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巴黎评论》第二百一十二期,二〇一五年春季号)
为了和埃莱娜·费兰特进行这次长谈,我们和她在《我的天才女友》里的城市会面。那是一个夜晚,天在下雨,非常炎热:刚开始,我们的计划是去看看埃莱娜和莉拉生活的城区,然后在那不勒斯海滨路上散步,但埃莱娜改变了主意。她告诉我们,那些小说中描述的地方只能在文本中看到,假如亲眼看到的话,可能会很难认出来,这些地方会让人失望,就好像是假的。我们在海边散了一会儿步,但天气不好,我们躲到了皇家大饭店的大堂里,正好对着奥沃城堡。
——桑德罗·费里、桑德拉·费里、埃娃·费里,二〇一五年
埃娃:我们现在谈谈“那不勒斯四部曲”,莉拉和埃莱娜之间的关系不像是虚构的,也不像用通常的方式讲述的,就好像直接来自潜意识。
费兰特:我们说,“那不勒斯四部曲”没有像其他作品那样,在“碎片”中,也就是说那些凌乱地混杂在一起的材料中找到一条路。我从开始就感觉到,所有一切都是新体验,每样东西都出现在该出现的位置上,这也许是源于我和《暗处的女儿》的关系。在我写这本书时,比如说,我已经意识到尼娜这个形象的重要性。这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和那个克莫拉横行的环境格格不入,很引人注目,正因为这一点,她才吸引到了勒达。我脑子里想到的最初情节,当然是两个丢失的布娃娃,以及后来失去的女儿。但现在,我觉得没必要把我几部小说之间的联系列举出来。
我想说的是,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全新体验,我感觉那些材料自然有序,都来自其他小说。就我所知,关于女性友谊的主题,也是和我在《晚邮报》上提到的,那个前几年去世的女性朋友有关:这是莉拉和埃莱娜故事的最初原型。后来,我有了自己的私人“库房”——是一些幸好没出版的小说——这些小说里,有很多难以控制的女孩和女人,她们的男人、环境想压制她们,她们虽然精疲力竭,但依然很大胆,她们总是很容易迷失于自己脑子里的“碎片”中,集中体现在阿玛利娅——《烦人的爱》的母亲身上。现在想想,阿玛利娅有很多地方都和莉拉很像,包括她的“界限消失”。
埃娃:无论是莉拉还是埃莱娜,这两个人物有着本质的不同,但都很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让读者感同身受,你怎么样解释这种情况?这和俩人之间的不同有关吗?这两个人物都千头万绪,有很多个层面,但总的来说,埃莱娜是一个比较接近现实的人物,而莉拉却像是高于现实,就好像她是一种神秘的材料组成,挖掘得更深入,有时候有一些象征性的特征。
费兰特:埃莱娜和莉拉之间的差别,很大程度地影响了叙事策略的选择,但她们俩都经历了一个正在发生变化的时代,女性处境发生了变化,这是故事的核心。想一想,读书和上学的作用,埃莱娜对自己要求很高,她很勤奋,每次都能够找到自己需要的工具。她带着一种有节制的自豪,讲述自己成为知识分子的历程,她积极地参与这个世界,强调莉拉已经远远被抛在了身后。但她的讲述时不时会中断,因为莉拉表现得比她更活跃,尤其是更激烈,她彻底参与这个世界,可以说,莉拉更低级,更发自肺腑。莉拉最后会真的离场,把整个舞台留给埃莱娜,莉拉成为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的牺牲品:界限消失,自我消失。
你称之为差别的东西,那是这两个人物的关系不断游移产生的,也是埃莱娜故事的结构。这种差别使女性读者,应该也包含一部分男性读者,会觉得自己既像莉拉,又像埃莱娜。假如两个朋友的步子一致,那就像一个是另一个的翻版,她们是彼此的镜子,她们会轮番用秘密的声音讲述,但事情并非如此。这个步子从开始就被打破了,引起差别的不仅仅是莉拉,也有埃莱娜。当莉拉的步子变得无法忍受时,读者会紧紧抓住埃莱娜;但埃莱娜迷失时,读者会对莉拉产生信任。
桑德拉:你提到了消失,这是你的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主题。
费兰特:当然了,或者说,这是我反复写的一个主题,这和压抑以及自我抑制有关。这是我非常了解的一种状态,我想,可能所有女人也都有过这种体验。每次当你的身体里冒出来一种和主流女性相悖的东西时,你都会觉得,这会给你,还有其他人带来困扰,你要尽快让它消失。或者你天生就很倔强,就像阿玛利娅或者莉拉一样,假如你是一个无法平息的人,假如你拒绝低头,这时候暴力就会介入。暴力有自己的语言,这意味深长,尤其是在意大利语中:我要打破你的脸,要让人认不出你来!你看,这些表达都是对一个人的面貌和身份进行干预,抹去她的个性。要么你按照我说的做,要么我就会打得你屈服,让你改变想法,甚至杀死你。
埃娃:但这些女性也会“自我消除”,阿玛利娅可能自杀了,莉拉也失踪了。为什么呢?这是一种屈服吗?
