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魏雪
七点钟醒来,立即起床,收拾停当,等到九点才敢上楼。今天是除夕,86年农历最后一天。按惯例,妈妈上午还在上班。哥哥躺在床上看书,爸爸在厨房,魏雪在主卧室洗衣服,不见妹妹,估计在小房间里。很想帮魏雪洗衣服,但看到里面有几件内衣,不好意思出手。在沙发上坐下,忽然想起魏雪在信中说过,林叔叔给他介绍的对象,每次来家都呆坐在沙发上,她最不喜欢了,立即站起来,又不知该干点啥。紧张、局促、惶恐不安。我说:“给我安排的活干干吧。”魏雪笑了一下,说:“没活干,你先坐会。”我乖乖地坐下。很想跟魏雪说话,真的有很多话说,但是妹妹、哥哥、爸爸,三双耳朵,最远的超不过五米,成包围之势,都在听着,根本没办法说。魏雪也一直沉默着,好像在跟手中的衣服较劲,一定要一口气把它们洗干净才罢休。衣服不多,很快洗完了。魏雪过来坐在我旁边,剥了一支香蕉给我吃,打开电视给我看,然后去厨房给爸爸帮忙。我赶紧关掉电视,我不想学林叔叔介绍的对象的样子,讨魏雪烦。但是,又确实没事干,只好在阳台与主卧之间,走来走去。
我走到厨房门口,想给魏雪打下手,顺便学习厨艺。魏雪说:“这里很小,站不下。”叫我和爸爸出去坐沙发上聊天。我们出来,爸爸一定要我坐在左边的沙发上。微笑着看我,很慈祥。我问他:“身体好一点了吧。”他说:“好一点,但控制不了,老毛病,治不好了。”他说的湖南话确实难懂,好在我们班有三个湖南的同学,经常和他们交流,对湖南话已有初步了解,勉强可以听懂。
妈妈提前回来了。除夕的半天班,都是打扫卫生,整理东西,整好就放假。吃完中午饭上街,妈妈带队,魏雪、妹妹、我。妈妈要给三兄妹买新衣服。我们在二马路下车,进一家大百货公司,买了几块布料。百货公司有四层,楼层很高,喇叭里不停地播着商品广告,回音嗡嗡的。妹妹说:“特像火车站候车室播报车次的声音。”楼梯口有一个大哈哈镜,人走过去,一节胖一节瘦,长宽高低都会发生剧烈变化,而且随人的动作,变化又有不同,很夸张。妹妹不停地跑过去,在镜子前扭扭,然后再哈哈大笑地跑回来。真羡慕她无忧无虑、快乐无比的样子。魏雪挽着妈妈的胳臂,似乎在搀着她,表现得贴心贴肺,难怪她说妈妈最喜欢她。我跟在魏雪旁边,随时准备提东西。
下午四点多回到家,魏雪和妈妈准备年夜饭,一直在厨房忙。我和叔叔在沙发上聊天,有一句没一句的,但感觉不错。叔叔心底醇厚,话不多,而且长期被疾病折磨,整个人有一种绵软无力的疲惫,踏实亲切,坐在他旁边,就像坐在自己父亲身边。五十一岁的壮年,被病害得如此瘦弱、苍老,看着心里说不出的疼痛。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一种奇怪的默切,类似惺惺相惜的味道。
两只方凳并起来,摆上菜碟,年夜饭开动。叔叔坐在沙发上,魏雪和妈妈坐在床边,我和妹妹坐矮凳,哥哥因为得肝炎,坐在后面,专门分一碟菜给他。妈妈不停地给我夹菜,要我多吃、吃好,搞得我紧张而感动。吃完饭,端上一小蝶凉拌香菜,妈妈说:“喝点酒。”爸爸、哥哥、魏雪和妹妹都不喝,我和妈妈碰了两杯白酒。
春节联欢晚会开始,老山英雄徐良唱了一首《十五的月亮》,很感人。魏雪去厨房收拾,妈妈很累,斜躺在床上看电视。问我:“在大学读书紧张不?”我说:“不紧张,比高中轻松多了。”她又说:“冬天西安比较冷,晚上睡觉冷吧?”我说:“不冷,盖个大衣在被子上面,有时还会出汗。”她像受了惊吓,坐起来问:“经常出汗?”我说:“偶尔。”她说:“这是盗汗,肾虚的表现。你叔叔当年也是这样,出盗汗,后来就得了肾炎,十多年下来,一直没治好。”说完妈妈看着爸爸,似乎要他作证。爸爸微微点了一下头,神色颇歉疚。