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 悬疑 | 夜幕下的地安门 第二十章 落滢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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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不见,吕海铭憔悴了很多,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上去好像随时都会晕倒的样子。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吕教授已经沏好了一壶上好的天福茗茶,沁人心脾的清香在屋子里弥漫,让人心旷神怡。

顾小玥简单地说明了来意,吕教授安静地听着,他的眼睛望着窗外,眼神迷离。顾小玥说完了,吕教授仍旧静默着,这让她有一时之间的不快,正打算出口催促,却被李峰制止了,用眼神试意她稍安勿躁。三个人、三杯茶,在午后的清冷日光中慢慢沉淀。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吕教授终于开口了,一开口就回到了五十多年前……

“那一年我十岁,我祖父领着我进了一座院子,那院子就在景山东街靠近沙滩北街的一侧。院子不大,可在中央有一棵大枣树,枝桠繁茂,十分凉快。我站在大树下,等着我祖父和院子的主人,著名的国画大师李珗先生说话。”

“我一直瞅着树叶儿,后面透着景山公园的山峰和亭子。我从小就喜欢画画,祖父托了好几位挚友才辗转找到李先生,我等在院子里,心里其实特别忐忑。”

“‘你在看什么呢?’我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小女孩儿的声音,我没说话,是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并没有特别看什么,只是在焦急地等待着,‘那是景山,山上的亭子叫周赏亭。’身后的小女孩儿继续说着,话语诚恳,听起来特别亲切。”

“我回过头去,那是我第一次和婉滢相遇,她只有八岁,却已经和李先生学画三年了。这没什么稀奇,因为她的名字是乌雅婉滢,满族正黄旗的嫡系后裔。虽然清朝已经成为了历史,但婉滢骨子里自有贵族气质,而且,她在绘画上有极高的天赋。我们师兄弟四人,唯有婉滢继承了老师的衣钵。”

“从那天以后,我就正式成了李先生的学生,每个星期有三个下午过去‘自然堂’学习绘画和古董鉴定。假期里,老师偶尔还会带我们去故宫内院参观学习,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五年,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满足的五年。”

吕教授说到这里,喉咙竟然哽咽了。他站起身来,踱步到书桌后,背对着顾小玥他们,悄悄地擦拭着眼泪。

“在文化大革命到来之后,故宫博物院全面关闭,我那时候才十三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婉滢不同,她的家庭出身让自己和家人都置于险境,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她的父母相继被抓走,她改了名字叫白婉滢,干脆住在了‘自然堂’的小院里。”

“差不多也就是那个时候,我们的小师妹,也是老师最后一个学生也住了进来。她的父亲早逝,母亲是故宫博物院的画工,当时也受到了迫害,老师于是收留了她。当然了,也是因为她从小就在临摹上显示出超乎年龄的成熟,她就是后来的国画大师梅倚霜。学校停课了,我有时也会住下,于是,老师的儿子李飞蕴,我们的大师兄,我和两个师妹,四个人一起学画,一起生活,那真是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啊!”

“但是,我知道那时候的一切都是摇摆不定的,到处都是红卫兵,喊着口号,像一群疯子一般摧毁着那个已经破破烂烂的世界。老师的‘自然堂’永远紧闭大门,因为我们害怕。现在回想起来,幸亏我们有老师,无论外面是怎样的风雨飘摇,在老师眼里,我们只需要学习和画画,也唯有学习和画画才能让我们获得心灵的宁静。”

“在那段时间里,我们四人的绘画水平增长得飞快,最有天赋的婉滢已经获得了落滢山人的称号,也就是说她的画已经得到了老师的认可。小梅也一样,非常努力、非常勤奋,但她有个致命的弱点,她头脑里没有创意,这让她很痛苦,也让她更拼命。”

说到这里,吕教授停了下来,他指着墙上的大开幅画卷说道,“你们看,这就是婉滢的画作,这里面磅礴的气势和胸襟,是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顾小玥和李峰也站起身来,走到画卷面前,“这是什么时候的作品?”顾小玥问道。

