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身体
趴在茶几上,昏睡二十五小时,梦里腾挪,泪水长流。车到西安,刺骨寒气刺破眼脸,刺激眼球,猛然惊醒,原来是衣袖上惨白的冰在作祟。想抬头,头不能动,想起身坐起,身体僵硬麻木,不听指挥。努力几分钟,将头慢慢转动六十度,让脸贴在衣袖的冰上,眼睛看着窗外。大片的雪花在玻璃外飞舞,天地洁白,古城墙湿黑的身影,像一把巨大的尖刀,疯狂地插入白色的天地的心脏。本来要在西安下车,但是身体不能动,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西安启动,滑行,在风雪中飘逝。
回家,看来是老天爷的安排。车过宝鸡,进秦岭,熟悉的景物,尽管披着厚厚的白雪,尽管有蜂拥不息的雪花捣乱,亲切的气息仍然渐渐浓郁,由眼入心,滋生丝丝热气。热气顺僵死的经脉蜿蜒,像温柔的手指,滑过每一个细胞,驱除哀伤,注入活力,把迷失在死海的我,慢慢牵回。经过六个小时的努力调试,车到凤县时身体基本可以活动。艰难地爬下火车,看着这个绿色的怪物,戴着厚重的白色绒帽,吭哧吭哧地在山沟里窜动,消失在山后,我慢慢转身,走出火车站。站在白雪中的嘉临江边,江水细成一条弯曲的黑线,轻轻的插在混沌洁白的天地间,似乎一条模糊的伤口。望一眼远处的县城,失败、屈辱、哀伤……再次进入空洞的内心,疯狂搅拌,化成泪水,冲出眼眶。
大年初三,都在享受春节,没有车辆代步。从火车站到县城,五公里,走了一个半小时。虚汗淋漓,饥肠辘辘,四肢瘫软,好不容易熬到街上,却发现街两边的店铺、食摊,全都关门停业。还有三十公里山路才能到家,下午没有公交车。我坐在街边,一时茫然无措。可以去邓辉或何建文家呆呆,但没那份心情。见了面,看到我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们必会惊疑,盘根问底,我当何以相对?我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昏睡几天几夜,最好从此不再醒来。
正在难堪绝望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走了过来。近看,真的是他——父亲单位的同事——,他也认出了我。“这不是李禾吗?坐这里干啥?”我说:“刚从西安回来,没车了。”他说:“看你脸色不好,病了吧?”我说:“有一点感冒。”他说:“走,我开的拖拉机在前面。”他帮我提着行李,我们走到汉中路,在火车桥下面,真的停着一辆东方红拖拉机。爬进司机楼,他开车上山,一路颠颠晃晃。我靠在椅背上很快睡着了。
他一直送我到家门口,才叫醒我。天色已近黄昏,雪停了,大地比天空更白一些。他开着红色的东方红离去,就像一个红色的弹珠在雪地上滚动,铿锵有力的柴油机声,在四面白色的山中回响,久久方才散去。进门第一个见到的是母亲,她惶恐地从火塘边起身,快步走近,目光在我脸上一扫,已心如明镜。她拉我进里屋,拉开炕上最热处的棉被,说:“赶快把外衣脱了,上炕暖着,我去给你下面。”我突然回到了十几年前,变成一个听话的幼童,很快脱去外衣,上炕躺下,母亲给我盖好被子。我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就像新鲜肉丝进入烧红的油锅,立即瑟缩蹦跳不止。直到没有来由的泪水涌出,流尽,身体才慢慢平复、安静。
披衣坐在炕上,吃了一大碗母亲手擀臊子面,接着躺倒,进入梦乡。在梦中,朦朦胧胧又把近几天的事情过滤了几遍,始终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魏雪忧郁淡然的面容——悬在心头。反复经历的每一件事,每一个表情,每一个过程,最后都到魏雪忧郁淡然的面部结束。千头万绪,被武断地束紧,搁置一旁,留出大片的空白,反复参悟,终究,一无所获。
