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博闻说完那句“妈的,眼睛瞎了”后,不过是句自嘲,他并不相信自己真的突然瞎了,眼前漆黑一团,不过是一时热糊了眼,他努力睁眼睛,随即又闭眼,睁眼闭眼,如此三番五次,眼前的漆黑并未明显好转,漆黑入水后稀释成淡,浑浊成暮霭时分的昏暗不明,他依然看不清,只有眼前大状的块物隐隐若现,他不及多想,用两手的食指使劲来回揉眼睛,还是浑浑浊浊,眼睛像是被埋进里稀泥糊涂浆里,看什么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泥浆,大颗大颗的成串的汗珠从额头上鬓角两边后脖颈出汩汩而出,心头却是哇凉哇凉的,不知是太阳下热的,还是一时急的,章博闻伸处两只手,像螃蟹在陆地上爬,左右横冲直撞,约摸到了医院门口的健康码检查处,他略带哭腔,心生绝望的说“医生,我眼睛瞎了”
不让你进医院,就想这一出,一名男医生嘲笑,章博闻听到这么无情的话,顿时觉得眼前更加黑暗了,情急之下,章博闻一味的辩解说,我真的瞎了,我真的瞎了,对方根本不理,以为他放屁,躲的远远的,还一个劲的驱赶,不要打扰我们工作,章博闻欲哭无泪,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感觉浑身上下湿透了,对方看他人好好的,眼睛也好好的,不像是看不见的样子,他不能证明眼睛看不见,就像不能证明天就是天,地就是地,章博闻就是章博闻,眼睛看不见就是看不见,眼睛失明成了一种事实,只有章博闻一个人深信不疑的事实,对世界而言,却是一种谎言,人们都不信,都判定他是为了进医院而刻意制作的伎俩,人们认为那是伪装肤色,真正的悲剧就在这里,在医院门口,在医生面前,在光明正大天地中,在众目睽睽之下,眼睛突然瞎了,只有他一个人承担着突来的悲剧的所有,这种孤独感,让他觉得自己就是悲剧本身,而不是悲剧的一部分
章博闻退到医院门口角落,再次揉搓眼睛,还是看不见,泥浆被搅浑了,什么也没有,只有灰蒙蒙的混沌的世界,他想到妻子,想到妻子肚子里发育不明尚未出生的孩子,想起他带妻子挂产科主任号去产检的那个遥远的上午,以及那个上午昏暗的走廊和走廊里的喧闹,悲剧毫无差别的降临,在尚未察觉的过去,已经聚集、生根,逐渐发芽壮大,成型显现,令人猝不及防,悲剧已不是悲剧,它成了一种符号,一种象征,它是桥梁、是舢板、是海底光缆、是无线信号,他、他的妻子以及那个孩子和悲剧形成了命运共同体,链接成了不可切割的整体,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不信,不信这突如其来的厄运怎么会陨落在他身上,不信平白无故的灾难怎么就撞进了他的眼睛里,不信这毫无来由的多舛的命运一袭击中了他。
这时,手机响了,来医院之前忘记手机静音,电话的呼叫声催促的响彻在整个产科等候区,引得旁人侧目而视,让难堪的章博闻赶紧接起电话,他弯腰低头穿过等位区,走到消防通道里,是新工厂工地上的电话,公司为了扩大发展规模,去年买了块地,建立起自己的仓储中心,新厂工程进度进入关键的收尾阶段,而章博闻是项目负责人,消防大队上午突然要来工地验收,一个小时后就到,负责人必须到现场,个别文件必须由章博闻确认签字,他挂了电话,心里打鼓,不知道向妻子怎么解释,妻子见他面露难色,关切的问刚刚谁打电话,他和妻子说明了情况,妻子收起关切的神情,切换成愠怒的沉默,章博闻站在妻子旁边,嘀咕不知如何是好,见妻子半天没反应,他故意掏出手机,点开微信,用语音给新厂的监理说明情况,并让他沟通一下,让对方下午来厂里是否可行,对方很快回复说“如果错过今天上午,那就再等半个月”,公司新厂的工程进度半点不能耽搁,这是公司今年重点战略项目,章博闻也是经过多少次的努力争取,才获得老板的赏识,给予了这难得的机会,从工作的角度来说,来不得半点怠慢,但此时坐在妻子旁边,让他左右为难,妻子现在的状况,不可谓不重要,他真希望有种法术可以让自己一劈两半,一半去工厂,一半在医院陪妻子,但这种荒谬的幻想并不能缓解他心头的痛苦,他感到身心俱裂,仿佛有两种力量将其撕裂开来,撕的四分五裂,撕的浑身碎骨,他把碎片吞咽在肚子里,就像吞咽了一肚的玻璃碎渣,半天没说一句话。