“只可惜‘自然堂’最后还是受到了波及,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告了密,说里面有反革命狗崽子,还有封建迷信活动。我们的画室被砸了,画作都毁于一旦,我们几个人也被捆起来,脸上都被毛笔涂花,还挨了打。我记得很清楚,小梅一直哭,我也忍不住疼,流了眼泪,可‘反革命狗崽子’婉滢却一直昂着头,一滴泪都没有。”吕教授没有回答顾小玥的问题,却再次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从那以后,我们就更加小心,老师也变得越来越严厉。大约是1968年前后,大师兄被迫离开了画院,到内蒙古插队。我因为身体不好,躲过了上山下乡运动。在老师的帮助下,我于1972年挂名在故宫博物院,做了一名文物管理员,也开始以落铭山人的笔名画画,但直到现在,我在绘画方面也没有取得什么值得骄傲的成就。”

“70年代以后,老师的身体状况明显下降,也是到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老师早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就遭受过各种磨难,后来多亏中央方面的干预才侥幸避难。随着故宫博物院的再度开放,老师开始带我们进入故宫,或者把一些需要重新修补、装订、保护的书籍和画作带回‘自然堂’,进行细致的相关工作。也就是从那时开始,老师要求两个师妹进行临摹,打算留存一份复制品。那段时间,婉滢的绘画能力差不多达到了她最为高峰的时期,其画作连老师都赞叹不已。相比而言,小梅的临摹水平已经比不上师姐,不过她也开始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唯一的问题是缺乏灵性,也就是说作品没有生命力。老师在多次指导无果后,给了她落梅山人的名号,却不是通常的取名字里的字,这或许也是有深意的。”

“文化大革命结束的1976年,老师被检查出来心脏病。当年还发生了一件事,几乎要了老师的命。在内蒙古插队的大师兄,竟然在一次暴风雪之中,被草原上的恶狼袭击。等到被赶去的乡亲们救下时,他已经奄奄一息。最后,虽然保住了一条性命,骨折的右手臂却因接骨不及时落下了残疾,再也不能握笔作画了。直到现在,我都记得老师当时那副失望至极点的表情,那是对这个世界的无奈,是对自己一生钟爱惨遭厄运的痛心疾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师兄不愿意回北京,我想他是不愿意面对老师的失望。一直到1982年,才因为老师的身体状况恶化而终于调回了北京。”

“老师的最后几年基本上是在‘自然堂’度过的,大师兄也按照父亲的要求接掌了‘自然堂’,虽然他不能再画画,但这么多年在书画文物上的造诣还在,他进入了国家文物局工作。很遗憾的是,婉滢则是因为出身不好,只能到小学做了美术老师。为了避嫌,她几乎不再和我们来往。几年以后,小梅考取了中央美术学院,专攻宋代山水。”

“我是个特别木讷的人,和婉滢一起长大,我知道自己心里有多喜欢她,可却从来没有表达过。1977年,我被推荐进入北京大学学习,后来又去了复旦,远离了婉滢和她的生活。直到1988年我回到国家文物局工作,才得知婉滢结婚了,爱人是一名警察,名叫陈屹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看清楚自己的内心,只可惜我一没有勇气,二也没有优秀到能够打动婉滢的心。而且,我知道自己其实内心卑微,好不容易获得了一份理想的工作,我怕婉滢的出身会连累到我。看看吧,你们眼前的人是个多么卑鄙的小人!”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说到自己的内心世界时,吕教授的声音颤抖个不停。但是,他没有逃避,也没有撒谎,这么多年了,这或许是唯一一次他向外人坦露心扉,揭开自己可耻的一面,他做到了,无所畏惧。顾小玥和李峰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脆端起茶杯,喝着不知道什么味道的已经冷了的茶水。

“那时候的小梅也已经32岁,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其实比婉滢还要漂亮,是那种能让男人一下子就喜欢上的漂亮,可她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自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比得上婉滢。我当时一直惊讶于她的未婚,后来才知道,她一直暗恋着我们的大师兄。唉,那又是一笔糊涂账!”

