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凤可能被打怕了,条件反射式的把孩子护在怀里,把后背留给混混,对老九说:“大哥,我若跟你走,你善待我的孩子好吗?”老九为难的说:“孩子确实是个问题,添张口,还要占个人手,实在是不够划算。”混混一听这买卖又要黄,逼近惜凤说:“再墨迹,我给你掐死,丢臭水沟里去。”老九心软,又想起了钱先生以前说过一句话:“这人啊!只要知道她为啥活着,就能忍受生活中的所有磨难。”反过来看,有孩子也挺好的,有孩子母亲就跑不了,定下心来,一番讨价还价,用最低的价格,带走了娘俩。
离开关帝庙,老九走在前面,惜凤带着孩子跟在后面,老九回头看着瘦骨嶙峋的娘俩,心里非常酸楚,顿了一下,狠狠心把母女俩领进了向阳饺子馆,要了两份羊肉水饺。老板看着母女俩直摇头,“走吧,走吧!这里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了。”惜凤的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
孩子看到水饺,两眼放光,神手去抓。老九眉头一皱眼一瞪,手在桌子上一放,孩子的手停在空中,眼睛里一片恐慌。惜凤把孩子揽在怀里,看着老九,眼睛里充满了无助和哀求。
老九叹口气,朗声说:“老板,弄点水,让他们洗把脸再吃。”惜凤觉得这是近几年来最香的一顿饭了,看孩子吃得满手都是油,小脸泛着些许红光,心里涌出一丝丝感激,心想:“也许这次上天眷顾我,遇到了好人。”
从饺子馆出来,老九打量着母女俩的形象,像十足的叫花子。嘟囔着“真是赔钱货。”又买了两身衣服扔给惜凤。到了马车店里,老九自去套车,惜凤与孩子换好衣服,乖乖的爬上马车,启程回家。
老九试探着问:“妹子,你咋就落到这步田地了?”惜凤无语,只是哭。老九一看惜凤那样,虽然面上装着淡定,却老是走神,特别是对上惜凤的那双眼睛,总觉得小娥又回来,想想又觉得好笑,世上只有一个小娥,也再无小娥了。因了小娥的缘故,九爷对娘俩还心生一份特别的怜惜。
这日来到滨县,离家越来越近了,老九心里自是百味杂陈,小娥没了,孩子也不知道死活,自己又伤透了母亲的心 ,如今又要带个女人回去,不知道会掀起多大的风浪呢!决计在滨县住上一宿,缓缓劲再走。
傍晚,老九要了热水,让丑菊给孩子洗个澡,把自己也收拾干净,好回家见老太太。锁上房间的门,自己走出店门,到街上转转。
刚走出店门,迎面碰上一个人,一把把他抱住,又用力把他推开,嚷嚷道:“老九,真的是你,你小子就是烧成灰,我也能认出来,啧啧,看来混的还行,气色不错。”老九定睛一看,原来是老邻居狗蛋。狗蛋高兴的问道:“老九,你这是从哪里来,想好回家了?你个“二哥”,还知道回家呀?”俩人找了个茶馆坐下来,一五一十的叙起了家常。
狗蛋告诉老九,那年他走后,老太太十分自责,生了一场大病,后来又把七姑一家赶出韩家,永远不许进门,因为七姑把那个孩子弄丢了。老九心里难过,眼里泛出了泪花,愧疚的说:“当年我也是糊涂了,仿佛得了失心疯,竟然怪罪到孩子身上,真是罪孽呀!”狗蛋安慰他说:“都过去了,人咋能争过命呢!老太太都挺过来了,咱们爷们还能怂了不成,现如今老太太身体还好,只是常年咳嗽。这要是看到你回来,说不定也好了。”老九点点头,继续问:“我那孩子怎么丢的,老十娶亲没有哇?”狗蛋叹口气说:“孩子可能让你姐送人了,也可能卖了钱了,你知道的,你姐那个人就那样。老十是个好样的,生生让你和老八带累坏了,你整那么一出,这老八媳妇又跟人跑了,叫都叫不回来,谁家还愿意和老韩家做亲啊!”老九听了沉默了,十分痛心,觉得实在对不起小娥,就这点骨血都没有保住,小娥若是泉下有知,不定怎么恨他呢!也对不起弟弟,不然早该成家了。狗蛋喝了一口茶,继续说:“老十在镇上帮忙,记个账啥的。老八也回来了,看着是对原先的老婆死心了,如今在卢家纬厂干活,你外公也老了,不愿意再管事,索性把厂里的活都交给他了,只是每逢大集,他都被人拉去 ,做个中人,这附近真没有比他更懂牲口了。”