工厂里发来催促的语音,章博闻把微信语音的音量开到最大,环境有些嘈杂,但或许妻子也可以听到,语音放完,妻子还是纹丝不动的坐在那里,他站起来,走两步,坐下,又站起来,走一圈,坐立不安,原地绕圈,恓惶不宁,妻子见他急的团团转,斜眼挑眉瞅瞅,隔了半天才说“你去吧,我一个人也能看”,停顿一会,“上回不也我一个人嘛”,章博闻说“那不行,上次没来陪你,才出了事”,你去吧,妻子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他说“这次过来听听医生怎么说,新厂那边我再想想办法”,他越说声音越小,越没有底气,耽误了新厂的工程进度,结果怎样,他心里最清楚,对他来说不可挽回的失职,甚至会招来灭顶之灾,但他不可能如此详尽的跟妻子解释,此时此刻,过多的解释无异于抱薪救火,而章博闻一再的坚持不过是想试探一下妻子的真实态度,妻子好像看透了他心思,抬头说“去吧,别耽误工作,有特殊情况,我就打电话给你,叫医生跟你说,工作要紧,以后一家四口,花销更大了”,见妻子言语恳切,面色温柔,如此体谅,章博闻也不再忸怩作态,稍作安慰,便告辞了妻子,临走前,通过屏幕上的叫号机的信息,妻子前面还有三个号。
十一点刚过,新厂的事情还没处理好,妻子电话打过来,说“主任医生说从上次做的B超来看,确实有点问题,但是因为是常规B超,只是筛选,如果想搞清楚,需要进一步检查,跟上次说的一样”,妻子有点泄气,电话那边传来医院嘈杂的噪音,从电话里的声音听出妻子情绪有些低落,章博闻说“怎么查呢”,妻子说“需要做羊水穿刺和基因检测”,妻子说的这些名词,他一概不懂,还未及询问,厂里的消防验收通过,需要在文件上签字,折腾了半天,签完字,章博闻给妻子回电话,“什么是羊水穿刺”,妻子说“羊水穿刺,就是拿根长针,扎到肚子里,抽取肚子里羊水,化验”。章博闻在想象妻子说的画面,想到小时候在圆润的屁股上打针的场景,但肚里毕竟是尚在发育中的孩子,长针如何插入,想象中的画面在此黑屏,惊悚的令人难以想象,妻子说“一般小孩五个月左右,或者年龄大的产妇,医院都会让你做一下羊水穿刺,我怀第一胎的时候,那时候B超也有问题,医生叫做羊水穿刺,我没做,那个针太长了,吓人”,章博闻说“怀雯雯的时候,B超也有问题嘛?”,妻子说“难道你不记得了嘛,后来做了‘无创’,说是有点小问题,不过我当时也没在意,后来孩子生下来,现在章雯雯生下来不也好好的嘛”,他不知道什么叫“无创”,大概是某种产前检查的名词,他说“那这次岂不是和上次一样?”,妻子说“但听刚刚医生说的情况,感觉和上次不一样”,他说“什么不一样”,妻子说“感觉”,他说“不要什么都感觉啊”,妻子说“可是我不想做羊水穿刺,刚刚问医生了,不做可以吗,她说我这种情况一定要做,还有全外基因检测”,他说“做一下多少钱”,妻子说“羊水穿刺五千多,基因检测七千多”,章博闻说“啊,这么多钱”,妻子说“我钱已经交了”,他一下子急了,说“你不是不想做嘛,干嘛急着交钱”,妻子说“医生说到那个点上,不交钱不行啊,她哗哗把单子就开出来了”,他说“都没问清楚,怎么就交钱,哎呀”,章博闻想说点什么,但终于忍住,妻子不耐烦的说“我问了,医生说了很多,有些没记住,后面好多人排队来叫她看单子,说到后来,医生也不想说了,她太忙了,她说只有检查完了,有单子检查依据,才能下定论”,章博闻说“这怎么行,什么破医院,动不动就叫人交钱、检查,事情没搞清楚,你就付钱,稀里糊涂”,为了让妻子不要以为他在乎钱,他接着说“这不是钱的问题,真的需要检查,再多钱也要花,这是孩子的问题,检查来检查去,时间过去了,不要耽误事”
