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房间里的大象,第一章(5)

沿街路过一个菜市场卖鱼的地方,地上长年累月附着的死鱼的鳞片、内脏、尸体和血水,一遍遍清洗,一次次吸附,人来人往的踩,路面被包浆的发黑,在太阳的暴晒下,散发出惊人的腥臭,刺激的章博闻忍不住想一吐为快,但却又不能如此爽快,胸腔里翻涌的恶心和裹着胃酸的食物在喉咙处跃跃欲试,吐不出,咽不下,进退不得,左右两难,章博闻忍不住想当初为什么要生孩子,如果当初不结婚,或者结婚后不生孩子,或者没有第二次怀孕,就没有眼前的事情出现,就不会有这些驱之不散的难题,转而又觉得自己的想法的可鄙、懦弱和不该,但无论如何,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骑虎难下,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事情已经定性,长江的水到了入海口,接下来就是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路来


到了新厂办公室,西晒让屋里闷热不堪,刚坐下,就大汗淋漓,老式的空调开了也不起作用,嗡嗡的老气横秋的响的不停,却没有一点冷风吹出来,桌子上堆放着一摞需要签字的单子,章博闻一口气签完单子,叫来财务拿走,财务是个成年女性,两个孩子的妈妈,他曾无意间告诉她妻子怀孕的事,出于一种不由分说的信任,章博闻把上午的妻子检查的详细情况合盘托出,告诉了财务,寄希她能给点什么建议或者帮助,她听了之后表示惊骇和难过,她劝他不要多想,事情还没有最终结果,肚子里孩子也许是好的呢,并建议他带妻子去省里最大的妇幼保健医院看看,章博闻苦笑不堪,瘫坐在椅子上没说话,财务可有可无的官方外交辞令般的劝慰并不能慰藉他心里的灼热和不安,但却令他短暂的松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与其说需要什么具体贴心的安慰,毋宁说他更需要找人歇斯底里的倾诉。


当财务拿走单子关上门后,随着砰的一声带上门,章博闻知道遇到这样的事情没有谁可以帮到他,也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全情的倾诉,连妻子也不行。他独自一人坐在溽热难受的办公室里,寸步难行,慢慢忍受着内心千头万绪的情绪蚂蚁的啃咬和蚕食,为了排除那些蚂蚁肆无忌惮的繁衍和侵蚀,章博闻抓紧上网查询市里医院的信息、预约流程,页面上显示需要注册账号才可以预约,而且必须是患者本人,他于是打电话给妻子,没想到电话关机,他顿时陷入了一种无望的境地,觉得眼下一切的挣扎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徒劳,他有气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上,过了半个小时,妻子才回电话说刚刚睡着了,并把身份证信息发过来,他连忙打开网页注册账号,预约了明天的市里医院的专家号,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似乎预约的成功已经解决了问题本身。


晚上回去,妻子烧了三菜一汤,其中有章博闻最喜欢也是妻子的拿手菜酸菜鱼,鱼烧的酸辣可口,鱼片滑嫩,味美汤鲜,他却没有什么胃口,边吃饭边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妻子木木吃饭,好像也没什么胃口,饭桌上安静的压的人喘不过气,他说雯雯呢,妻子说雯雯今天又流鼻血了,现在累的睡着了,章博闻说是不是她又挖鼻子了,妻子说不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好好的就流鼻血了,衣服上沾的满是血。


雯雯两岁的时候,有一次和章博闻玩游戏,不小心鼻梁磕到了他的膝盖上,当时血流如注,随后止血后,也未在意,没过几天又流了,带她去医院,医生说伤了鼻粘膜,开了药,涂了一段时间,以为好了,没多久,一次她自己挖鼻孔,又流了,再次带到医院查看,还是如出一辙,医生说平时要小心为是,不要碰鼻子,只能等它自己长好伤口,没有别的什么好办法,小孩子自己平时还是不注意的挖鼻孔,妻子给她洗澡时也会不经意碰到,两年过去了,孩子的鼻子还是会莫名的流血,每次除了用餐巾纸止血,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说到底,两年了,章博闻和妻子已经放弃了认真对待孩子流鼻血这件事,但每次出现,又似乎再提醒,这件事根本没有结束。


章博闻小时候有次和同村的孩子夏天去抓龙虾,走在河边,不小心滑倒在深潭里,他拼命的呼叫,双手拍打水面,两只脚使出浑身力气向下蹬,什么也蹬不到,双手抓不到任何可以着力的东西,连一根草也抓不到,越是挣扎,越是下沉,因为不会习水,差点淹死,等大人救上岸时,他已经不省人事,也不知喝了多少脏水,及至后来,章博闻遇水就怕,那种淹溺在水中无力的绝望,直到成年后也历历在目,他想,就像孩子流鼻血一样,现在的两难似乎是另一种深潭,双手抓不到一根草。


