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能陪我去产检吗?妻子李文茵问完这句话时,章博闻二话没说,转身摔门而出,大门顺势撞击门框,爆炸出砰的一声,余音漫漫,犹如一枚钉子扎进了章博闻的脑海里,成了他后来挥之不去的记忆。
那天妻子去产检的早晨,跟无数个日常的早晨一样,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他带着妻子寻医问诊的路上,不止一次的回溯那天早晨所发生的一幕幕场景,他从昏暗的记忆封闭空间里翻检出一帧帧画面,试图寻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却屡次空手而还,他茫然的站在原地,凝望未来之境,为曾想到接下来家里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变故。
此后多次最先映入眼帘的画面,是章博闻死一般躺在床上,头下垫着两个枕头,半张的嘴巴,嘴角挂着滞留的涎水,吹出一阵长一阵短的呼噜声,带出的气体,还一股昨夜沉淀在肠胃里的浓浓酒味,骆驼色的空调被裹在身上,只盖了半身,右手裸露在床沿边上,五根肥胖的手指自然伸开,中指时不时抖动几下,像是受到惊吓似的,证明他并没有真的死去。窗外的阳光透过防盗栅栏的缝隙,穿过主卧的走廊,在剥落的墙纸上留下一道鲜明的光条,房门半掩着,厨房里一阵巨响,是妻子李文茵正在给他们的孩子雯雯热鲜牛奶,从锅里拿出来时,因为不锈钢杯子太烫,手一缩,杯子就滑落到地上,牛奶散落一地,溅污了半个厨房的地面,杯子跌落地面的声响,惊醒了噩梦里的章博闻,梦里他身处在大雾弥漫的沼泽地上,脚下一撮杂草,草尖上凝结着露水,抬眼四顾,视野之内,空无一物,只见浓雾的颗粒在眼前飘来飘去,由淡至浓,延伸到无穷处,天地混沌成了一个模糊的整体,难分彼此,他迷路了,前后左右,仿佛一样朦胧,正当踌躇时,突然眼前窜出一只怪兽,仿佛从天而降,身体似巨型蜥蜴,却是两只腿走路,地上拖着长长的尾巴,时不时的两边甩动,冲到眼前时,直立的身体缓缓伏下,四肢着地,巨大的头颅几乎贴着地面,前倾的咧嘴露出两排交错的獠牙,还有快闪而出分叉的信子,毫不掩饰饕餮凶残的面目,说时迟那时快,那只蜥蜴兽一下子扑上来,张开血盆大口,就要撕咬,他分不清东南西北,拔腿就跑,跑啊跑啊,偶尔一回头,脸盆一样大的血口抵近屁股,他使出毕生的力气,奋力狂奔,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宇宙,忘记了生死,只有奔跑,眼前突然冒出一个黑乎乎的小木屋,来不及多想,一头钻进,转身插上门栓,那怪兽冲到大门前,拼命的撞击,两扇小木门被撞的哐当哐当响,几近欲裂,他后退到木屋角落深处,但无奈木屋太小,并无多余的空间可退,慌乱中,他扫视一遍局促腐朽的小木屋,几块碎木板拼接的房顶,霉斑点点,四周木板搭建的墙壁在风雨的侵蚀下长出褐色的老年斑,木屋无窗,光线昏暗,只有门缝里漏的一点白光,屋里还有股尸体腐败的臭味,闻之令人作呕,他强力忍住,蜥蜴兽硕大的头颅顶着门缝,发出猛虎一般的吼声,张开嘴,肥厚的两片嘴唇上翻,白森森的锋利獠牙插进门缝,左右撕咬,獠牙和嘴唇边上挂满了滴答答的粘液,门缝的地上一会就湿透了,蜥蜴兽意志坚决,饥饿使它发了疯,它一步步往前顶撞那个门,他被困在小小的木屋里,哪里也去不了,慌不择路进来时,还幸庆遇到了临时避难所,现在才明白小木屋更像是监狱,是自投的罗网,它不可能长期为他抵挡怪兽,坐以待毙吧,正当他绝望之际,本来平平无奇的地面一点点塌陷,抬起一只脚,脚底粘上了一坨烂泥巴,就像沾了一块巨大的口香糖,怎么甩也甩不掉,烂泥咬住了他的双腿,一点点向下吞咽,他双手挣扎向外扒拉,光秃秃地面没有任何抓手,连一根稻草也没有,双手抓住泥巴,泥巴被拉扯的变长,延伸,却够不上力,直到被扯断,泥巴已经吞咽到他的下巴,随即漫过他的嘴巴、鼻子和头颅,直到眼前一黑,伴随着不锈钢碰击地面的一阵剧烈轰响,他才从噩梦里惊醒