费兰特:有很多消失的理由。阿玛利娅和莉拉的消失,可能是一种屈服。但我觉得也是她们毫不让步的表现。我不是很确信。我写作时,感觉很了解笔下的人物,但后来我发现,读者会更加了解他们。你在写作时,最神奇的事情是,你写出的那些文字,在没有你参与的情况下,会产生很多你没想过的结果。你的声音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它需要你的参与,你说话,与人对话,你自我修订,进一步进行解释。但你的写作一旦固定在纸上,那就是独立的了,它需要的是读者,而不是你。你写完了,我们说,你就可以走了。读书的人,假如他愿意的话,可以思考你排列文字的方式。比如说,阿玛利娅是经过了黛莉亚的文字过滤产生的,读者如果想要解开母亲的谜团,应该先解开女儿的谜团。更加困难的是,把莉拉镶嵌在埃莱娜的叙事之中:情节,还有编织她们的友谊很费心思。是的,可能黛莉亚和阿玛利娅之间的关系,是埃莱娜和莉拉之间关系的原型。
这种关系在你没有觉察到的情况下,从一本书滑入另一本书,一本书的写作滋养了另一本新书,赋予它力量。比如说,一个儿童时代的人物——一个痛苦的女人,是《被遗弃的日子》里的核心人物,在小说里被称为“弃妇”,只有现在,我才察觉到,“那不勒斯四部曲”里的梅丽娜就是这个女人的化身。这种小说之间的连续性,总的来说,都是无意识产生的,都来自那些出版的书,还有没出版的小说的写作经验,这可能是我觉得“那不勒斯四部曲”故事简单的原因。这套书和其他书不同,这个故事来自我头脑中的很多片段,我很快在这些片段中做出了选择,这让我感觉一切都准备好了,知道该怎么做。
桑德罗:回到“那不勒斯四部曲”,这个系列和之前的写作体验有什么关系,这本书写作的过程中,有没有出现新情况?
费兰特:有很多新体验。首先,在我过去的经验里,我从来都没写过那么长的故事。其次,我从来都没想到,自己能这么详细地写出这些人物的生活,跨越这么长的一个历史阶段,充满了各种坎坷和变化。第三,因为我个人的喜好,我一直都很排斥社会地位提升的主题,讲述人物如果获得某种政治和文化立场,或者人的各种信念是多么容易改变,或者强调人物出身的阶层,出身的重要性非但没有被抹去,也没有真正地减弱。我写作的主题,还有写作技巧,我觉得改变了性质。但实际上,在写作时,我一直没完没了地写着:历史背景很自然地融入了人物的行为、思想和人生选择上。我从来都没有设想过,历史背景就像布景一样,处于故事的外部;我对政治和社会学有些排斥和厌烦,居然让我从中发现了乐趣。我说得没错,是乐趣,让我可以讲述女性的“异化”和“归化”。
埃娃:是相对于什么的异化和归化?
费兰特:埃莱娜和莉拉感觉,历史还有所有相关的政治、社会、经济、文化都和她们无关,但在她们没有觉察到的情况下,她们的话语,或者行动都包含在历史之内。这种异化和归化在我看来,是计划外的,对于我来说很难讲述,就像往常一样,我决定挑战自己,决定开始讲述。我希望,历史像一个非常模糊的背景,但这个背景会发生变化,会冲击到这些人物的生活,改变着她们的信念、决定、行动和语言。当然了,假如出现虚假的语调,可能会让我卡壳。但这部小说写得非常顺畅,我一直都很确信——无论错还是对——我都觉得这个调子能站住脚,能赋予“那不勒斯四部曲”所有事件一种真实感,让那些大事件的讲述没有那么庸常。
桑德拉:女性友谊作为文学新主题出现,这是不是让你的叙事很不寻常的原因?现在所有人都承认,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之前,没有任何关于女性友谊的文学传统。在之前的小说中,你讲述的也是孤单女性的故事,她们没有女性朋友可以依赖、倾诉。尽管勒达在海边时——这也是你提到的——她很想和尼娜建立一种友好关系。但她是自己一个人出去度假的,处于一种绝对的孤独,就好像她没有女性朋友。
费兰特:你说得对。黛莉亚、奥尔加和勒达都只能独立面对自己的问题,她们没有任何其他女性可以求助,可以获得支持。只有勒达后来打破了一种孤立状态,想和另一个女人建立一种惺惺相惜的关系。但这时候,她做了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让这份友谊没有任何发展的可能。埃莱娜永远都不是一个人,她的所有故事都是和她儿时的伙伴纠缠在一起的。
桑德拉:假如莱农的写作,实际上是你的写作,你难道不是在展示你写作的不足之处?