章博闻靠着坚强的毅力和致死的信念,步履维艰摸索到眼科医生那里,眼科医生很闲,大概儿童医院来看眼睛的很少吧,他没有等待就直接进了就诊室,医生看了章博闻的检查报告,告诉他眼底是好的,没什么大问题,当然也不能排除,因为检查眼底只是其中一项检查,如果要进一步确诊,需要到专业的眼科医院里,章博闻以为正如楼下查眼底的医生说的那样,天气热得短暂性失明,而不是病理性的失明,但听刚刚医生这么一说,心里又凉了半截,他问医生,眼睛还有希望嘛,医生劝慰他不用太放在心上,他觉得医生的话简直是悖言乱辞天方夜谭,谁能不为自己眼睛失明而不放在心上,他问医生可能会出现的严重后果是什么,医生说前段时间正好也有位像他这样的患者,有个中年大叔一天吃完晚饭,穿好鞋子,准备下楼到垃圾,正要出门,眼前一黑看不见了,刚开始没注意,睡了一夜也没好转,第二天到他孩子来看病,他顺便来就医问诊,他的两眼视力仅有眼前晃动的影子,眼底可见黄斑中心凹樱桃红改变,结合影像检查,发现其眼部视网膜神经上皮层水肿,也就是眼睛底部存在血管阻塞的问题,病发的症状和章博闻的情况如出一辙,视力突然模糊或者丧失,也是常说的眼卒中,章博闻急忙问他是不是眼卒中,医生说很难说,可能是,可能不是,或者还有其他可能,章博闻听了医生的说辞,云里雾里,混沌不清,这种不确定性的判定,更加加重了章博闻内心的隐忧,以至于让他对失明未来结果的担心,超过了此时失明本身所带来的打击和痛苦,医生给他开了一种特殊的眼药水,让他回去先点一下看看,如第二天早上醒来还没有好转,就需要进一步检查,章博闻怀着惶惶不安忧虑、暧昧不明的期待和将信将疑的信任,一步一个迟疑的走到楼下拿药处,他摸索到柜台掏出口袋里的单子,他才恍然自己还没有付药钱,当他准备付钱时,他无奈的苦笑了一下,手机丢了,身上却没有带一分现金。


没有眼药水,似乎给本来就失明的眼睛多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绝望,章博闻打算想回去找妻子,然后叫妻子去药店买药,虽然眼睛失明,但章博闻早已想好,等会出了医院,打车回宾馆好好休息一晚,希望第二天就能恢复视力,他摸索走出医院大门,走到马路边上,他再次无奈苦笑了一下,没有手机,打车也变得不可能,他感觉自己是被判了死刑的人,哪也去不了,只能坐以待毙,正当绝望之际,从医院出来素不相识的患者也在门口打车,彼此聊了几句,了解情况后,招手帮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见他异样,关切的问了一句,章博闻像遇到了知己,口若悬河将他在医院的飞来横祸从头到尾事无巨细的哭诉了一遍,说到动情之处,他几近哽咽,词不成句,句不成语,语不成调,调不成音,出租车司机也为之动容,生发了恻隐之心,在下车时竟然没收他的钱,临下车时,章博闻双手握住出租车司机的手,感激涕零,流下或激动或悲伤的眼泪,若不是眼睛看不见,他恨不得在司机脸上亲一口,车门关上,出租车轰的一声扬长而去,章博闻站在原地感慨,一个人遭受到巨大的不确定性灾难时,他所要并不仅是解决问题的本身,而是来自陌生人的理解、抚慰和陪伴。


一想到如此,他更加想念妻子,下车,急匆匆的爬进宾馆,他首先走到前台,告诉对方自己眼睛短暂失明,走路不便,并顺带说明了自己入住几号房间,对方一查并无章博闻这个人,他首先质疑对方电脑是不是错了,对方再次核查,还是无此人,章博闻一脸惊诧,他又报了妻子的名字,还是一样,查无此人,章博闻一时懵懂,仿佛自己走进了另一个平行的错觉世界,他回想善良的出租车司机,不会故意把他带到错误的地方吧,他报了自己酒店的地址,人民路亚朵酒店,前台告诉他,人民路亚朵酒店有三家,是不是走错地方,章博闻恍然大悟,他和司机一开始就理解错了,他问其他的两家能不能远程帮忙查一下,他住哪里,前台热情的帮忙查询,原来章博闻住的亚朵酒店是人民路中间,离此还有3里路,需要转弯吗?一直走就到了,前台说,要不要帮忙打车,章博闻故作镇定的说,我可以走回去。