到了这时,章博闻再也按捺不住自己,说“你把电话给医生”,妻子说你等下,电话里传来走路的窸窣声,然后是微弱的对话“这是我老公,他有些事情想问一下,医生你可以接个电话嘛”,接着是妻子熟悉的声音说“你等会,她现在比较忙,等会我给你回过去”,没一会妻子就打过来,声音是陌生的女士的音调,居高临下而又沉稳,“喂,你是她老公,是吧”,章博闻说“是的,医生你好”,医生说“你老婆的情况是这样的,现在初步检查婴儿输尿管扩展,这个初步只是筛选,需要进一步检查才能确诊”,章博闻估计是气糊涂了,说“筛选和确诊有什么区别嘛”,医生说“我们常规做的产前检查都是筛选,顾名思义,筛选就是检查到婴儿的可能的症状,只是代表一种可能性,确诊就是事实,你们现在这种情况,还不能确定,必须得进一步做检查”,他说“所以要做羊水穿刺和那个什么基因检测?”,医生说“是的,不做的话,就不知道婴儿到底发育具体怎么样,那么到时候生下来,可能会出现一些不可预测的结果,现在你老婆的孕周还小,如果检查到,假若说真的不乐观,那么可以及时选择终止妊娠,当然,现在谁也说不准,希望孩子是好的,现在医学很发达,一般小问题都可以解决,作为爸爸你也不用太担心,小孩子其他发育都是很不错,很健康”,听了医生详细的回答,似乎一切没什么大问题,章博闻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内心的焦虑却没有半点缓解,妻子接过电话说“你觉得怎么样”,章博闻说“要不你问问能不能把钱退了,我们到市里的大医院再检查一下,我总感觉县医院不靠谱”,妻子说好的,挂了电话。
章博闻嚎啕的哭声,吸引了在门口做健康码检查的医务人员,医院人员上前试探性询问,章博闻坐在地上只是嚎啕大哭,哭的肝肠寸断,哭的眼泪汪汪,哭的时候眼睛睁的大大的,正对着火球一样的太阳,医务人员好奇的用手在他眼前来回摇摆,章博闻眼睛根本没有眨眼回避,扭头看看天上的太阳,赶紧躲开,正常人的眼睛没有一个人可以正对着太阳看,医务人员发现不同寻常,便叫来医院的眼科医生,眼科医生叫章博闻不要哭了,他掏出上衣口袋里的小手电筒,一只手掰开章博闻的眼睛,眼皮向上翻,手电筒一照,翻完一只眼睛,又翻另一只眼睛,然后和旁边的医务人员做了简单沟通,章博闻并未听清楚,这时两只胳膊里插进来一根坚硬的肉体,将他从地面抬起来,他不知道身边的两个人是谁,但他绝对信任,并内心充满感激,任由他们把他带到任何地方,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没有腿的狗、没有翅膀的鸟、没有鱼鳍的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眼睛瞎了后,再加上一阵慌乱,章博闻对时间的感知出现了混乱,他感觉自己像走了一夜的长路,终于在一个平面的类似板凳的物体上坐下,眼科医生让他放松,章博闻听到仪器来回调动的机械声,医生让他坐好,他便坐好,让他抬头,他就抬头,他觉得自己就是木偶,医生就是那个调动线绳的人,医生扶着他的头顶在一个金属的框架里,还没等他做好心理准备,一束白色的硬硬的光射进眼睛里,原来浑浊漆黑的世界被照成暗黄,照完一只眼,又照另一只眼,然后医生挪动机器,机器挪开后,眼前又恢复到浑浊漆黑的状态,询问现在是什么感觉,章博闻说感觉自己在一个黑屋子里,看什么都是黑呜呜的,哪里也走不出去,医生说虽然这里不是专业眼科医院,但现在这种情况,眼底还是要到楼下去查一下,医生问现在其他科室的护士都比较忙,他自己能下去嘛,章博闻不知哪来的勇气,不加犹豫的说可以的