惊魂未定,两只脚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章博闻深呼吸一口气,感觉从未有的疲惫,睁开眼,眼屎糊住了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他打了一个哈欠,又闭上眼睛,用手抹掉嘴角上的涎水和额头上的冷汗,顺手拉上骆驼色的空调被,盖满整个身子,换一个姿势,两只手叠在一起,垫在肥嘟嘟的脸颊下面,头往枕头窝里蹭了蹭,似乎找到了安全舒服的姿势,准备再眯一会,刚刚跑的太累了。但被惊跑的“睡意”,消失不见了,外部世界的声音还没有停止的迹象,厨房里传来一连串的动作声音,哗啦一下,一锅水倒进水池,铁锅和陶瓷水池发出乒乒乓乓的碰撞声,水龙头呼啦啦的水流,铁丝球咔叽咔叽摩擦锅底,吧嗒一下,煤气阀门电子打火,呼噜一声窜出蓝色的火苗,锅里当哐当的响,破旧冰箱的发动机嗡嗡响个不停,一连串的声音,忽远忽近,忽东忽西,曲曲折折,不停不歇,像一把生锈的刀子来回锯割章博闻的神经,一阵阵刺痛,他想喊出声来,疼啊疼,停一下,能不能静一静,但喉咙里被一口浓痰堵住了,发不了声,他懒的起身上前制止,只在意念里不停的痛苦挣扎,他祈祷妻子一会忙活完,自然的安静下来,在半将半就的忍受中迷瞪一会,哪怕一会也好,“睡意”被吓得跑的越来越远,根本连迷瞪也抓不住了,他又换个了一个姿势,索性用被蒙住头,可还是无济于事,厨房和大厅里的操作声音还没有停止,妻子和孩子的争吵声又新生而出,加上窗外街道上集市的聒噪,趁虚而入,乒乒当当,哔哩吧啦,家里已经沦为战场,仿佛十万的军兵在对垒厮杀干仗,章博闻被激的翻身而起,一身烦躁,坐在床上原地发蒙,他没有下床,只把其中一个枕头立起来垫在床的靠背上,他靠在上面,有点恍惚,虽然明知身处在家里,却觉得有点不真实,他用手指搓开粘在眼角的眼屎,毫无目的的环视了一圈卧室,眼前发霉的墙上挂在一条横幅,“宁静致远”,正楷颜体,是房东留下来的,是印刷的盗版,从租房时就一直挂在那里,平时他觉得这四个字寓意深远,挺好,现在不知为什么,心里有股无明的火,什么宁静致远,看着就烦,真想上去把它扯下来,扔掉,但身体里好像被灌满了铅,动不了,挂画的墙面上乳白色的墙纸已经斑驳褪色,稍有完整的地方,被小孩涂鸦的乱七八糟,靠近地脚线处,被孩子撕裂了好几处,露出铁锅一样的伤疤,裸露出来的墙灰常沾染孩子的衣服,妻子就用透明胶布糊上,就像衣服上的补丁,显得伤疤更加显而易见了,地板也坏了好多处,尤其是进门的门口,被踩的地板的漆皮也掉光了,在整个房间的地板上就像秃顶了一般,显得极为刺眼,往里走,客厅极小,只够摆一张吃饭桌子,再加上一个破沙发,就没有多余的地方了,进门右手边是厨房,厨房屁股对厕所,每次做饭都要把厕所门关上,或者被腐蚀的下水管道就会从楼上楼下涣出一种奇怪的臭味,充斥在屋里,即使厨房的油烟也掩盖不了,妻子极爱卫生,常常刷了又刷,可是无济于事,奇怪的臭味无出不在,有时楼上的租户上厕所放屁的声音也能听见,随之而来就是一股浓浓的屎臭,从老化的管道缝隙里溢散跑出,最后妻子制作了一个专门的塞子,白天就把洗手间的下水道堵住,所有的生活用水从厨房的水池里倒,可还是没用,一楼不远处的垃圾场弥漫的各种食物腐败的酸味,一到晚上就会在河边的微风荡漾下,飘到屋里来,令人闻之呕晕。