出宾馆门,章博闻沿着路一直往右走,走3里——1500米就到了,一步跨度是50厘米,两步一米,要走3000步,回去的路程从文字问题已经变成数学问题,只要数步数就可以不偏不倚到达酒店,两家酒店之间是一条直线,想想简单,走起来,却又增加了很多不确定性因素和不可控的风险,章博闻摸索在回去的路上,没有手机,没有现金,没有向导,没有陪伴,他要去的是个陌生的地方,那里住着他的妻子和孩子,他从未像此刻这么想念她们,因为眼睛失明,对时间失去了概念,眼前的世界总是浸透在黑夜里,经过一番折腾,现在的他比向前更加适应黑暗,就像一个常走夜路的人,从刚开始的不适,到慢慢适应,黑夜成了他的支撑和勇气,以至于最后他成了黑暗的本身,黑夜就是他,他就是黑夜,他一步步往前,心里一遍遍的默念数字,在一遍遍的念数字的过程中,他把各种声音听成了各种画面,街道上奔跑的汽车,嘀嘀呼叫,擦肩而过,风把梧桐树的枝叶攥在手里,挠的天空嘎吱嘎吱作响,树上小麻雀吓得哧溜一下展翅扑棱一声追风而去,街道的两边的饭店里老板在自言自语做饭,锅里煮得红烧肉咕咕噜噜响,理发店的老板正在和坐在椅子上的理发的人谈论股票,水果店门口摊位上放着喇叭不停的播放着“降价啦降价啦”的告知,环卫工人的扫把在地面来回摩擦,地面发出一阵阵刺啦刺啦的惨叫,地面上的洒水车在“好运来”的音乐播放下,泼洒水注,呼呼隆隆如天降暴雨,地面汇集的水流,汩汩嘟嘟沿着下水道隐入城市地面下,下水道里被热的发疯的老鼠如降甘霖,在水流里戏谑洗澡,炙热的地面把水迅速气化成雾成烟,带着地面上泥土和柏油烧糊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他用气味做护栏,用声音做拐杖,边走边问,遇到声音急遽扩大,他就判定前面的障碍物正在向他靠近,便立即停下来,凭借着一点运气和小心翼翼,竟然没有摔跤,正在他以为快要抵达,放松了警惕,走到一家水果店门口,从里面冲出来的一位中年妇女,把横向蹒跚的章博闻撞到在地,妇女手里的一袋橘子散落一地,滚落在马路上,走路不带眼睛吗?中年妇女一边骂,一边急忙捡橘子,对不起,对不起,章博闻身体正好跪地状,一个劲的点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中年妇女捡完最后一个橘子才发现眼前倒地的人是盲人,赶紧扶他起来,并问他有没有受伤,章博闻嘴里不停的哆嗦,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中年妇女放心离去,他顺势摸到屋檐下的台阶上坐下,额头上的汗水浸到眼睛里,盐的生疼,他用手背来回擦掉成片的汗水,这时手掌心才传来迟来的疼痛,仔细一摸,手掌心蹭破了皮,今天真是伤痕累累,太多的伤口让他无力有所作为,他任由伤口的鲜血肆流,大不了一死,他的心和眼前一样黑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浑浊的液体表皮漂浮出一片片昏暗的光圈,黑白相间的影影绰绰,章博闻知道路灯亮起,天已经黑了,他得继续赶路。


走完3425步,在路人不停提醒和帮助下,章博闻终于顺利到达酒店,并在前台的指引和搀扶下,他回到房间见到了妻子,在回来的路上,他不停的幻想见到妻子定会激动的握住妻子的手,一个劲搂住妻子,眼泪止不住的流,对于所发生的意外委屈倾诉不止,但当他坐在酒店房间的床沿上时,一路上的颠沛流离和困顿失措,使他一反常态的表现的特别冷静,好像眼睛失明已成了他所能接受的事实,当妻子亲切的询问他发生什么时,他半天没吱声,眼睛目视前方苍白的墙面,黑黑一片,若有所思,然后说了一句连他自己也震惊的话,我们的孩子没救了。


