,他们可以来看你,你也可以回去看看,现在你回去了,说不定还会出什么事,真被卖到窑子里去,那可就再无出头之日了,再也活不出个人样来了。”过了一会,沉吟半晌又说:“改天,我让人托个信给他们,明个春天,青黄不接时,他们可以过来住几天。”银花欣喜的看着老太太,满脸泪痕。
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老九喝醉了,吃过晚饭不久,就把惜凤惜凤带走了,孩子扔给了银花。
不一会功夫,银花听到东厢房传来惜凤压抑的哭声,还有老九愤怒的吼声。孩子没命的哭起来,声音尖亮,包含着无限的委屈。银花心乱如麻,束手无策。孩子的哭声透着无数的屈辱和心酸,声嘶力竭,仿佛在控诉这个吃人的社会。
银花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老十悄悄的走进来,坐在她旁边,从怀里掏出来两块烤红薯,一块递给银花,把另一块拿在手上,仔细剥了皮,一点点抿进孩子嘴里,孩子贪婪的抿着,忘了母亲,在老十的安抚下,安然睡去。
老十把自己的外衣盖在孩子身上,默默地看着银花。说:“别跑了,周围都是荒野,沼泽,各种野兽,你跑不掉的,迷了路,不是自己饿死了,就是被强盗抓住,都没有好下场。”银花不安的问:“这里真有强盗吗?”老十说:“有,臭名昭著的四大团听说没有,他们抢男霸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非常可恨。”银花抬起脸,哀求到:“你不要强迫我,我还是个孩子呢!”老十笑了:“别怕,我们不是坏人,讲道理。九哥就是心里苦,脾气暴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不要担心。”看到银花不做声,继续说“九哥说你自卖自身,是真的吗?够狠的啊!”银花漠然的望着他,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落下来。
老十无语,默默掏出手帕递给她,:“别哭了,我保证不打你,也不会亏待你,等你长大点,愿意跟着我,我好好待你,不愿意,我去跟九哥说,强扭的瓜不甜,这个我明白。”
银花不哭了,陷入沉默中。老十又说:“如果你现在就有可心的意中人,铁了心要离开,我立刻送你走,等九哥醒来,就没机会了。你好好想想,我准备准备就来。”
银花看着老十坚定的背影,心中涌起无限涟漪,游移不定。老十带着盘缠回来时,银花改变了主意,这是个温柔善良,理性明白的男人,一下俘获了她的心,值得信赖。银花决定不走了,说:“我不跑了,跑得了路,跑不过命,给我点时间,我们以后再成亲,行不?”老十清秀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愉快的说:“我会等你的,等到你心甘情愿嫁给我。”
老十把七姑的旧衣服拿给银花,又搬了床铺盖枕头来,仔细为银花铺好,:“先休息吧!你累了。”
惜凤回来时,已是下半夜了,银花和孩子都睡了,老十倚在墙上打盹。她偷偷擦干眼泪,整理好衣衫,抱过孩子,睁眼盯着房顶,默默无语。老十快速起身,倒了一碗热水放在惜凤面前,默默地离开了。
黑夜吞噬了周围的景物,月亮躲在了厚厚的乌云后面,万籁俱寂,连狗吠声都停止了,整个世界都在沉睡中,惜凤把孩子包好,拉开房门,悄悄的溜出来。
刚转过墙角,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吓的叫出声来,黑影迅速堵住她的嘴,把她拉在身后。东厢房传来老九厉声喝问:“谁?”惜凤吓得一下子蹲在地上,院子里的狗狂吠起来。惜凤心里非常绝望,这下完了。
“嘘”老十轻轻的提示她,他们屏住呼吸,静观其变。老九穿衣走进院子,正要查看西屋的情况,老十朗声叫到:“九哥。”老九回过神来问:“西屋锁了。”老十干脆的说:“锁了,放心!”老九宠溺的拍拍他的肩膀说:“得尽快给你办喜事,免得夜长梦多。竹篮打水一场空。”老十说:“人还小呢!等等再说吧!”“小,先用着,大了自然好生养,别存了妇人之心。”老十说:“知道了,你累了,休息吧!”老九打着哈欠走了,边走边说:“但凡你自己用点心,还用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