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千里之行
漫长的1986年总算过去了。在这一年里,心灵遭遇的煎熬,冰与火的淬烧,一会在快乐的天堂,一会在昏暗的地狱;过山车一般的起伏不定,变化急剧,难于捉摸,使我深刻地理解了生活的艰难,处境的尴尬,生命的弱小,希望的渺茫,人世的荒凉。更深刻的理解了魏雪的爱……我们如两个弱小的虫子,在时间的长河里,在广袤的大地一角,在人海不断涌动的水里,我们所有的努力,只是轻微的抖动,纵然心怀彼此,心怀高远如天空一般的爱情,要想牵手共度,也是难上加难。尤其是魏雪,纤弱女子,本应捧在手里,顶在头上,在温暖的阳光里,无忧无虑,快乐生活,怎么能让她承受如此沉重的负担,经受痛苦、思念、彷徨无助的精神熬煎?
也许一开始就是错误。不应该捅破那层窗户纸,让彼此的心意相通,让那份情感铺天盖地,泛滥千里,牵动各方面的神经,布置一系列的障碍,使彼此的心经受如此深重的磨难。假如一直憋在心里,成神入魔,是死是活,只是我自己的事,绝不会伤及魏雪。悔不当初,然而悔之已晚。面对未来,一切都难于确定,曾经的豪言壮语,在魏雪列举的重重现实生活困难面前,骤然疲软,像卡在咽喉的鱼刺,再难呼之即出。
去魏雪家过年,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当然会去。魏雪的话已经说到那个份上了,我不去就不是人。况且,魏雪是我今生的爱人,这是永远都不会变的。我愿为她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区区千里之路,走也要走过去。只是,我没魏雪那么乐观。她父母的关没那么好过。一年来,魏雪心意的几起几落,都与她父母及周围叔叔阿姨的压力有关。我感觉魏雪好像一支寒冬的梅花,孤零零地开在冰天雪地里,正不断地经受着寒流和霜雪的袭击。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去一趟,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即使仅仅见到魏雪,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哪怕是近距离的,隔着她父母的身影,哪怕是不说一句话——也行。怎么样都行,只要能见到她,看看她。她父母同意,皆大欢喜,不同意,将我赶出门,也没有关系。将来成家过日子的重重困难,只有到时候再说了。魏雪不能离开家,我可以去A市,单位不给调动,我可以不要单位,就在她旁边摆地摊,当个体户……车到山前必有路,所有困难对我来说都不是困难,关键是魏雪的父母能不能接受,魏雪能不能扛住周围世俗的压力。
元月十六日放寒假,十七日回到家,和父母一说,他们都没什么意见。他们看了魏雪的照片,觉得非常好,一再叮咛我要对人家好。并吩咐弟妹去我姐姐家,收集了一些核桃和木耳,加上家里的一块腊肉。母亲说:“家里也没啥好东西,就带这点特产去,不知人家城里人会否嫌弃。”我说:“没事,没事,就这样,东西多了也难拿。”
我特别感激父母。由于家里小孩多,早些年在生产队干活,一年到头天天都得出工,所以根本没时间管小孩的事。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自己的事都是自己干,包括洗衣服、吃饭、睡觉、学习,等等,所以生活独立性很强。后来上高中、考大学,都是自己拿主意,他们只是问一下结果,好坏都不在意。至于我以后在什么地方工作、生活,我母亲在我刚考上大学时就说过,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说:“你走得远了,我们就少去你那几次,走的近了就多去几次。”所以,我的任何决定,他们都是无条件支持,绝对不会反对。我父亲说:“家里就这条件,也支持不了什么,你一人在外,一切都靠自己。”这次去看望魏雪,他们也是一贯的态度:你自己的事,自己去办。
二十号出发,先到西安,再买火车票去A市。临走,我母亲送我到公交车站,只轻轻地嘱咐了一句:“你去了要有礼貌,好好说,合适就多住几天,不合适就早点回来,大过年的,城里人讲究大。”突然之间,一股热泪涌进眼眶,我赶快背过身,抬手擦去眼泪。我笑说:“没事,你赶快回家吧。”
风雪弥漫中,我先坐公交车翻越秦岭,赶到县城,再坐火车去西安。还好,因为大多数人是往回走,我相反是往出去,所以还能买到票,坐上车。到晚上十点多,才在西安火车站下车。回到学院,已经半夜了。第二天早上九点多,按照约定,林海来到宿舍,交给我火车票,是元月二十九日下午的站票。他说:“上海方向的车票最难买,时间有点晚,但没办法,前面的都已卖完了。”我说:“没事,谢谢!”他又说:“西凤酒脱销,没搞到。”我说:“算了,大过年的,什么都紧张。”送走林海,躺在床上算算,还要在宿舍待八天,真是漫长。