妻子李文茵被丈夫章博闻无厘头的一句话说得莫名其妙,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章博闻详细述说了自己在医院和路上的遭遇,他吸收借鉴了妻子巫师般的气质,并为此断言他们的孩子检查结果肯定不会好,因为厄运已经先行降临在他身上,征兆已趋于显现,妻子不予理会,按照眼科医生所开的单子,到街上药店买来眼药水,滴完眼药水,章博闻睡了一觉,一个小时候后醒来,奇迹出现,光亮斑斓的世界又回来了,章博闻真不敢相信,仿佛下午所经历的漫长困境不过是一个超长的噩梦,而现在,他从噩梦中醒来,不幸已经成为过去,他对明天妻子的检查又充满了信心。



约好了市里妇幼保健院的专家门诊,第二天一早章博闻便开车带上妻子和孩子去检查,市里的妇幼保健院比县里的大多了,因为有了之前的经验,加上提前预约,没等多久,就叫到了号,医生是位带着无边眼镜的中年妇女,短发,消瘦干练,看起来经验丰富,章博闻说明了妻子的情况,医生看完了县医院之前的检查单子,说你们这样的情况,应该挂产前遗传咨询门诊,章博闻和妻子相视一愣,一时语塞,章博闻讪讪的说,你看,我们是从县里过来的,能不能帮诊断一下,医生说,不是我不给看,是看的意义不大,像你们这样的情况,肯定要进一步检查,挂一下遗传咨询科,他们会给出专业的意见,说完就把单子递给章博闻,待他要说话时,下一个孕妇已经进来了,章博闻和妻子不知所措的梦游一样走出科室,章博闻不甘心的又转身闯到医生面前,遗传咨询科,今天可以挂嘛,这个你去问一下外面的护士,医生干练的说,说完也并没有看章博闻一眼。他知道对话结束了,多说无益。走到护士台,护士解释,遗传咨询科都是专家号,需要预约,一查,最近的也要等到三天之后才有号


在护士的协助下,当天就预约了号,三天后,章博闻和妻子再次过来后,医生说,根据县医院的单子来看,小孩问题不是很大,也有可能是误诊,而且这个B超单子做的水平一般,最好进一步做羊水穿刺,章博闻说,那边医院也是这么说的,说是要做羊水穿刺和全外基因检查,钱都交了,就是不放心,才到你们大医院想问个究竟,医生说,全外基因检查?章博闻说是的,有什么问题嘛,医生说,一般情况下,先做羊水穿刺,等穿刺结果出来后,分析一下,再决定是否需要进一步做基因检查,章博闻说,您的意思是没必要做全外基因检查嘛,医生说,也不是没必要做,一般羊水穿刺就能检查出结果,那就不用做全外了,通常一步步做,他们基因检查多少钱,章博闻说,七千多,医生哦的一声,我们这六千多,章博闻心里咯噔一下,然后接着问,基因检测到底是查什么,医生说,就是抽你、你老婆的血,还有小孩子,三个人进行基因比对,看一下小孩在发育过程中,有没有基因突变,像这样的情况,基因突变的可能性比较大,基因突变具有不可逆性,也是最终的确认,必要性也是要的,章博闻听的似懂非懂,那现在我们到底怎么办才好,主要是心里没底,才特意来到市里医院看看,医生有点不耐烦,我刚刚都跟你说了啊,需要进一步检查


医生大概是听说进一步诊断的钱已经在县医院交了,说话的语气突然冷淡了下来,也许是章博闻心里作用,这一次他是有备而来,准备了好多问题,紧急之际,问题躲在思维的暗处,找不到了,章博闻说,那······孩子能生下来嘛,医生说,现在不好说,现在医学都很发达,有些孩子生下来心脏有问题都可以做手术,章博闻说,孩子输尿管扩张具体是什么意思,医生说,就是连接肾的部分有个输尿管,一般正常发育,这个地方是透明的,你这个地方是有点暗,医生指着之前的B超单子,可能是发育过程中,受到某种因素影响,没发育好,管道内部粘在一起了,那么肾排毒就排不出来,进一步可能会影响到肾发育,使得肾功能萎缩,人没了肾脏,就会影响生命质量,不过从单子上来看,只有左边有暗影,右边发育是好的,章博闻说,假如报告上的信息是准确的,这样的孩子能生下来嘛,医生说,这要看情况,妊娠里的孩子还在发育阶段,像你们的孕周,还有很多种可能,好的话,就是发育正常了,这种情况也有的,不好的结果就是影响到肾,还有种可能性,输尿管扩张停止病变,就像你B超单子上这样了,没有继续扩张,那么到时候生下来,做一个微创手术就可以了,章博闻说,所以说现在还有很多种可能性,医生说,是的,从现在开始你老婆要好好养胎,心情放松,吃好,休息好,从结果的概率上去争取向好的发展。章博闻说,我们也是希望生下一个健康的宝宝,如果孩子不健康,刚来到这个世上就受罪,又何必·····,医生打断他,所以进一步检查再说,你们这种情况算好的,听医生说算好的,心里莫名的很是安慰,章博闻说,也就是说,现在这种情况还不能完全断定是否需要终止妊娠?,医生说当然。医生把手里的单子递给他,见章博闻满脸疑惑,又最后嘱咐说,你们这种情况还算好的,不用太担心、