进门左手边就是卧室,主卧不大,因为之前楼上的厨房渗水,蔓延到主卧的天花板,虽然后来被房东修好了,但经年积月的浸染,把本来粉刷的雪白的天花板污染的褪了色,暗斑丛生,沿天花板的四角冒出密密麻麻的绿色的霉点,像爬满了无数个屎壳郎,主卧外面有个小阳台,阳台外面被防盗栅栏给焊起来,晒衣服只能在逼仄的小阳台顶上,但无论春夏秋冬,一到下午三点,太阳就被遮挡了,加上晾晒衣服的双重遮挡,连仅有的光线也拒之窗外,屋里常年缺少阳光,冬天潮湿,夏天闷热,遇到梅雨季节、阴雨连绵的日子,家里的衣服就会滋生一种类似于发霉的苦味,热爱干净的妻子常拿吹风机一遍又一遍的吹,但放置一夜,第二天拿出来衣服上又多了一股馊味,最令人头疼的不是气味,而是噪音,所租赁的小区是个老破小,年轻人尽皆搬出,剩下多是不愿搬走老人,多余的房子出租给外来务工人员,价格便宜吸引了大量的人入住,人流刺激生意人的嗅觉,一楼的铺子转眼间成了菜市场,每天早上六点,各种贩卖吆喝讨价还价争吵声一起爆炸,汽车声自行车声鸡鸭嘎嘎声鸟叫声鱼的冒泡声喋喋不休,那是声音的海洋,海浪拍打礁石,水流一样的声音漫延到二楼,将整个狭小的房间淹没,章博闻睡觉前习惯性把窗户门全部关闭严实,就像把自己封闭在没缝隙的盒子里,可是根本没用,嘈杂的噪音,层层叠叠,长长短短,还是从各种玻璃缝和七零八落的角落里渗透进来,常折磨的他神经衰弱,每天一早还在酣然的熟睡中,就被固定的频率噪音叫醒。但即使是如此,章博闻也没想换过,因为恶劣的居住环境,房租极其便宜,一年下来也省了不少钱,妻子为此没少抱怨过。虽然老家市里买了房,因为手头拮据,一直没装修,在外工作多年,一直住这房子,倒是这里成了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家,但此时章博闻靠在床上,并没有家的感觉,他觉得这房子和噩梦里的小木屋差不多,一样的局促紧凑,一样令人窒息,外面的防盗窗焊的死死的,门窗紧闭,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他感觉呼吸有点困难,并绝望的感叹,这房子简直就是监狱。所以,他后来养成一个习惯,每天一睁开眼就往公司跑,直到很晚才回来。
章博闻现在就想逃离现场,但首先要解决下床的问题,屁股像是镶嵌在了床上,根本动不了,他每天的习惯是早上醒来后,先去一趟厕所,再回到床上先坐着发会呆,坐等身体完全苏醒,再掏一把钥匙,启动机器,才下床开启一天的生活,这是他每天起床的固定程序之一,今天的机器反应特别迟缓,发动机轰鸣,引擎盖已经开始灼烫,机器还没有行驶的意愿,在一片杂沓的噪音的狂风乱炸下,先是喉咙恢复了知觉,喉咙处有点痒,一阵恶心裹着浓痰,涌到了嘴巴里,差点跑出来,他极力忍住,想咽回去,垃圾桶离床头实在太远,又不能吐在地上,或者要遭到妻子的谩骂,挣扎了几下,实在咽不下,没多想,斜身就吐到光亮洁净的褐色地板上,随后轻咳了两下,感觉好多了,他感觉又累又渴,嗓子干的冒烟了,却根本不想动,身体里的水一夜漏干了,力气也跑没了,一想到要弯腰下床、穿鞋、走路、拿杯子、倒水、喝下去,这一串漫长的动作,就觉得比徒步去西伯利亚还要遥远,让他望而生畏,身体一点点复活,脑子里像是被放置了一个气球,不断的在充气扩大,马上就要爆炸了,胀的脑子一阵阵疼,胃里翻江倒海,昨夜还没有被吸收的酒虫还在肠胃里寻欢作乐,简直喝了女儿国子母河的水,左右疼的不适,就像无数只蚂蚁在肠胃里啃咬他,他疼痛的歪倒在床上,扭曲成麻花,咬牙不出声,沉默仿佛会给他一种力量,喉咙处干渴的烧灼感再一次袭扰了他,昏沉的大脑一片混乱,理不出一点头绪,让他误以为肚子里的疼痛是因为缺水的缘故,也许喝点水,把那些蚂蚁酒虫冲走就好了,几乎是疼痛强行把他踢到床下,他只穿着裤衩,光着脚,忍受着难以掩饰的痛楚,拖着疲惫的身体,艰难的走到厕所,撒泡尿后,他拧开厨房的水龙头,骨碌骨碌的喝了一大口水,清凉的水流滋润整个五脏六腑,让他仿佛又活过来了,他歪倒在大厅的沙发上,不知从哪溜进来一股风,让没穿衣服的他感觉有点凉。