医生让他先把查眼底的钱付了,他本能的掏出手机,却根本看不见手机屏幕,手里握着一块金属,对着自己的脸部,眼睛失去了光芒,面部识别已失效,试了一遍,又试了一遍,他急得汗水直淋,他觉得眼前的医生一定要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他,这样一想手不自觉颤动起来,他试图努力睁大眼睛,还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真想大声哭出来,这么简单的动作已无力完成,他极力的忍住,只是手不听使唤的来回颤动,医生说你手机密码多少,如果信任,我帮你打开,章博闻告诉医生密码,一顿操作,只听仪器上嘀的一声,连同手机,还有一张塞住手心的纸条,他想这一定是缴费凭证了,临出门前,章博闻好奇的问我现在真的在医院嘛,医生说当然,是让我让他们放你进来的,他知道自己健康码失效了,心头一阵感激,一时哽咽的说了声谢谢。
四周是漆黑的铜墙铁壁,走廊两边的墙面被漆成了黑色,隐约可见,他摸着墙壁,一步步蹒跚摸索前进,眼睛不行,腿脚好像也失去了能力,原来腿脚是靠眼睛行驶功能的,迎面来了一团浓稠的黑影,来回晃动,他靠着仅有的理性判断对方肯定是人,是医生还是患者,不清楚,他停下脚步,低头,佯装无事的样子避开,他不想被人发现他是盲人,是一个残缺不堪的人,迎面的人走过,他继续往前走,这时候迎面了三五个黑影,是三个,是五个,分不清,他故伎重演,暂停脚步,再次前进,大概是走廊的尽头,咚的一下,被一个坚硬的物体撞到,人还没反应过来,小腿处的疼痛已经先行报告了大脑,他滞后的抬起小腿,摸索一番,身体前倾摸摸眼前的坚硬物,确定是一张长椅,他顺势坐下,虽然只是几小步,他却走得满头大汗,身心疲惫,他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老师拖堂放学,冬天天黑的早,出校门天已黑透了,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山洞,乌漆嘛黑的什么也看不见,站在洞口,心里止不住打颤发抖,路上只有他一个人,他犹豫害怕不知怎么进去,离家还远,父母远在天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靠自己一个人走过去,他鼓足所有勇气,钻进山洞,一个劲往前跑,就像掉进墨水瓶里,不知何时才能跑到头,山洞终有尽头,可是眼睛瞎了,走到哪里都是漆黑的山洞,永无尽头,在漆黑的夜里漆黑的山洞里,不知还要走多久,他想到了不远处宾馆里的妻子,要是妻子在这就好了,就可以扶着他,给他指明方向,带着他走路,妻子会成为他的眼睛、他的拐杖、他的帮手,一想到如此,他不禁流出眼泪,多少年没流过眼泪了,真想大哭一场,可是仅存的理智告诉他,现在在医院里,他埋头,用手捂住眼睛,默默的眼泪滔滔不绝。
章博闻处理完工厂的事情,开车去医院接妻子,等他到的时候,李文茵正坐在医院门口的饺子店里吃饺子,章博闻坐在对面,用手机搜索市里哪家医院的产科最好,怎么挂号,找什么医生,但脑子一片混乱,平静的生活遭遇突如其来的变故,这变故里夹杂的各种不确定的因素和信息,像棒槌一样敲打在章博闻的头颅上,令人发懵发晕,一时也没个主意,所有的事物开始瓦解,过去已经不能再保护他和妻子,从过去里找不到答案,这是未曾有过的遭遇,以前有,现在什么也没有,未来正在摧毁他和妻子这个小家庭,不是过去。
等妻子李文茵坐到车里,跟章博闻说,“电话挂了后,我提退钱事,那个主任大发雷霆,说我们看病出尔反尔,意思就是退钱惹得她不高兴了”,章博闻说“肯定是,医生也是为了赚钱,去市里医院再复查一下”,妻子说,“钱我还没退,那个羊水穿刺和全外基因检测都要预约,下个星期四才能做,在此之前都可以退钱,所以,我觉得还是再等看看,也不急于一时”,章博闻没说话,妻子说“医生说他们也很少遇到这种事,我看她也不是很懂,她看我B超单子的时候,还用手机百度、查电脑,感觉很不靠谱”,章博闻说“还有这种事,用百度看病,不是开国际玩笑嘛,我们明天就去市里医院看看”。