第二天下午被母亲叫醒,说:“快起来,今天家里人全齐了,你几个姐姐姐夫也回来了,大家一起吃个饭。”我舒展开四肢,在被窝里平躺了十分钟,然后起床,简单洗漱,出门和大家相见。真正的团年饭开始,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家一起碰了一杯,我敬大家喝了一杯。第三杯倒满,大姐说:“李禾,你别喝这么急。”看看大家,又说:“你别往心里去,世上的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你尽了力就行了。”二姐也说:“就是,尽力而为。”父亲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命里有,谁也拿不去,命里没有,再淘神费心,也是枉然。”母亲啥也不说,只管给我夹菜。姐夫们和弟弟端起大酒杯,和我一起碰杯,说:“放开喝,醉了在家里,不丢人。”
真的喝醉了,他们把我抬回炕上,接着睡觉。天刚亮,就醒了。我立即起床,姐夫们说去打猎。我和弟弟带着一条狗,负责从山脚开始,将野物往山顶上撵,两个姐夫各带一杆土枪,先去山顶埋伏,等野物接近时,择佳处射击,力争打个漂亮的歼灭战。我和弟弟相距一百米左右,开始往山上爬。雪齐膝深,手里拿把砍刀,平时当拐棍,遇到荆棘或灌木当道,则飞刀而出,杀开一条血路。一路大呼小叫,惊动锦鸡、野兔、小鹿、麻雀,在灌木丛里慌不择路,或在低空里扑棱棱地飞,碰落树枝上的积雪,在风中如轻沙曼舞。早上九点开始,下午三点回家,打着一只野兔,一头三十斤左右的小鹿。换过冰湿的衣服,围火塘取暖,等母亲上菜摆酒,心里的阴霾慢慢溢出,散向屋外。三杯酒下肚,打住,兄弟们再说一万条理由,也不再多喝一口。只安静地吃肉嚼菜,听他们猜拳行令,杯盏碰撞,心情大好。
吃完饭,给魏雪的父母写了一封信。报平安,道感谢,祝他们在新的一年里,健康如意、心想事成。同时,也表示,不管事情结果如何,自己爱魏雪的心永远不会变。尽管现在自己不够条件,但今后会继续努力,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达到条件。语言平实,尽量显得深思熟虑,成熟稳重。写完信看他们打麻将。深夜改睡凉床。
平静地过了几天。回到学校后才给魏雪写了一封信。第一次感到信这么难写。似乎连头都开不了了,写了撕,撕了再写,折腾了两天,才写成一封短信。心里爱的洪流已被冰封,已没办法流动到笔端。干涩、装腔作势、恶心吧唧。信寄出,立即后悔,但继续硬撑着。磕磕巴巴地过了一个月,没见魏雪回信,又写了一封信给她。这次老实承认,自己太笨拙,太愚蠢,不懂待人接物,令魏雪失望伤心,为此感到很惭愧,很对不起她。最后,也表示,尽管仍然,永远爱魏雪,但是如果她不回信,以后也不会再寄信给她了。希望她保重、快乐、幸福,永远永远。
关于盗汗、肾虚、肾炎等等,都有哪些症状,相互之间有怎样的关联,请教西医,没说清楚,又去咸阳中医学院找名老中医看,他们说了各种可能性,答案都不确定。针对我自己的身体,他们作了一些检查,没发现什么异常。心里不踏实,我自己也查阅了大量医书,盗汗背后的原因太多,什么状况都可能存在。我觉得我的身体比魏雪爸爸的好很多,不可能像他那样早早地病倒。但是,怎样验证呢?我突然想到一招:物理中经常用极限状态定义变量的范围,我也想找找自己的极限状态。记得高二寒假前的一个周日,我和姜华在宿舍睡懒觉,被王老师喊去给他家打蜂窝煤。打好的蜂窝煤要搬进屋码在床头后面。姜华在码蜂窝煤的时候发现了一本《新婚必读》,偷偷带回宿舍。晚上蒙在被窝里看了一遍。里边说夫妻一周做爱二到三次为正常,多了会精力不济,头昏眼花等等。中医说:性是肾的反映。所以,我偷偷地想,每天至少射一次,直到出现头昏眼花的症状止——总次数,就该是我的极限状态。坚持了半年,也没头昏眼花,倒是手累反胃,心里厌倦至极,遂停止。测试结果我很满意,从此不再怀疑自己的身体。测试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副作用:半年之内,我的胡子从无到有,长满了脖子、下颚、脸颊,形成了密密实实的络腮胡。截止六月底,已有2.5厘米长,黑黑的一圈,占去半张脸。而且不敢刮,怕越刮越多,越刮越硬,真的变成须如钢针的猛张飞——那样,一个斯斯文文的大学生就彻底毁了。代小华实在看不下去,帮我出注意,去买了一把小剪刀,一个小圆镜,每周对镜剪须半小时——终于遏止了胡须疯长的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