狗蛋又问:“这几年你过得咋样,娶亲了吗?”老九听完,主动交代自己混的还行,在回来的路上还买了个女人。狗蛋高兴的说:“这就对了,女人吗都一样,只要能生娃,肯吃苦 ,就行了。要那么好看有啥用啊!咱们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吃穿不愁,留着当画看。你们家媳妇可是一个赛着一个的好看,死的死跑的跑,也该收心好好过日子了,啥最重要,活命最重要了。”老九叹息到:“只是带了个孩子。”狗蛋急眼道:“唉!我说你啥好呢,看着挺机灵个人,净办糊涂事。这年头自己活着都困难,还给别人家养孩子。”老九叹口气说:“改不了,就这德性,看不得女人哭。”
狗蛋说:“唉!换了我也许跟你一个德性,这黄河滩上的人啊,心都是水做的。眼下就有一滩窝心的事,我要是手头充足,一定要把那个姑娘买了带回去。也算做了善事。”老九问:“啥事啊?你也犯了花痴,小心胡嫂把你的“二宝”割下来喂狗。”狗蛋着急的说:“那个不能够,别看那母夜叉长的不咋样,可疼俺里。”老九笑了:“你就装吧!你呀就是有贼心没贼胆的主。”俩人正聊着,门口一个妇人走过,神情灰败,愁容满面的。狗蛋指着那妇人说:“看见没有,苦主在那儿呢!一准是找人贩子去了。”老九说:“卖身,这么老了,太离谱了吧 ,瞎扯!”狗蛋咂咂嘴说:“又着急了不是,卖的是他家姑娘。”瞅了瞅老九,调侃的说:“你身上还有钱吗?”老九怕他借钱,警惕的问:“几个意思?”狗蛋意味深长的说:“你不能光顾着自己快活啊,也得替兄弟想想啊!咋说老十也是被你们连累的,我看你买下那个姑娘倒不错。”老九沉思道:“这得打听好了,别是放鹞子的,人财两空不说,还丢人。”
狗蛋说:“这个我倒是打听清楚了,这家人逃荒出来的,家里遭了黄患,从博山逃到这里,一来男的就病倒了,欠了店里很多钱,有些日子了,走也走不得,留也留不住了,死又死不了,难哪。那姑娘今年十五岁,生的还算水灵,想找个好人家,抵债救父。但这家人欠账太多了,一般人办不了。”老九沉吟不语,自己手里是有些积蓄,这一路走来,花费也不少了,都扔在讨女人上,有点舍不得。犹豫道:“先看看人再说吧!”
狗蛋把女人叫来,介绍给老九说明情况。女人上下打量着,心里盘算着,犹犹豫豫的不肯开口。狗蛋说:“穷人家是买不起你闺女的,富人们买回家,不是做妾就是转手卖到窑子里去,难得这一家都是正经的好人。你好好合计合计吧!”女人只是哭。正说着,女孩走进来,直视着老九的眼睛,坚定的说:“十块大洋,我跟你走。”老九觉得这个妮子痛快,有个性,只是太单薄了,怕是难以生养。
最后在狗蛋的撮合下,九爷为那家人结清了欠款,又买了些粮食,留下两块大洋,带走了银花。
银花的母亲呆呆的站着,表情十分复杂,男人在屋里号啕大哭。银花自己爬上马车,坐在惜凤旁边,催促老九快点启程。
出了滨县,越走越荒凉,路边都是一人多高的芦苇,那毛茸茸的芦苇花,远看一片雪白,微风吹来,像层层浪花奔涌不息,它不卑不亢,柔顺中隐含着傲骨,用无穷的韧性在秋风中舞蹈,惜凤不由的看呆了。银花冻的瑟瑟发抖,紧紧的靠在在她身上打盹。
老九与狗蛋坐在前面,说着家长里短,非常兴奋。银花和惜凤慢慢拉起了家常,知道惜凤也是被买来的,又是同乡人,心里非常亲切,便悄悄的商量着如何逃跑。惜凤知道银花还可以回去寻她的母亲,自己身无分文,带个孩子,无处可逃,被抓回来,肯定吃不了兜着走,坚决拒绝了。
下了大路,车子颠簸的很,银花想再不走就回不去了,母亲答应等她一天。银花说:“爷,我肚子疼,得下去方便一下。”九爷想了想,说:“女人就是麻烦,你,带她下去,别走远了 ,也别动啥歪心思,爷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谁要敢跑,一定打断她的腿。”惜凤想抱着孩子下车,老九说:“把孩子留下,如果你们回来晚了,我就摔死她。不要挑战我做事的底线。”惜凤跌跌撞撞的跳下车,被银花拉进了芦苇深处。
银花回头看看,确定老九他们已经看不见了,一下子跪在惜凤面前:“姐姐,你放了我吧!来世我衔草结环报答你的恩情。”惜凤十分为难,看着银花小小的脸上挂满泪痕,想想着实可怜,感同身受,真该跑了拉倒。可是孩子咋办,孩子要是没了命,自己活着还有啥意思啊!摇摇头拒绝了银花的提议。