医生最后一句话,似乎点燃了章博闻和妻子的希望。从市里回到县城,章博闻和妻子商定还是继续进一步检查看看,不做最终决定,关于医生的话、孩子的问题、以及后期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抑或是对妻子和家庭未来的影响,在开车回去的路上,各种思绪自行疯长相互交错,像蔓藤交织在荆棘的杂树林里,扯不出头绪来,置身其中想要穿越而过,似乎被缠绕的密不透风而找不到出口在哪里,原地挣扎,也是徒劳,黑夜降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晚上关灯后,妻子躺在床上念念有词“我的孩子肯定没事的”“我的孩子福大命大”,边说边抚摸自己日渐凸起的肚子,章博闻背对着妻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未出生的生命也是生命,何况是和自己息息相关血脉相连的生命,生与不生,只是父母的一念之间,对于未出生的孩子确是完整的生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章博闻以为妻子睡着了,转过身,虽然身体疲惫不堪,过度思索也没个想个所以然,脑神经绷紧到极致的边缘,反而兴奋的睡不着,“你还没睡啊”妻子突然侧身问章博闻,章博闻说你也没睡,妻子拉过他的手,隔着睡衣放在她肚子上,妻子说,你听,这孩子也是夜猫子,每天这个点不睡觉,一直用脚踢我,劲头大的很,章博闻想到小时候从亲戚家回来用蛇皮袋装了一只小狗,路上小狗急的在蛇皮袋里东撞西闯,嗷嗷直叫,拼命挣扎,这小狗现在妻子肚子里不是脚踢,简直是博尔特在跑步、是刘翔跑110米跨栏,是上房梁揭瓦一样上蹿下跳,浑身蛮劲,掌心处传来阵阵的有节律的踢打,宣誓着其强大的生命力,时而他又安静起来,仿佛在咧嘴哂笑,笑他的爸爸妈妈心事重重,笑他们胆战心惊,笑他们杞人忧天,笑完后转身又跑动起来,章博闻一边摸一边又想起白天里医生说的话,“你们这种情况还算好的,不用太担心”,这么有活力的生命怎么也不像发育不良啊,我的孩子啊,那扑通扑通的心跳像击鼓一样,通过他的掌心、胳膊、每一寸皮肤和神经,将阵阵鼓动的生命节律传递到他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和孩子的心跳通过身体连接在了一起,发出同样的频率,同样的脉动,同样的呼吸,同样的呐喊,肚子里的孩子并完全是孩子本身,孩子和他形成了一个整体,密不可分,不分彼此,孩子即是他,他即是孩子,不能放弃,不能放弃,就像不能放弃自己一样。


几天后,章博闻陪妻子如约去做羊水穿刺,医院里做穿刺的地方在一个狭长的走廊尽头,大概是同样做羊水穿刺的孕妇都被约在这一天,因为孕周都和妻子差不多,大家似乎都挺着一样形状大小的肚子,做羊水穿刺前需要先听胎心,听胎心的房间里早已坐满了等候的孕妇,晚来的人挤在走廊里,根据之前的经验,章博闻预判到检查的人可能比较多,所以提前赶到医院,妻子李文茵也因此可以坐在听胎心的小房间里,章博闻带着雯雯在走廊里玩,室外下起了大雨,走廊里有一丝凉,孩子到了新环境,毫无缘由的兴致很高,她不断来回从走廊的这头跑到那头,边跑边大喊大叫,回声震动了整个走廊里的等候的人,章博闻担心她撞到孕妇,执意一把拉住她,她努力挣扎,继而哇哇大哭,他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怎么哄也止不住她的眼泪,这时对面坐着一对夫妇,显然也是老公带着妻子来做羊水穿刺,从孕妇脸颊上的斑点可以判断对方年纪稍长,对比旁边的丈夫显得年轻很多,健硕的肱二头肌和胸肌在白色的T恤衫下跃跃欲试,干净清爽的寸头下有一副面色红润的脸颊,每次和他妻子说话前,甜蜜的笑容挤堆的红润脸颊上扬,露出雪白的整齐的牙齿,给人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见雯雯一直哭泣不安,他便从妻子的挎包里掏出一颗巧克力,递到孩子面前,章博闻礼貌的执意不要,却禁不住孩子对巧克力的诱惑,一把抓到手里,巧克力像药片一样止住了孩子的哭泣,章博闻明知故问他们是否也来做羊水穿刺,他说妻子是高龄产妇,按照医院的要求,三十多岁的孕妇都要做羊水穿刺,两人彼此抱怨医院乱检查、乱收费,章博闻说一般胎检有问题才需要做羊水穿刺,他说他老婆的B超没什么问题,就是常规检查,又问章博闻妻子为何来,他支支吾吾说情况差不多,也是医院要求的常规检查。


