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姜华
小水把我们在张良庙拍的合影直接寄到了学校,所以八月下旬一到学校,就收到了照片。照片上,小水和张晓红着装时髦,神采飞扬,心心相应的甜蜜与幸福溢出画面,隔着二十多天的时光,仍然强烈地扑打在我的脸上;我和姜华则比较严肃,灰暗,心事重重。走出中学两年,各位同学的生活状态,已显出很大的差异。小水和张晓红的爱情已开花,正在结出幸福果实的路上狂奔,而我和姜华,按母亲的老话说,黄瓜还在起蒂蒂,还有很长的路需要摸索前行。
三年级第一学期开始了,终于熬过了两年,似乎时间的列车,用两年的时间已经盘爬到了秦岭主峰,接下来都是下坡路,速度会越来越快,想刹闸都措手不及了。心里虽然时有淡淡的惜别之情,似乎校园的一切正在离开自己远去,但那只是一瞬间的情绪,况且快速滑翔,直补毕业的门口,正是内心一直渴盼的,所以心里有一种放松的欢喜:闭上眼睛,落下去,落到实处,哪怕是一个陷阱也在所不辞。林海走了,他终于一跺脚离开了学校,扔掉了大学生这个金光闪闪的紧箍咒。他两年累计补考十次,按学校的规定,必须开除,所以他不得不离开。他大哥,在学校上上下下跑了很多次,最终也没能逆转。他用两年时间,用消极怠工的办法,一步一步走出了校门,同时让他的兄长们缓慢地潜移默化的接受了这个无法逆转的现实。他终于可以天南海北、自由自在,专注于他的买卖了。他的目标是:在西安最时尚的服装一条街骡马市租一个摊位,专门从广州倒腾牛仔服。真所谓人各有志。大家虽然对他的离开感到遗憾,内心里却很佩服他的特立独行,敢作敢为。如果说被学校开除是人生的一场失败,那他虽败犹荣,他是自己的英雄,更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两个月之后,当林海开着黑色的雅马哈摩托跑车在校园里快速穿行,后面坐着长发飞舞的何爱君,俩人各穿一身水磨蓝苹果牌牛仔服,脚蹬白色旅游鞋,像香港电影中的男女主角一样,无数次为大家演示浪漫爱情的细节时,真不知羡煞多少内心澎湃的青春男女。
九月四日下午,按照叶琳信中的要求,去火车站接姜华。距离一百多米,我已看到了他像狮子一样的满头卷发,我故意躲在一边,等他出站后东张西望时,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儿?”
“来接你的。”看他满脸狐疑,我说:“叶琳有急事,走不开,叫我来接你。”
他有一点羞涩,似乎他来西安的秘密不想叶琳之外的第二人知道。说:“从你家回来,在双石铺又见了叶琳,当时说好开学时先在西安玩几天,看看老同学。本想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没想到反过来给你抢了先。”
我说:“没关系,先后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又见面了。”
把大件行李寄存在火车站,姜华背着一个黄军挎,我们沿解放路走到大差市,然后右拐,走到钟楼。站在钟楼边上,我大概介绍了一下东西南北四条大街。“沿着南大街一直走下去,就可以到达师大,就可以见到叶琳。”我说,“西安的街道方向都很正,容易辨识。”
在南大街找了一家饺子馆,我请姜华吃饺子、喝汉斯啤酒。西安最有名的饺子是解放路饺子馆的,可惜慕名前往的人太多,刚才路过队排了几十米长,等不起。对我们来说,吃饭只是填饱肚子而已,没什么好计较的。两个山里娃,走在西安的大街上,看人看景,谈天说地,宛如梦中,这是最开心的事情。心里突然滋生一股豪迈,抬头挺胸,眼光顺宽阔的大街放射出去,直刺远处的天空。好像金庸小说中的两位少侠,浑身散发出傲视天下,横扫武林的气场和霸气。
饭毕酒罢,我们出南门,一直向南。我本想回学校,由姜华一人去师大见叶琳,免得三人见面,有一个灯泡照着,他们放不开。但姜华坚决不同意,他说:“带我去吧,免得我走冤枉路。再说,见了面还要商量爬华山的事呢。”我想想也是,答应说:“行,见了面你们商量,我去旁边的书店看书。”
走到小寨,又热又累,时间已经过了三点半。照这样走下去,至少还需要半个多小时才能到。我说:“不行,别走了。赶快坐车走吧,去晚了叶琳该等急了。”我们跳上3路公交车,十分钟不到就到了师大。叶琳正站在车站旁边的梧桐树下,一脸焦急的表情。看到我们下车,忙迎过来打招呼。
“火车晚点了吗?”她问。
我说:“没有。怕你们试验没做完,我带姜华在街上逛了一会。”
叶琳说:“一分完组我就溜出来了。”
姜华说:“让你久等了。”
“没事,半个小时而已。”叶琳满脸喜悦,热情周到,一边问姜华路上的情况,一边带我们走进师大大门。
我打断他们,说:“我就不进去了,你们慢慢聊。”
叶琳有一点紧张,说:“你什么意思?”