费兰特:我不知道。当然,从《烦人的爱》开始,我就创造了一种让人不满意的写作,莱农的写作不仅讲述了这种挫败和不满,而且还推测,有一种更有力、更有效的写作,这是莉拉一直都掌握并运用的,但埃莱娜没法达到。我想说,整个机制是这样的:莱农是一个女作家;我们读的文本是她写的;莱农的写作能产生,就像她的其他经验,是因为她和莉拉之间的竞争;实际上,莉拉从开始就有自己的写作,那是一种难以模仿或者无法抵达的写作,这对莱农一直都是一种刺激;我们阅读的文本,当然保留着这种刺激的痕迹;总之,莉拉的写作,已经渗透到了埃莱娜的写作之中,无论她有没有参与。简而言之,这当然是一种虚构,这是整部小说的众多虚构之一。在我的写作中,所有一切都是虚构的,这是最难觉察的,也很难一句话说清楚。
埃娃:当你讲述莉拉的写作很有力,难以模仿时,你是不是在暗示一种理想的写作,是你期望达到的写作?
费兰特:也许是的,对于莱农,事情当然是这样。有一件事情一直让我印象深刻,就是作家在谈论他们的写作时,总是会绕圈子,他们会避开写作本身,会讲述一些会帮助他们工作的仪式。我也一样,尽管我一直在反思写作,我尽量处身于我写的那些书之外,让写作独立存在,我能说的总是很少。我试着反思自己的经验,还有济慈的书信,就是我之前提到的他写给詹姆斯·伍德豪斯的那封信。济慈说,诗歌并不在诗人身上,而在于写诗的过程中,语言的转化和具体的写作。我已经提到了,我感觉,一本小说真正行得通,就是你脑子里有“碎片”发出的持续、稳定的声音,这种声音掩盖了其他声音,它们一直在逼迫你,想变成故事。
你作为一个人,这时候你不存在,你只是这种声音和写作。因此你开始写,即使你停笔时,你还是在继续写作,你在处理日常事务、睡觉时,你也在写作。写作就是从声音、情感、故事的“碎片”不停转化成句子和话语,转化成黛莉亚、奥尔加、勒达、莱农的故事。这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需要,一阵激流,就像流动的水,加上学习的结果,对于技巧的掌握,这是一种能力,是对身体还有头脑训练的结果,有快乐,也有痛苦。最后,留在纸张上的是一个非物质的组织,包含各种元素,其中包括写作的我,写作的莱农,还有她所讲述的很多人和事儿,她和我讲述的方法,还有我汲取灵感的文学传统,我从这种传统中学到的东西。还有从群体智慧和创造力中学习的,我们出生和成长的环境用的语言,我们听到别人讲的故事,我们获得的伦理观,等等。
总之,这些元素都有很漫长的历史,会削弱我们作为“作者”的功能,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原创性”。有没有可能把这个非物质组织,变成一个可以具体讲述的故事,运用一些技巧,可以让读者像感受到风、炎热一样,去感受故事中的情感,还有发生的事情?要控制在头脑里一直喧哗的碎片,在里面进行探索,然后讲出一个故事,我认为这是每个致力于写作的人的秘密野心。济慈说:诗人没有身份。按照我的看法,他想说的是,唯一重要的身份是这个非物质机体的身份,是读者在阅读时,作品中散发的、他所呼吸到的气息,当然不是你在完成作品之后所说的:我是一个作家,我写了这本书。
桑德拉: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莉拉的写作在小说中有一个重要位置,从小都深刻影响了埃莱娜。莉拉的写作有什么特点呢?
费兰特:莉拉写的很少的几篇文字,这些文字是不是像埃莱娜说的那么有力,我们不会知道。我们所知道的是,这些文字最后成了埃莱娜学习的模板,也是她一辈子努力想达到的目标。关于这种理想写作的特点,埃莱娜对我们有所流露,但那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没有莉拉,埃莱娜就不会成为一个作家。每一个写作的人,总是会从一个理想写作出发,获取自己的文字,这个理想文本一直会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无法抵达。这是脑子里的幽灵,无法捕捉。结果是,莉拉的写作唯一留下的痕迹,就是埃莱娜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