妻子紧紧握住章博闻的手,然后报以微笑的鼓励,两人都没说话,事后多月,章博闻回想起关于孩子这件事,他觉得那天去医院的上午关于孩子的事早已露出苗头,坐在回来的车里,他和妻子紧张的要死,就像深感体寒的两个人相互拥抱取暖,妻子问章博闻工厂的事情办得怎么样,章博闻随便敷衍了一下,妻子坐在副驾驶上,半天没说话,章博闻也不知所什么,过了会,妻子默默的自言自语,今天上午产检倒是挺顺利,你工作真的好忙啊,也记不清第几次产检了,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像这样开车带我回来,记忆里好像没几次,章博闻佯装聚精会神开车,没吱声,妻子接着说,记得有一次产检,需要做糖耐,还要做B超,因为之前怀第一胎时有了经验,我最怕做糖耐,你知道什么是糖耐嘛,估计你也不知道吧,做糖耐是一种产前疾病筛选,提前一晚要断食断水,第二天去要抽三管血,早上一到,趁还是空腹时,护士先给你抽一大管血,然后给你喝一大杯糖水,糖水太甜了,齁甜齁甜的,甜到想吐,喝到嘴巴里,甜得整个嘴巴和喉咙都是黏黏的,我本来就不喜欢吃甜的,太甜的东西,我是吃不下的,那天还没喝呢,一想到要喝齁甜的糖水,就开始唤恶心,为了快点检查好,硬着头皮一股脑喝下去了,憋了一口气,咽下去,喝前第一管血已经抽完了,喝完糖水,要一个小时后抽第二管血,再隔一个小时,抽第三管血,我是急性子的人,喝完糖水,趁着间隙,赶去做B超,医院里人山人海,做B超的孕妇挤满了门口,里面也坐满了,我大着肚子,加上昨晚就没吃没喝,虚弱的根本挤不进去,我就站在门外,门口站满了形形色色的孕妇,肚子大大小小,旁边都是老公陪着,帮忙拿包啊拿病历本啊拿水壶啊,很是羡慕,我徒自一人孤零零站在角落里,想到以前课本上说的“形影相吊,孤单影只,孤苦伶仃”,满脑子都是这种词,真是可怜的要命,那时候真想你也能在旁边,哪怕不帮拿东西,陪着我站站也好,别的孕妇时不时的瞅瞅我,让我更没底气,感觉自己像是被人遗弃那里,就像大雨天落单的小鸭子,被暴风雨淋的羽毛凌乱,嘎嘎的在大风大雨里凄厉的呼喊,妈妈,妈妈,哎呀,当时,别说心里多难过了,一时没控制,眼泪就不争气偷偷流出来了,我怕人家看到,以为我真的是单亲妈妈呢,我撇过脸默默的擦干眼泪,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我时常探出脑袋,看看大屏幕上的名字,算着什么时候轮到我,看看大屏幕上的号码,在看看手里捏的号码,遥遥无期,旁边的孕妇和身边搀扶的老公有说有笑,聊不完的话,一粒一粒的话碴子,像下冰雹锥子似得扎人,咕噜咕噜像煮粥冒泡,听得让人心烦意乱,不知为什么,突然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我想可能是早上没吃饭,又起得太早的原因,刚开始还极力的强忍着,但胃里的东西根本不听使唤,大火烧开了稀饭,呼噜噜的冒着浓泡往外扑,我闭嘴,咬紧牙,极力忍住,想去厕所,可还没走几步,手也捂不住,哇的一声,哗啦一口喷了出来,溅得满地都是,旁边的人慌忙跳脚躲开,一脸嫌弃,我连忙蹲下,可是大肚子,根本蹲不下来,当时已经顾不得面子了,慌乱之下,我赶紧掏包里的纸巾准备去擦,手一抖,也不知怎么了,整个包里的东西哗啦一下随势倒了出来,纸巾、小水杯、口红、口罩、一盒牛奶、饼干、两支笔和一本书,乱七八糟,一股脑的散落在吐出来的脏水里,破罐子破摔,真是无可救药,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热得发烫,我想当时肯定有很多人低头俯瞰我,看我的笑话,看着散落一地的杂物,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了,如果要是身边没有别人,真