我笑笑,说:“你们俩好好聊,我去那边书店看看。”
叶琳略一迟疑,看看表,说:“也行,等会我们过来找你。晚上我请客,你不许溜号。如果溜号了,我们以后就算不认识了。”
我知道叶琳的性格,说到做到,遂答应道:“好的,等会见。”
师大北门与外院一街之隔,街上遍布各式小餐馆和书店。走进书店,外面的世界即刻与我无关。我会静静地沉入书中,忘记时间的流逝,放下一切烦忧和伤痛。在文学书架浏览,突然看见马原的小说集《冈底斯的诱惑》,如获至宝。如日中天的马原,通过神奇的文字,勾勒出汉人陆高、姚亮等几个人的故事片段,就像几张简约的工笔画,轻易地就把我带进了神秘的西藏,神奇的冈底斯山——虚实不定,幻化无穷的文字世界。我一直很奇怪,同样的方块字,为什么到了他的笔下,会立即放射出强大的魔力,就像宇宙黑洞,一旦靠近,整个身心都会被吸进去,暗无天日,欲罢不能。正在我看得五迷三道,气血不匀的时候,姜华拍我的肩膀,把我重新带回了现实。我毫不犹豫地买下《冈底斯的诱惑》。走出书店,叶琳正在路边站着。
我说:“你们怎么这么快?”
叶琳说:“时间过得快,我刚带姜华在师大转了半圈,已经五点半,该吃饭了,只好出来找你。你们想吃点啥?”
姜华说:“就去饭堂吃吧。”
我心里惦记着陆高的事,附和说:“随便填饱肚子就行。”
叶琳说:“我走不动了,就在附近解决吧。”
都是从小吃面的人,因此走进一家面馆,我和姜华一人一碗油泼辣子扯面,叶琳一碗岐山臊子面。又点了两瓶冰镇汉斯啤酒。九月的黄昏有点仓促,给满街的人影镀上淡淡的金色。我们三人坐在街边吃面条,喝啤酒,置身世外,恍然若梦。
“西安的黄昏真美!”姜华说:“做梦都想有今天,大家一起闲逛,吃饭。”
我说:“是否有点回家的感觉?”
姜华说:“是的。有人说,有亲人的地方就有家,今天算是真正体会到了。”
叶琳一笑,说:“谁不知道大上海,十里洋场,花花世界,更是大家向往的地方。”
姜华说:“唉,那是别人的世界,不适合我。”
“你的心在这里,上海当然不适合你了。”我笑笑,说:“早知如此,当初留在西安读书就好了。”
“远方的诱惑没有人能抵抗,”叶琳说:“即使如三毛描述的沙漠,也一样迷死成群结队的少年,何况是东方明珠上海。”
我突然想到王超,不知他在干什么。心里有一点隐隐的歉疚。说到去华山的事,叶琳说自己身体弱,不敢去。八五年国庆节,我和王超、邓辉去华山,叶琳也是这样拒绝的。她很想去,但又怕自己爬不上去。姜华说:“有我们在,不怕,背都把你背上去。”我说:“我已去过一次,没传说中那么可怕。”说来说去,叶琳就是不去,没办法,只好随她。
吃完饭,在街上溜达,我在前,他们在后,保持二十米的距离。外院和师大的女生比较多,夜幕中,个个花枝招展,精彩纷呈。但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即使姜华和叶琳,二十米的距离,他们也好像是别一世界的风景。“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妹子再好也是人家的人。”置身一街的繁华和如云的美女之中,我的心更加孤独。仰望天空,黑暗无尽,连一颗星星都没有。被遗弃的伤痛,慢慢在心里汇集,似要胀破胸腔,向天空喷洒,把这深厚的黑夜染成一色的血红。魏雪已经毕业,开始工作,她比想象的坚强和决绝。九个月,我一直在等她的信,但至今没有见到一个字。
漫步到3路车站,已经九点多了。姜华去我们宿舍借宿,我们上3路车,与叶琳挥别。叶琳说:“上山小心点,回来有时间再过来玩。”她这话显然是说给姜华的,我进入车的内部,留姜华在门口惜别。