“从小梅那里,我知道了婉滢更多的事情。她虽然平日里在小学做老师,但很多时间还是会去‘自然堂’看望老师,有时也继续帮助老师整理、修缮一些画作。听说曾有一度,老师希望婉滢能够成为自己的儿媳,而当时的两位年轻人也有这样的想法。可到了1985年,大师兄突然下海,虽然名义上仍然挂靠在国家文物局,可其创办的公司属于自负盈亏,在当时的系统里,也算是头一号,让不少人都很吃惊。”

“再后来,大师兄和老师的关系就开始变得糟糕,他的很多理念和作风与老师背道而驰。我听小梅说,曾经有一次老师还扇了他耳光,将他哄了出去,我想这或许是婉滢没能与他走到一起的直接原因。”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大师兄真的是继承了老师的基因,因为老师在他的那个时代本来就属于与众不同之人。只可惜,他没能理解自己的儿子,而大师兄也没能理解自己的父亲。”

“至于婉滢后来的丈夫,我听小梅说,他们的相遇相识也是缘分。因为婉滢的出身,她一直被学校里的一名已婚的体育老师纠缠不清。有一年的夏天,婉滢下班晚,那个混蛋甚至把她堵在胡同里意欲用强。刚好有一位当时下班的民警路过,救下了婉滢,那就是后来成为她丈夫的陈屹严。”吕海铭说完这些,再次摇了摇头。

“说到这幅画,那是我去复旦之前婉滢送给我的,那个时候的她已经在小学当老师,倍受歧视,我明白她的画是一种告别。如果那个时候的我没有一门心思想着自己如何在学业上有更大的发展,而是多花些心思去帮助婉滢,或许后来的结局会完全不同。”

“对不起,吕教授!您能多说说婉滢后来的事情吗?她和陈屹严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眼看着吕海铭又要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顾小玥忍不住打断了他。

吕海铭苦笑了一下,“说出来我也不怕你们笑话,对于婉滢,既然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定,而我无耻地逃避了,即便后来我回了北京,也没什么脸面去见她。在那之后,我和她一共见了三次面,一次是在老师临终前的召集上,一次是她的女儿出生,最后一次是她的女儿走失……”

“相反的,小梅和我之间来往却密切了很多,一方面,她在学术上专攻青绿山水和金碧山水,尤其着迷于宋代大画家赵伯骕和赵伯驹兄弟,而我在文物鉴定方面也是主攻字画,所以时常一起切磋。另外一个方面说起来则有些无奈,我们心里都有喜欢的人,却都没有机会赢得对方的心,这也算是同病相怜吧。”

“您说道婉滢的女儿走失,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了避免吕海铭在自责中没完没了,李峰连忙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大师兄出事的时候,我正在日本进修,应该从那时候开始,也就是在晓晓走失前,婉滢和她丈夫之间已经出现了问题……”吕海铭一点儿都不避讳自己对陈屹严的反感,“您稍等,晓晓是婉滢女儿的小名吗?”

“是,她的大名好像是陈晓涵。那一年好像是1991年吧,晓晓两岁多,被婉滢带出去玩儿,结果孩子竟然走丢了。”顾小玥不由得和李峰对视了一眼,他们同时想到了那盘录音带,里面的一男一女应该就是陈屹严和白婉滢。

“他们的孩子到底是怎么丢失的?”吕教授点了点头,“那天她带晓晓和朋友的一个小男孩儿去动物园玩,我记得刚好是国庆假期。游园的人非常多,婉滢抱着一个,拉着一个,临出门的时候,有人装扮成的熊猫、猴子什么的游行,人都聚了过来,她光顾着照顾抱着的男孩儿,女儿一下子被人群冲散。等到她发现孩子不见了,疯了似地到处寻找,找遍了动物园和周边地区,可孩子却再也没有找到。”