这时妻子李文茵正好喊章博闻,并终止了对话,轮到妻子听胎心,妻子躺在里面的小床上,拉上帘子,男士止步,帘子里的机器发出咕噜咕噜的冒泡声,咕咚咕咚,一声长,一声短,声音铿锵有力,像一只巨大的鲸鱼藏在海底在呼吸,又像说春末夏初水田里青蛙鼓着腮帮哇哇叫,随后是呼哧呼哧的巨大的喘息,咕噜咕噜,呼哧呼哧,长长短短,在机器的扩音下,声震瓦力,旁边的肌肉男笑着说“你听听你们家孩子的心跳多强健”,章博闻尴尬的笑笑,不置可否。


接下来进手术室做羊水穿刺,手术室并不大,门开时可以看见里面躺在床上的孕妇困难的直起身体,妻子进去前握着章博闻的手说我有点怕,章博闻鼓励她说,没事的,别人五分钟就出来。妻子进去后,他带着孩子守在门外,大概吃一碗面的功夫,妻子才走出手术室,章博闻说,你感觉怎么样,妻子扶着他的肩膀,没说话,怎么弄这么久。妻子说,医生检查我的羊水浑浊,针插进去找不到合适的羊水,那根针真长,妻子两手比划,比普通的筷子还长,太吓人了,医生说我怀孕是不是流过血,妻子怀孕两个月是有一次流血,但量比较少,当时也没有注意。章博闻扶着妻子穿过走廊,路过听胎心的小房间,肌肉男正站在门口,可能是他妻子正在里面听胎心,见章博闻和妻子笑呵呵的说,“这是你老婆吗”,章博闻尴尬的笑笑没说话,肌肉男说“你老婆好年轻啊”


晚上睡觉时,妻子想起白天的肌肉男,我告诉其情况始末,妻子感叹,人家年纪那么大,怀的孩子是好的,我这么年轻这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羊水穿刺一个星期之后出结果,之前的基因检测已经抽血,接下来就是等结果,为了可能的好结果,按照医生的嘱咐,妻子比之前更加认真的对待自己的身体,早睡早起,按时吃饭,营养合理搭配,每晚饭后还出去走一走,散散心,他和妻子每次晚上入睡后相互打气鼓励,祈祷会有个好结果。

一个星期后,医院打电话过来,叫妻子去拿报告,章博闻陪妻子一起过去,见到医生,章博闻迫不及待的问结果怎么样,主任医生是位上了年纪的妇女,白色的大褂外的胸口处挂着工号牌,牌里是吴爱英三个字,医生说,输尿管扩张,章博闻说,跟之前的结果一样?吴主任说,之前是疑似输尿管扩张,现在可以确定输尿管发育不良,章博闻一时没转过弯,直愣愣的盯着她,她说,之前是筛选出来可能性,现在确诊有问题,脑子里好像被闪电瞬间击中,确诊有问题,在脑海里又咀嚼了一遍,之前一直侥幸可能误诊的情况,已是不可能了,浓雾散去,水落石出,一切再清楚不过,虽然内心无数次预演确诊的可能性,但当这句话从医生的嘴里说出来时,还是有难以言说的哀痛,身体和意识被闪电击倒在地,一时间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章博闻回过神来,说那现在怎么办,医生说,从穿刺的结果来看,孩子其他发育都是好的,孩子生下来后,肯定需要做个手术,具体你们父母要不要这个孩子,需要联系一下泌尿科的专家,由他们给你们解答,产科只负责孕期情况,章博闻问,多大手术?。医生说,这个需要泌尿科专家判断,一般正常的情况下,做个微创手术就行了,听到微创二字,心里顿时松了口气,章博闻迟疑的问,那······孩子能生下来嘛,医生说,这个需要你们夫妻做决定,孩子其他发育都是好的,四肢健全,心脏内脏功能都是好的,有些人家缺胳膊断腿的生下来的也有,当然,这种事情只能由你们夫妻自己决定,医院也不能帮你做个决定,章博闻和妻子相识对望,彼此没说话,章博闻说,这边医院有没有泌尿科专家,今天你们能不能帮忙联系,帮忙看看,医生低头沉思片刻,说,我们这种小医院没有的,现在只能初步确定是输尿管扩张,还要进一步看一下基因检查结果,章博闻说,不是已经确诊了嘛,医生说,但也要确认一下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比如说是基因突变导致,还是说只是简单的发育不良,有很多种可能性,如果基因没问题,那么到时候是可以生下来的,就是我前面说的做个小手术,章博闻说,那么现在还不能确定是最坏的结果,医生说,最坏的结果是基因方面有问题,那么是很难治疗的,所以你们还要等等看