这个时间去市里的人很少,因此车上很空。车走了一会,姜华才慢慢走到我傍边,坐下。似乎沉浸在刚刚过去的时光里,心思一下子难以回到眼前。街边的霓虹,亮光从梧桐叶子的空档里射过来,穿过玻璃,在我们的脸上闪过。一次,一次,又一次,始终没能照亮各自的表情。我们沉默无语,面对光影的快速流变,逝者如斯,有点惊愕,有点感悟,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在和平门下车,顺咸宁路东行。左边可以看到不远处巍峨的西安城墙,初秋的夜里,威风凛凛,无限神秘。咸宁路梧桐如盖,街阔人稀,俩人并行,脚步声传出好远,被密实的树叶挡回,在我们左右坠落。
走到机械学院南门,突然发现有点不对,但是已经晚了。姜华说:“机械学院,我们进去看看王超。”
我有点尴尬,似乎是我有意带姜华来的。我说:“十点半了,太晚了吧。”
姜华一笑,说:“没事,大学生都是夜猫子。再说,到了王超门上,没有不进去看看的道理。”
我们进门,五十多米到楼下,上楼。我心里有点难过,不知道等下会是什么场面。姜华似乎很兴奋,一个劲催我快走,恨不得立即见到王超。在走廊里碰到了王超,他端着脸盆,正准备去水房洗脸刷牙。我说:“你看看这是谁?”王超一愣,有一点犹豫。姜华抢上一步,说:“王超,你好!我是姜华。”王超没有应有的热情,打了声招呼就往回走。我们跟着王超往宿舍走,我说:“你把脸盆放下,穿上外衣,我们在外面等你。”说罢,我和姜华停下来,看着王超在走廊深处的一间房门口消失。走廊里人比较多,快十一点了,都赶着熄灯之前洗漱。靠墙站了一分钟,我拉着姜华来到楼梯口,不停地有人上下,为了不妨碍别人,我们下楼在外面等。过了十多分钟,王超才走出楼门。
我说:“姜华开学比较晚,路过西安玩几天。”
姜华说:“三年多不见,老兄过得好吧?”
王超说:“马马虎虎。”
姜华要请我和王超喝酒,我说:“不用了,西安是我们的地盘。今天我请客。”我们一起穿过机械学院,出东门,在街边找个位子坐下。金华南路的这一段,处在纺院、机械学院和西安基础大学之间,晚上的夜市一向热闹,各种小食摊都有。下晚自习的,看电影的,谈对象压马路的,这时候全集中在这里补充能量,放松心情。我点了一个拍黄瓜、水煮花生、凉拌粉丝,三瓶汉斯啤酒。王超给我们发烟,点火,然后说:“深更半夜的喝啤酒太凉,不如换白酒。”姜华立即附和,说:“白酒,白酒,啤酒度数太低。”老板拿来一瓶北京二锅头,姜华用牙咬开,倒满三玻璃杯,端一杯给王超,一杯给我,然后端杯站起,说:“兄弟们难得在古城相聚,我今天借花献佛,先敬二位一杯。”我和王超应声起立,扔烟端酒。三杯相碰,姜华看着王超,接着说:“闲话不说,一切都在酒里。我先干为敬。”头一扬,一杯酒下肚。王超二话不说,也是一口喝下。三两白酒一口干了,他们这种喝法,显然有点过了。我说:“你们海量,我可不行。这一杯下去,可能立马就倒了。”王超说:“你慢慢来。”姜华也说:“你不能喝酒,就慢慢抿吧。”
看他们的样子,今晚是杠上了。不过也好,希望他们能够借酒释怀,豪放大气一把。姜华再给王超倒酒,三分之一杯,瓶子已空了。我找老板又拿了一瓶,姜华接过,咬开给王超满上,给自己也满上。我赶紧打岔,说:“别着急,慢慢喝,先吃菜。”
王超状态不佳,第二杯下了一半就醉了,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我劝姜华别喝了,但他坚持把第二杯喝完。我加了两碗臊子面,我和姜华一人一碗吃了,然后架着王超回宿舍。一路上大家都不出声,校园里也了无人影,寂静异常。圆圆的月亮,孤寂的悬在高空,把我们三人纠缠在一起的影子,照在没有路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