银花犹犹豫豫的往后退,嘴里说着:“你不走,我走了?你不走回去也没有好日子过。”惜凤一言不发,慢慢转过身去,颤声说:“走吧!走的越远越好。”。银花转身就跑,跑出十来米,又跑回来,拉着惜凤说:“姐,咱们还是一起走吧!要不你会被打死的。”远处传来清脆的鞭声,还有隐约的孩子的哭声,惜凤推开银花,毅然往回走。银花无奈,一咬牙,一跺脚转身没入草丛中。
见惜凤一个人回来,九爷英气逼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恼恨,心想:“这个女人虽然长的像小娥,但绝对和自己不是一条心,绝不能掉以轻心,弄个鸡飞蛋打一场空。自己救了她母女的命,她却向着外人,合伙欺骗自己,捉弄自己,不给她点颜色看看,还为所欲为了呢!”瞬间脸上乌云密布,扬起马鞭就打,狗蛋连忙拦住,说:“这肯定是那家人早打好的谱,与她无关,你赶紧回家,我返回滨县看看,一定把人给你带回来。”老九无奈,只好先带母女俩回家。
惜凤知道自己错了,拔了老九的逆鳞,一路上陪着十二分的小心。老九板着个脸,连看也不看她们,孩子都觉得紧张,小嘴紧紧闭着,不敢出声。
太阳下山的时候,他们离开大路,进了村庄。这里地广人稀,零星的有炊烟升起,惜凤想:“这是到了哪里?看着更像荒洼。”车子穿过一座古老的石桥,桥下是渾黄的河水 ,水势很大,急急忙忙的,像赶着回家的游子。
老九的家在村子东面,周围是整齐的篱笆墙,墙上稀稀拉拉的缠着紫色的喇叭花,喜气洋洋的,很是好看。篱笆墙的支柱是几颗槐树,几颗枣树。篱笆内四周种的是蓖麻,长势喜人,像一颗颗小树,也像一列列士兵在站岗,惜凤欣喜的发现,里面还藏着一丛丛艳丽的菊花。
院子很大,居正五间正房,从中间隔开,东边两间,西边三间。左右还有厢房,不大,也就两间。西厢房与正房之间打了棚子,下面是锅台,烟囱从棚子上穿出去。东厢房与正房之间搭成一间简易的棚屋,堆放着各种生产用具。西厢房南侧有偏门,可以出去。东厢房南侧是猪圈和厕所。正房的窗台下有两株石榴树,红彤彤的挂满了果实,树下是零星的蚂蚱菜,开着各色的花。院子的西南角有一排鸡窝,鸡平时息在矮树枝上,天黑了自己下来,进窝休息。惜凤心下赞叹,在这么一个荒郊野外,还能把日子过得这么齐整,真是些高人。
老太太住在东面的正房里,进门是堂屋,靠墙摆了张八仙桌,两张八仙椅。桌子上摆了一把暖瓶,一套茶壶茶碗。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从菊花,几只母鸡,很是有趣。老太太头上带一顶帽子,呈椭圆形,前面有个扣字,头发梳的一丝不乱,在后面挽成一个旮瘩揪,套着黑色的网子。身上穿深色的大襟袄,黑色裤子,扎着裤脚,一双小脚,套在干净的尖尖的小鞋里,像春天刚刚出土的笋,让人想起了传说中的三寸金莲,面容沉静 ,不怒自威。
看见儿子回来,面容上闪过一片彩虹,抬手擦着热泪,向老九伸出手来,摸着他的手说:“儿啊,你可回来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老九也落下泪来,扑通一声给老太太跪下了,颤着声音对母亲说:“娘啊!儿子错了,错了!”老太太抓住他的手不放,生怕一撒手,儿子就又不见了。等双方情绪稳定下来,老九叫过惜凤娘俩见过老太太,说明来由,老太太打量着惜凤,心里明白了儿子的心意,越发心里愧疚,点点头说:“好,把西屋收拾出来,就让她们住下来吧!”
西屋原来是小娥的住房,自从老九走后,门窗锁了,再也没有打开过,房间里有一股霉味。房间分内外两间,里间用一把大锁锁着,外间有一盘土炕,连着锅台,炕和锅台之间砌了一节土台子,叫沙拉子。炕上有半旧的被褥,炕的左边有一扇窗户,微弱的光胆战心惊的钻进来,使房间里显得更加幽暗。
老九抱来一抱干柴,在铁锅内添了点水,对丑菊说:“把火升起来,暖暖炕,水开后灌进暖瓶,洗洗脚,睡吧!”说完迫不及待的走了。
惜凤把孩子放到炕上,茫然的蹲下身子,把柴草放进灶堂里,拿起火柴,一次一次的拉着,心里想,这就是日后的日子。
半夜十分,西风怒吼,从窗缝中钻进来,像有冤魂在大声哭泣,又像野狼在嚎。惜凤紧紧抱着孩子,抖成一团,心里想银花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