半个月后,基因检查报告出来,吴主任说,基因检测没问题,章博闻说,是不是可以说小孩子可以生下来,吴主任说,小孩子输尿管扩张还是存在的,但排除了基因突变的可能性,换句话说,小孩子生下来有点小问题,可治疗,章博闻仿佛听懂了,算是不好信息里的好消息,不知是喜是悲,妻子一直坐在一边,这时候突然站起来,急切的说,那小孩做完手术对他以后长大有没有影响,吴主任果断的说,做完手术就是正常的孩子,但具体你们要去问一下泌尿科专家,这方面我们产科也不是很专业,现在有些孩子生下来做手术的也很多,以后长大都是好好的,妻子感到莫大的安慰,频频点头,若有所思,章博闻说,哪里有泌尿科专家,吴主任停顿了一下,略有思索,好像很慎重一样,说,像这种情况呢,我建议你们去一下省儿童医院找泌尿科专家看一下,我们这种小医院不具备相关的手术能力,说完,她拿起一张纸,写下:省儿童医院,泌尿科,唐天仁,然后说,你们可以挂这个专家号,他比较权威,如果想要生下来,也听听那边唐主任怎么说,越早决定越好。


在酒店里彻底休息后,章博闻感觉自己的眼睛恢复的好多了,吃完晚饭,妻子李文茵建议去附近转转,睡了一下午,回去也睡不着,所住的宾馆附近有个湖,走几分钟就到,湖边尽是饭后出来散步的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小孩子雯雯在宾馆里憋了一天,开心的人群中跑来跑去,妻子李文茵挽着章博闻的胳膊散步在后,匆匆穿过人群,他们来到僻静的一隅,坐在湖边的观景的靠椅上,湖岸边是一排排苍老的粗壮柳树,伸开的枝叶,密密麻麻,树枝上裹满了装饰灯,一闪一闪,像树的眼睛,倒影在湖边上,形成呼应,远近广阔湖面映入眼帘,湖波荡漾,荡起层层涟漪,在城市灯光照射下,波光粼粼,清风拂扫湖面,沾染了水的凉气,阵阵的亲吻着湖边的游人,章博闻没心思看风景,心情放不下的是明天妻子的预约挂号

按照吴主任的推荐,章博闻和妻子下定决心去省儿童医院进一步检查,妻子催促章博闻提前预约挂号,章博闻在手机上倒腾了半天也没挂上号,省儿童医院有两个个分院,泌尿科唐天仁在不同的分院出诊时间不一,每星期只有一天,一个分院出诊时间是星期一,一个分院出诊时间是星期五,那天是星期三,本周星期五的号和下周星期一的号已经预约完了,最近的只能预约下周星期五的号,页面上显示还剩余五个空号,章博闻不停的刷新页面却始终预约不到,不得其解,打电话询问医院,对方给的答复是必须是患者本人身份证注册、本人电话、本人姓名三个信息统一才能有效,难怪如此,为了方便,章博闻用的是妻子的身份证号和自己的电话号码,但更改了妻子电话号码后还是预约不到,每次页面跳出弹窗显示“患者18岁以下方可预约”,这是什么规矩,实在让人不明所以,再次打电话过去,给的解释是医院的规定,网上预约挂号只限18岁以下,如果成人预约挂号需要到医院现场,省会距章博闻工作的城市有近四个小时的车程,现场预约挂号根本不可能,哪怕即使提前一天到医院现场预约挂号,也不能保证届时还有多余的号子,预约不到,就等于白跑一趟,即使在医院现场也没用,好的专家号,本是一号难求,转眼间,一上午的时间过去了,下周星期五可预约的号只剩下两个号,预约号以眼睛可见的速度在减少,现场预约行不通,成年人又不能网上预约挂号,如此循环往复,永远也预约不到,随着时间的推移,妻子肚里的孩子发育愈大,那样会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和棘手,通过百度查询解答,也没查个所以然,而县里的医院主任医生给的建议就是特指省儿童医院的唐天仁,走到此时关键的窗口,唐天仁简直成了最后希望,甚至迷信可以“起死回生”,其他的医院或者别的什么专家,章博闻都信不过,但事情简直进了死胡同,根本无解,一气之下,他将手机摔在桌上,在屋里走来走去,正当章博闻搜肠刮肚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他突发奇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那就是用自己女儿雯雯的身份证网上预约挂上号——保留号种,他和妻子提前一天到省儿童医院,然后到医院柜台把孩子的号退掉,当场换成妻子的号。