人去楼空,整个学院,没回家的学生不足百人,分散在十几栋宿舍楼里,孤魂野鬼一般飘荡,心里甚是落寞和凄凉。白天还好,睡觉、看书之余,可以上街走走,感受古城越来越浓厚的春节气氛,沾一点满街人流的喜气。晚上,只好早早地插门关窗,缩在被窝里,凝神静气,谛听远处的脚步声,是在远去还是走近。还好,有魏雪的信和照片陪伴我,可置外界的风吹草动、突然的尖叫、轰隆的市声于不顾。我把魏雪的照片放在枕边,一边读她的来信,一边回答她在信中提到的问题、困难,把我的想法一点一点解释给她听。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巴,偶尔会亲亲她的额头或嘴巴。这样的夜晚,照片好像就是她本人,我们在一起,简陋的宿舍正是我们的洞房,我可以大声地说出,满肚子的甜言蜜语。八天,好似一个不长的蜜月,很快就过完了。出发的日子到了,我背上简单的行囊:特产之外,四厚本日记(这是带给魏雪最重要的礼物)——向火车站进发。
人真是多,火车站像一个放大的蚁穴,衣着素黑的旅客,个个又背又拿,大包小包,几乎压扁的身体,拼命向检票口挤去,情形比战争中逃逸的难民还要惨烈。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幸好我行李不多,身上还有点力气,能够顺势而为,以较快的速度进站、上车。车上人更多,挤进门以后几乎不能再动。双手提着行李,前后贴着人体,静站二十五个小时,第二天下午四点多,在A市下车时,腿脚几乎不能动。被推着下车,在地下坐了十多分钟,身体才慢慢软下来,可以活动手脚了。由于慌忙和西安始发晚点,我实际上了前面的一趟车,提前俩小时到了,所以没见到魏雪。
南方的冬天比西安暖和很多,下车后很快就感到浑身燥热,赶快脱掉毛衣,用一个网袋装着。朝出站口走,看到一排洗手台,过去洗了把脸,清醒多了。在人体中挤压,被窗口的风尘吹了二十五小时,灰头土脸,背包提袋,整个造型酷似一个难民。出了车站,看看周围,没见魏雪的身影。由于太急于见她,来不及收拾整理,也不想在车站傻等,所以找到4路公交车站,上车直达终点站——魏雪告诉过我,她家就在终点站附近。下车走了五十米,就看到了魏雪,她正急着搭车去火车站。
突然相见,愣了两秒钟,羞涩的红晕爬上了魏雪的脸颊。她确实比两年前健康、丰润了不少,散发出成熟美妙的气息,比记忆中的魏雪更美丽。无数次想象的,见面拥抱、旋转,甚至接吻的情景,在这一刻土崩瓦解。身体被魔法定住,大脑一片空白。我的样子一定傻极了,我突然感到自惭形秽,目瞪口呆,无地自容。魏雪走过来,微微一笑,接过网袋,说:“我刚要去车站,怎么早到了?”我说:“晚点的车太多,车站很乱,不小心上了这趟车,提前到了。”她说:“挺好的,车上人多吗?”我说:“人很多,上车后二十五小时没动过。”我们进了一个院门,里面是很大的住宅区,魏雪信中说过有六百多栋楼。
穿过楼间空地,魏雪的速度很快,我自然加快脚步跟上,感觉有点比赛的味道。魏雪边走边和碰到的熟人打招呼。我想,也许是我的样子傻气又滑稽,走在魏雪身边,很不协调,使她感到尴尬,不自觉的想尽快在邻里熟人间消失。走进老头、老太太最多的一个楼门,冲上五楼,魏雪打开正对楼梯的木门,说:“就这里,快进来。”
两房一厅,老式结构,厅其实只是门口的过道。魏雪的哥哥得了肝炎,在过道边的床上躺着,见到我立即坐起来打招呼,我要和他握手,他笑笑说:“现在不行,以后吧。”爽朗的一笑,阳光又帅气。爸爸站在主卧室门口,瘦弱无力,我赶紧叫叔叔,然后跟他握手,心里狠狠地一酸:五十一岁的壮年,已被病魔折磨得如此虚弱、苍老,看着真让人心疼,怨恨老天不公。在主卧室落座,大床、一对单人沙发、大衣柜、矮柜、矮柜上的电视机,一路摆开,井井有条。我拘谨地坐下,又站起来,阳台外面的天色很快暗淡了下来。魏雪招呼我去厨房洗脸洗手,坐下喝水,很快爸爸煮好一大碗面条。一天多没吃没喝的我,自然一顿狼吞虎咽。
天黑了。妹妹回来,轻轻一笑进了隔壁的小房间。妈妈下班回来了,我赶紧迎出去,她站在门口,一手扶着墙壁换鞋。魏雪给我们介绍,我喊阿姨。我感到她换鞋的动作很慢,看我的眼神也很慢。工作一天,身心疲累,回到家却仍然难以放松。我突然有些内疚,觉得自己没用,帮不到一点点忙,反而由于我的到来,又增添了妈妈的负担。
晚饭后,魏雪送我去楼下休息。在四楼,房子结构一样,空房子,魏雪说是专门借来给我住的。主卧室,一张单人床,被褥已经铺好,旁边有一张折叠椅。我坐在床边,魏雪坐在椅子上,中间隔着一米多的空间。很想抱一抱魏雪,但不知该怎样下手,有点尴尬。心里火热,头脑昏昏,以至于话都说不到点子上,时时前言不搭后语。我总感到自己的表现太差,总想表现好一点,紧张,越紧张越差。魏雪看出了我的疲累,思维迟钝,说:“你太累了,先休息吧,明天再聊。”我木木地送她出门,木木地收拾睡觉。几乎是一趟下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