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好的哭一场,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一百年,一千年,我一个个捡起地上的东西,用纸巾一一点点擦拭,这时正好护士过来帮忙,拿了地拖和尘推,见我身体不方便,还帮我捡东西,护士跟我说让我擦擦嘴巴和鞋子,我这时才发现自己嘴巴残留的呕吐物已经干渍了,白色的板鞋上的褐色呕吐物已经干涸凝固,我把东西放进包里,带着一身的怪味,匆匆忙忙往卫生间跑,我尽量加快脚步,背后肯定有很多人嫌弃的盯着我,露出鄙夷的眼神和嘲讽的嘴角,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要是你那时在身边多好,我就躲进你怀里,哪也不去,哪也不惧。
我钻进洗手间,用水洗洗脸,对着厕所里的镜子,镜子里浮现臃肿变型的脸,我为什么要怀孕,我真的好讨厌我自己,一想到如此,眼泪就簌簌的流个不停。糖水吐出来,糖耐就做不了,只能约下次,昨晚的断食断水的苦都白受了,意味着下次这种经历、这样的遭罪还要来一次,等我处理完,B超又过人了,只能再等,以前一直觉得自己一个人产检也没什么,那天就特别的想你,想你有个照应、有个陪伴。
过了会,章博闻哭过之后感觉好多了,走廊里路过的人匆匆窸窣而过,他试着站起来,摸索着扶梯的栏杆,一步步走下台阶,路上遇到一个好心的大姐,她是医院里打扫卫生的阿姨,把他带到看眼底的科室,并协助他签到,查看眼底的医生经过检查,跟他说眼底没问题,他问医生是什么原因导致突然失明,医生说可能是天气热得眼神经短暂性功能性缺失,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他心情为之一荡,眼睛似乎也明亮起来,不过这只是一种错觉,从检查室里走到大厅,眼前还是跟原来一样,黑糊糊的,并未改变,他想去厕所,没走几步,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不知是人、是物、还是什么东西,或者自己不小心,他跌倒在地,跌了一个仰八叉,两只手提前着地,膝盖磕在地上,身体向前滑了一米远,来不及喊疼,他茫然的伸出手,摸摸手还在,腿还在,身体还是完整的,原来并没摔碎的四分五裂,一边挣扎的爬起,缓和之后,两只手肘处传来一阵剧痛,让刚起的半身又无力的摔倒在地,小腿处也传来疼痛的“捷报”,他像侧卧在地的龙虾,缩成一个问号,疼痛之余,贴着地面耳朵传来一阵阵的杂沓的脚步声,他觉得肯定有很多人围观低头看着他,嘲笑他,他睁开眼睛,看不到眼前有围观的双脚,他忘了眼睛已经失明,他对自己眼睛失明这件事,时刻都处在激烈的矛盾中,身体上已经失明,但大脑还是习惯在过去的经验里,遇到紧急的事情,常常跟不上身体的节奏,习惯性去正眼看看,结果被身体上眼睛的失明打回原形,他的脸一阵白,一阵红,热辣辣的像沾上了红辣椒水,这时候顾不上面子了,他嗫嚅哆嗦的爬起,趔趄的晃了两下才站稳,双手无明的伸向远方,就像断了蚯蚓,在混泥里挣扎,这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双手扶住他,是护士,并未嫌弃的安慰他,把他引向角落里,护士温柔抚慰的话语让他难过极了,假使刚刚还可以误以为没人看到他跌倒,那么现在伸出来援助的双手,正说明事实相反,与其身体上的疼痛,心里的无力的疼痛更让他难以忍受,他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用黑污的土埋上自己,让谁也看不见,就连地下的蚯蚓也找不到他,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也会逢此遭遇。