穿着一身碎花睡衣的李文茵正坐在餐桌前给他们五岁的孩子喂饭,两个人互动就像剑客在斗气,一个逼迫吃,一个不愿意吃,实在拗不过,就勉强咽一口,这是每天早上都要上演的一幕场景,章博闻即使坐在旁边,也爱莫能助,在喂孩子吃饭这件事上,章博闻最初还说几句建议,但每每都被妻子怼回去,也没了脾气,冷飕飕的体感催促他站起来到房间里穿件衣服,当他站起来时,在那张已经坐变形的狗屎黄的沙发上没有看到昨晚他脱下的天蓝色棉衬衫,脑子瞬间嗡了一下,心情为之蒙上了一层忽来的云翳,昨晚半醉归来,脱下那件衬衫时,他就打定主意今天还继续穿,因为白天没流汗,衬衫还算干净,他茫然的站在沙发旁,问妻子沙发上的衬衫呢,她把一勺稀饭使劲塞到孩子的嘴里,然后漫不经心的说昨晚顺手洗掉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常年单身让章博闻养成了不爱换衣服的习惯,妻子常责怪他邋遢,他则认为可以减轻妻子的洗衣负担,为此他和妻子沟通多次,但最后都是无疾而终,由此产生的难以弥合裂缝,妻子看见他脱了衣服就不动声色的拿去洗掉,热爱干净几乎是她的天性,恰恰相反,章博闻总喜欢把衣服多穿几天,哪怕有馊味也无所谓,为此不得不为了防患妻子而每次把脱的衣服藏起来,甚至不惜和干净的衣服一起挂在衣柜里,昨晚下班后一时大意,忘了收起衬衫,结果不出意外的的事情发生了,计划被打乱,喉咙里又堵了一口痰,嗓子眼像有个虫子在爬,痒痒的,咽不下,吐不出,云翳聚拢成阴霾,嘴巴里泛出一股苦味,像刚喝下一碗中药汤,内心苦不堪言,但一如往昔,他强制自己保持镇定,一言不发,皱眉闭眼,走到垃圾桶旁,啊的一声把浓痰吐进去,但苦味还停留在嘴巴里。
他走到房间,穿好衣服,肚子里还是有点隐隐的绞痛,楼下传来两个妇女吵架的辱骂声,不绝于耳,刺激的肚子里的绞痛更加紧迫了,总是没完没了,又是乏善可陈,他甚至有点莫名的难过,走出房间,正准备穿鞋,他的视线不自觉的落在孩子没穿袜子的光脚上,他们的孩子章雯雯今年五岁,扎着两个羊角辫子,几颗门牙因为小时喝奶全部被腐蚀了,长大后吃饭总是不利索,两只赤裸裸的小脚丫,耷拉在椅子前面,粉嫩的白里透红,楚楚可怜,他曾多次提醒妻子天凉的早上孩子起床后第一时间穿上袜子,以免受凉感冒,妻子根本听不进去,后来果然一语成谶,孩子得了肺炎,住院七天才好,事后妻子却依然如故,为此两人发生过剧烈的争吵,但每次争吵都会扭曲到别的事情上,追溯到他们第一天相识的荒谬,继而诅咒对方,最后根本无益于穿不穿袜子这件具体事情的改变,也许昨晚醉酒的余力还在起作用,内心按捺不住的火柴在昔日的争吵磷片上划动了一下,产生了一瞥转眼即逝的火花,执着的性格让章博闻还是忍不住嘟噜了一句,你怎么又不给孩子穿袜子,妻子根本没有理会,早上刚醒的孩子没有吃饭胃口,妻子担心孩子上学饿着,总会不依不饶的灌,孩子被逼得嚎啕大哭,妻子爆发出惊人的怒吼,孩子的哭声在逼仄的出租房里来回撞击,哭声碰壁,被碰回头的哭声碰撞新生的哭声,破碎的满屋子都是,妻子没理会他,他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他坐在沙发上,看在眼里,佯装视而不见,听在耳朵里,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