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来日方长,都将变成后会无期

01

外婆从2008年不小心摔跤之后便一直瘫痪在床,直到2014年去世,整整有六年的时间。在这六年里,我们姐妹每月都会至少回老家一次去看望她,但又因为工作繁忙,每次只能陪伴她一天就不得不匆匆起身离去。细细算来,在那六年里,我与她大概分别了上百次。

我是外婆亲手带大的,她身材魁梧,能干嗓门大,小时候经常对我呼来喝去指手画脚,我也针锋相对毫不示弱。但从她卧病不起的那刻起,我们突然和解了,我心里对她的牵挂,是种说不出来的忧伤。

大概年迈而处于病痛中的老人,比常人更渴望晚辈能陪伴在侧,所以每次我们离家,外婆都忍不住用袖子擦眼泪,到后来她病重,没有力气擦眼泪了,就任凭泪水汩汩的流过花白鬓角,看得人心惊又凄凉。

我是情感内敛的人,不善表达自己的内心,因为害怕被窥探。但我是真的爱她,真的舍不得她,所以每当离开家门,屋里只有外婆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我都会找个理由偷偷的再次跑回房间,在她额头上偷偷留下一个吻。

“你好好的,我下个月就回来看你。”我总是这样对她说,说这话的时候,我的鼻子总是酸酸的,声音总是哽咽。

我总觉得这个离别的吻,是带着某种爱的仪式,这种仪式是我对外婆的报答,也是我对自己的交代。如果没有这个吻,我会不安,会害怕,会惶恐。我把每次离别都当做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因为世事无常,真的没有谁能够保证她能够平安无事的等到下个月的相聚。

这是属于我与外婆两个人的仪式,是亲情的仪式,是爱的仪式,这也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我固执的暗自坚持着遵循着这种仪式感,毎当我的唇触碰到她的热度,我会觉得天再大路再远命运再捉弄,心里都是有底的。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果然没有见到外婆最后一眼,她在一个冬天的晚上静静的离开了人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我没有遗憾,因为在她去世的前三天我去看望她,离别的时候我吻了她。她那时有意识,但说不出话,我说,“你好好的,我过几天再来看你。”但其实我真的没有把握,还能不能再见到她。我的吻,每次都有永别的意味,我做好了失去她的心理准备。

我想因为这近一百次的吻,外婆应该也是欣慰的。她能够感受到我的爱与依恋,而这最暖心的爱恋足以支撑她度过无数个疼痛孤独的夜晚。每当她在床上只能平躺望着窗外的时候,想起她的小外孙女,她的内心一定是欢喜与温暖的。

2

经常能在网上看到情侣在车站离别的图片,他们生活相爱在同一个城市,却因着身不由己的理由要各自离别。那些满脸忧伤的女孩子常常会紧抱着男孩子的腰,无言而深情,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里都是满满的爱。

相爱中的少年情侣,是如此的经不起离别,哪怕只是短短数日,心中也会升腾起生死离别的悲壮,仿佛再次回首,天地会风云大变,她不再是你的她,他也不再是你的他。

在爱情中,我曾经最后悔的,就是与我曾经的男朋友悄然分别,甚至来不及说一声再见。

那时候我们大学毕业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彼此的脾气性情越来越不相容,于是和平分手,他是外地人,我送他去车站。

没有大雪纷飞,没有细雨飘零,记忆里那日天气相当晴好,丝毫不映衬离别的气氛。分别在即,车站里我们理智的讨论着为何会劳燕分飞,并时不时的有些戏谑和玩笑,但如今想来,当时那些故作轻松的言语只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伤感与悲痛而已。

火车没有晚点,他没有撕碎车票,我也没有眼泪,一切平静的就如同他去出差明天就会回来一样。检票的提示声响,一群人哗啦啦洪水般挤向检票口,他也急冲冲加入检票大军,被扛着麻袋的民工大哥撞的歪歪斜斜,我想喊住他,最后说几句话,嘱咐祝福留恋吻别什么都好,至少来个仪式让我为爱情来个结局。

但一切都来不及,现场太拥挤,哪怕是片刻的耽搁可能他都会挤不进去。所以,就这样,我们彼此匆匆离别,连互相道再见的机会都没有。

当时青春散场,却总觉得不是一生,两个人总会有再见的时候。但是后来又出了些事情,我们互相删除了对方的所有号码,彻底失去了联系,这场匆匆的告别,终成不可触碰的伤。

很多时候,你以为的来日方长,最后都会变成后会无期,很多场漫不经意的离别,你以为是暂别,其实也许是再也不会相见的永别。

3

妈妈打电话过来,说村里的一位伯父前天因病去世了。挂上电话,伯父的模样便一直浮现在我的眼前,心里如同被烧焦的树皮,干巴巴,疼的空洞。

伯父是年轻时身体健硕,长的也很英俊,但上了年纪之后,成了一位倔强的老头,会同老伴儿吵架,与儿子斗气,与儿媳妇也不太和睦。他常年戴着一个陈旧的灰色帽子,身上穿着旧式的深绿色便衫,走到哪里都愿意多插几句话。

但他对我们这些侄儿侄女是很和善的,笑起来的时候,法令纹里带着讨好的意味,因为他很佩服读书人。他自己不识得几个字,所以认为大学生就跟古代的状元一样,值得令人高看一眼。

平日里我回家乡的次数很少,即便回去也宁愿宅在家里,不愿意出去走动,所以,最后一次见到伯父,我几乎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了,只知道,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

有时候我们太过于在意自己年龄的增长,惊诧于一根白发的忽现,痛心于一颗雀斑的生长,却对其他人的生命体征变化过于迟钝。不知不觉中,原来,他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了,原来,他已经在岁月的拍打中经历了不为人知的病痛,然后悄无声息的在亲人的啜泣中,离开了人世。

听到这个消息时,在日落西山的傍晚天空,恰巧有一群晚归的飞鸟经过,暮风四起,掀起初夏的衣衫,我忽然便有些心惊,亦有些寥落。

人生哪有什么来日方长,很多人,不经意间,便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与你,永远后会无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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