听完吕教授的话,顾小玥只觉得心里更加疑惑,自己和婉滢失踪的女儿同岁,自己也有那块配对的玉珏,顾小玥不敢想下去,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明明有父母,还有个双胞胎的弟弟,怎么在派出所工作接触到的一桩失窃案,竟和自己扯上了关系。

顾小玥沉住气,打算下次回家无论如何都要再问问父母玉珏的事情,想到这儿,她立刻问道,“吕教授,我上次过来,给您看的那块玉珏,您是不是已经认出来?丢失它的人叫韦栋,是民族学院的学生,是方悔,或者说陈屹严临死前托付他带来北京,帮助寻找他的妻子白婉滢。”

“方悔?他改名换姓离开了婉滢,一直到死都不愿意回来!我实在想不通婉滢到底做了什么,让他如此刻薄!”吕海铭又开始激动,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情绪有些失控。

“那一对儿玉珏我只见过一次,是老师临终前把我和两位师妹召集在一起的时候给婉滢的。当时,老师给了我们每个人一样东西,算不上多么值钱,老师说算是师徒一场留个纪念。婉滢把雄珏给了陈屹严,雌珏也不知道在哪里?”吕海铭吃了一片速效救心丸,在沙发上休息了片刻才回答了顾小玥的问题。他说得平静,顾小玥却听得惊心动魄,原来自己手里的玉珏是雌珏。

“那上次您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这些?”顾小玥继续问道。

吕教授沉默了一会儿,再说话时声音里有一种决绝,“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曾经失去过特别重要的人或者东西吗?”

顾小玥想了一下,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回想自己的一生,还真的没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陈屹严走了,晓晓丢了,那段时间我觉得婉滢也完了。她不哭不闹,一整天一整天地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我开始时每天都去,但从来没能见到她,我又着急又无奈,一气之下就离开了,我必须承认,婉滢的态度让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人就是这么愚蠢,考虑自己永远多过别人。半年以后,婉滢就失踪了。我疯了一样地到处找她,找了整整一年,却没有任何结果。我这一生终于永远地错过了她,每一次都是因为自己的愚蠢。我害怕,不敢再去想,不敢再去触动,情愿就这样思念她一辈子,你懂吗?”

顾小玥和李峰没能得到更多更详细的信息,吕海铭说完之后,就请他们离开,一个人呆坐在办公室里流眼泪。顾小玥的心情很差,她不知道是该同情他,还是可怜他,因为无论他做什么、做不做,他或许都走不进婉滢的生活,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可却选择了责怪自己,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是重要的。

“按照吕教授的说法,在白婉滢和陈屹严的生活中,应该有两个更重要的人,一个就是梅欣洛的母亲梅倚霜,另外一个应该是李飞蕴,李老师的独子,他们的大师兄。”顾小玥边走边说。

“这样,你回所里查那个李飞蕴,我先给林大人打个电话,把目前掌握的线索汇报一下。再去趟分局,把录音带送过去,顺便了解一下韦栋那边有没有新情况!”顾小玥说完,示意李峰离开。

“我送你过去吧,这样节省时间。”李峰边说,边掏出来车钥匙,没想到顾小玥突然揪住他的耳朵,把脸凑过去,狠狠地亲了一下他的嘴唇,“不用了,刚才喝了太多的茶水,我内急,你先走。”说完话,扭头跑进了文物局大楼。李峰眼前一花,顾小玥已经没影了,“这丫头,还是疯疯癫癫的!”他讪笑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

文物局大楼里,顾小玥贴着楼道的窗户站着,亲眼看到李峰开着警车离开,她又等了几分钟,确定李峰已经走远,悄悄地转过身来,深深地吸了口气,重新走到了吕海铭教授的办公室门前,“咚咚咚咚”敲了几下,过了一会儿,吕海铭的声音传了出来,“请进!”她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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