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诗的国度里,若以风比诗人,李白是落山风吹过海洋,杜甫是马鸣风萧萧,李商隐是香风过连苑,王维是回风拂落花,自来还自去。而孟浩然,是清风在竹林。
孟诗深得清、雅、淡、朗四字,他的清,是骨貌清奇的清,他的诗清远恬淡,尤其山水诗,诗句铺展开来,恰似一幅优美的画卷,其中景致,非浓墨重彩,而是小桥流水,淡暮新月,微云远山,一切悠远的,恬淡的极适于隐士高卧的景色,如这首《夏日南亭怀辛大》: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窃以为,浩然诗一大特点,便是词淡而意远。王维之才远胜孟浩然,但此中造诣,似颇不如。王维之淡,是“绚烂至极归于平淡”,而浩然,是“本身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天性使然,是才气弥补不了的。如此诗,“闲淡”是一味,另有一味“闲散”便是其他诗人所欠缺,或者也可以说,是其他诗人所不擅表达也描摹不出的意境。诗的节奏极慢,诗人“散发乘夕凉”,于是整个时光静下来,慢下来,把心放空,感受自然的节奏。夕阳傍山而下,池边新月缓缓升起,随之缓缓升起的还有渐渐浓重的暮色,诗人无拘无束的在闲敞处卧下,荷风里暗香浮动,竹露滴落,清韵怡人。如此自在情景,恍如陶渊明之“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浩然是连“羲皇上人”也不必自谓的。此时,他便是这荷风,这竹露,是这步履迟迟的时光,是这自然本身。当你真正静下来,天地造化也只是驾驭在你的指间的节奏。
王孟常因山水诗之恬淡而并称,但王维之恬淡,是“运斤成风”,王维才高八斗,少年及第,他的诗大气有之,堂皇有之,即使是平淡,也是字句如锻,他的平淡里裹挟着厚重的才华底蕴和不可追及的文字功力,是一种对才华的不彻底抛掷和重新选择。如他的辋川,虽是自然山水,还是人为选择的奇美和精致。所以他的平淡是华贵缎子绣一株平常花草,是磋玉锻金做一枝木犀花。浩然则大不同,孟浩然的山水便是平常山水,他的田园也是襄阳随处可见的农家田园。他的平淡便是平淡,清逸便是清逸。与其说浩然是诗人,不如说他是诗一样的人。他的诗不过是他清逸雅淡的人生的表现和表述。常常想,无数诗人争相去啜饮诗神的泉水,但浩然无需如此,因为,他便是这泉水本身。
王维所绘孟浩然像,据张洎的题识说“虽轴尘缣古,尚可窥览。观右丞笔迹,穷极神妙。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凤仪落落,凛然如生”。果然诗如其人,我们细观其诗,那个鹿门山上“幽人自来去”的身影,可不是“颀而长,峭而瘦”吗?那个“沿月棹歌还”的人,可不是“风仪落落”吗?
浩然之诗清人淡,俨有古风,王士源在《孟浩然集》中这样描述诗人:“骨貌淑清,风神散朗”。这八字可状其人,亦可状其诗。孟浩然骨清神雅,别具高格,不拘泥词句而重写意。清施补华评价孟浩然的《晚泊浔阳望庐山》:“清空一气,不可以炼句炼字求者,最为高格”。“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精舍,日暮但闻钟”。浩然的诗,此篇可为例证,心清不染尘,其美不着挂碍,如茶一道,清绵为上。
关于孟浩然的才学和才情,以及其诗,以禅喻诗的严羽如是说:“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而关于他的恬淡,闻一多先生如此诠释:
“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的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的分散在全篇中:
出谷未停午,到家日已曛。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衡门犹未掩,伫立望夫君。
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
垂钓坐盘石,水清心亦闲。鱼行潭树下,猿挂鸟藤间。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沼月棹歌还。
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盂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在许多旁人,诗是人的精华,在孟浩然,诗纵非人的糟粕,也是人的剩余。在最后这首诗里,孟浩然几曾做过诗?他只是谈话而已。甚至要紧的还不是那些话,而是谈话人的那副“风神散朗”的姿态。”
余大以为然。
尝以为诗人之才学,苏轼是堪与王维比肩者,但这两位满腹才学的人,对孟浩然的评价却大不同。浩然一去,王维顿觉“江山空蔡州“。而苏轼则批评其“韵高而才短”。但关于才学与才情,关于才与不才,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是而非也,故未免乎累。”所以评价孟浩然,还是苏轼的另一句诗比较恰当:
人间有味是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