他为自己想出来的办法兴奋异常,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天才,当他把这个过程解释给妻子听,妻子半信半疑道,这方法能行吗?第二天医院不给退,怎么办,章博闻说,患者预约的号,有事不用了,总不能不给退吧,他怀着必胜的信念,但妻子将信将疑的质问也在他心里留一下疑问,这疑问经过一个星期的发酵成了忐忑不安,继而越来越觉得心里没底,等一个星期后,章博闻开了五个小时的车到达省会时,他本想借着下午的空余时间提前去医院改一下挂号,却不料自己突遭失明,进而耽误了换号,也不知道明天妻子能不能就医。


湖边太凉了,妻子李文茵想回去,站起来,章博闻倏地发现自己口袋里的钱包不见了,连忙翻身在附近找,昏暗的灯光下,哪里有褐色的钱包,妻子问他出酒店时带了嘛,他仔细回想,好像带了,也好像没带,致从点了眼药水后,他一直躺在床上休息,也许是下午失明来回折腾的太累了,没一会他睡着了,醒来后,他起床洗脸,然后出门去吃饭,走到宾馆大厅时,想起自己的裤子摔破了,上楼换了条裤子,顺便上了厕所,洗手,出门,不对,章博闻极力的回忆出酒店前后所发生的场景,但眼睛失明导致他一整个下午大脑有些混乱,他不确定换了裤子后钱包有没有重新装到口袋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脑海里出现两个更可疑的画面,一个是出门时门有没有锁,第二个是洗手时水龙头似乎没关,如果门没关,那么即使钱包还在那个脏裤子里,也可能被别人拿走了,他极力回溯那段记忆,但记忆的屏幕上出现了雪花点,节目没了,剧情、人物和画面全部被雪花点所覆盖,走出宾馆后的画面又重新出现,清洗可见,但中间缺失了最重要的一段,他在记忆里伸开双手,试图把流动的画面静止,提炼出一帧帧画面,就像在海量的手机相册里寻找自己所要的照片,一张张画面划过去,始终没有自己要找的那一张,这更加增加了他的疑惑,在寻找照片的过程中,他越来越确定房间的门没有锁、洗手间的水龙头水没有关,脱掉的脏衣服乱扔在床上,口袋里有他长年累月携带的钱包,钱包里有五张银行卡、四百现金、一张身份证和一张美元钞票,那张美元钞票是之前公司去香港团建时获得的,因为上面的号码和自己的生日相符,他几乎像护身符带在身边,身份证还是他高三那年高考时办得,上面的照片还是自己十七岁的模样,那张照片所承载的记忆是无法替代的,天啊,宾馆的生意那么好,走廊里入住的人进进出出,有人看到门开着,进去随手一摸,就掏走了他所有家当和回忆,水龙头的水呼呼往外流,漫出水池,哗啦啦流在地上,像瀑布一样,不一会,就会灌满洗手间的地面,漫延房间里,弄湿房间的地毯,溢到房间外,跑的整个走廊到处都是,水漫金山,引来宾馆服务人员的惊呼和围观,呜呼,简直是一场灾难,章博闻一步步快速往宾馆走,心里绝望的认为他所想到的画面绝非来自他的幻觉,而是势在必然的已经发生了,就像明天的挂号,以及妻子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已经不可禁止的滚滚向前趋于不行了,为此他想起一个月前那个遥远的早晨,真不应该为一件衬衫和妻子生闷气而没有陪妻子去产检,在县医院和市医院来来回回做各种检查时,他日日夜夜在脑海反刍“假如时光倒流”的可能性,可是现在呢,一切都晚了,雨已落在半空,势必继续下坠,火车已掉头,驶向了另外一个方向,驶向了一个不可控的未来,驶向了无底的深渊,他仅凭一己之力已无力改变,只能被惯性的带向未知的远方,他心事重重的走在回宾馆的路上,就像徒然失明的下午摸索回宾馆的路上,宾馆就在前面,但他觉得遥遥无期,荆棘塞途,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应有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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