在护士的搀扶下,他走到洗手间,但可笑又可悲的的是他找不到小便池在那里,他摸索着墙A面,一点点往前试探,一股尿骚的味道扑鼻而来,眼睛的失明让嗅觉更加灵敏,凭着气味的引导,他终于成功找到小便池,尿完,摸索到厕所的镜子旁,拧水洗脸,一股热辣辣的疼痛,用手一摸,原来刚刚摔倒时脸部的鬓角处磕破了,流出的鲜血已经干涸,再一摸,还不止一处,嘴唇也肿了,在一阵混乱之下,他竟没感到疼痛,现在对着镜子,可以幻想满脸的血污、狰狞的伤口、干涸的泪痕和血肿的嘴唇,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此刻在医院里,恨自己为什么在医院里会莫名其妙的失明,恨自己失明后摔倒身边没有一个人,一想到如此,眼泪就簌簌的流个不停。
章博闻一阵悲痛之后,洗掉脸上的汗水眼泪和血渍,他还需要到楼上去找眼科医生做最后的诊断,走出厕所没几步,他突然感觉少了一样东西,左摸一下口袋,没有,右掏一下口袋,没有,是什么,口袋里沉甸甸的感觉没了,手机,手机没了,这让他更慌起来,他本能的睁开眼睛,试图搜索,才发现自己眼睛已经失明,他极力的回想手机有可能在何处掉落,是摔倒在地的时候嘛,一定是,手机被摔处口袋,滑倒凳子下面、桌子下面、别人的脚下,趁他摔倒之际,别人见他眼睛看不见,顺手拿起来揣到口袋里,又或者依然隐藏某个角落里,还没被人发现,但他眼睛看不见,根本不可能回去去找,更可悲的是他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摔倒,也许不是在摔倒的时候,是在洗手间,洗手的时候有没有把手机掏出来放在水池旁,记不得了,当时只是一味的抚摸着脸上的伤口,哀痛自己的不幸遭遇,早已忘记这中间做了什么,再说了,即使是,洗手间里来来回回那么多人,还能找的回来嘛,怎么走回厕所,要经过漫长的摸索,等到了哪里,早已被人拿走了,因为眼睛看不见,洗手间进进出出哪些人,无法辨认,根本不可能再找到,手机丢了,就像眼睛瞎了,命运已经在脸上戳上判刑的印记,再无更改的可能,悲从心来,他想给妻子打电话说说话,但不幸的是,他的手机刚刚丢了。
那天,听妻子说完,章博闻始终没说话,遇到这种情况,他大脑习惯性的死机,安慰的语言也是苍白的,他只是紧紧握住妻子的手,静静的听妻子说完。到家后,停好车,章博闻把妻子送上楼,待妻子卧床休息后,他准备下午继续上班,他想一个人走路去工厂,想在路上好好思考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几天台风刚过,万里无云,蓝天低垂,裸露的太阳喷射火焰,炙热摔打在地上,白光流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溅起火花四射,章博闻一个人踽踽走在路上,热得没地方藏,心事重重的不知接下来如何是好,就像空瓶子里灌装了半瓶水,路上颠簸的来回上下晃荡,咣当咣当,回响在脑海里。妻子怎么办,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孩子会不会有问题?真有问题该怎么办?一筹莫展,谁也不能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原想结婚生子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为何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的身上,真是匪夷所思,孩子是好的,生下来就是,孩子真的有大问题,硬着头皮流掉就是,但孩子要是有些小问题,又不是什么“非此即彼”的问题,居于两者之间,届时又该如何抉择呢?妻子又该如何,心乱如麻,咣当咣当,半瓶水晃荡的聒噪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