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记忆中,几次附近的中医赶场路过,在我家歇脚吃饭,母亲跟他们讲我晚上睡觉出汗的事,他们都说是肾虚,开过几幅中药,吃了也没除根。后来大家都忘了这件事。今晚给妈妈提出来,再看看叔叔的病况,我的心像掉在冰窖里,瞬间僵硬。几年以后我若得肾炎,像爸爸一样,那魏雪怎么办……这个问题锁住了我的身心,使我脑残到极点。后来魏雪托妹妹叫我去小房间,问我几个日记中的问题,我一个也没答上来。
回到四楼。魏雪没有下来。我想静一会,但是不可能。爸爸病残的样子,好像一只无形的黑手,老是伸进我的心里,在我与魏雪爱的花园,温暖的玫瑰色的未来里,抓一把,又抓一把,把一切都搞得乱乱的,还在继续抓……我站在阳台上,看看天空,看看大地。天空漆黑一片,有风吹过,有碎碎的雪花飘落;大地上是无数的水泥盒子,层层格子里住着不同的人家,有惨白或昏黄的亮光透出来,有零星的鞭炮升上天空,在黑暗里爆炸。除夕之夜,第一次感觉如此复杂。新年还没有到来就已老去,我真想它死在路上,让时光停在眼前,让我以健康之躯爱魏雪,为她分忧解愁,抵挡风雨。
第二天是正月初一,魏雪参加同学聚会,一早就出门了。我在小房间里和哥哥聊天。看了一些他写的东西,我也跟他讲了学院《经纬》杂志创刊的经过,感觉蛮聊得来的。外屋时时有人拜年串门,似乎有张骏等几个同学的声音飘进来,我没出去,他们也没进来。隔着一层砖墙,张骏的笑声一如两年前,特点明显。哥哥很快累了,在魏雪床上睡去。我仔细查看房间各处,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角落或摆设——这是魏雪和妹妹的房间,处处留着魏雪的气息和影子——我想把它们刻进心里,在心里搭建一个完全一样的房间,保留住魏雪的一切。最后,坐在窗前,双手撑在写字台上,望着灰白的天空,等待它们慢慢暗淡下来,等待天和地这个张开的大嘴巴,逐渐合拢,把满眼的无聊和落寞嚼碎,吞进肚里。
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惊醒,天黑了。灯光从背后照过来,把我傻傻的身影映在窗玻璃上。我回头,发现妈妈和爸爸坐在床边,哥哥靠墙拥坐在被子里,魏雪和妹妹面朝打开的房门,挨着爸爸也坐在床边。他们可能等了很久。气氛怪异,我突然觉醒,这是要开大会的架势,我怎么坐在主席位?立即起身,想换一个角落藏身。妈妈说:“小李,你就坐那别动。”我看魏雪,她看着门,她的目光和我的成九十度角,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更无法探知她的心思。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我打了个冷战,知道最危急的时刻到了。扫一眼妈妈、爸爸、哥哥,他们都很严肃,再看魏雪,她正低头看自己的脚。妈妈说:“小李,是这样的,你来了,我和她爸爸都见到了你,很高兴。我们不是保守的人,魏雪的事一直由她自己拿主意。我们只是觉得你们离得远,以后两地分居不现实。我们单位很多同事都是这样过来的,当年响应号召,大搞三线建设,一家人天南地北分开过,几十年了,有的还没调到一块儿。家不像家,小孩、老人、彼此,都照顾不到。苦了一辈子,啥也没落着。”我本来想说:“我可以来A市,陪着魏雪永世不分离。不能调动就不要工作,作个体户,摆地摊。”话到嘴边突然卡住,看着大家严肃的表情,感受着屋里凝重的气氛,我明白我的想法很幼稚。摆地摊、个体户,那都是没人看得起的职业,在当时甚至连正当职业都称不上。魏雪怎么能嫁给一个没有正当职业的男人?爱一个人是要给她快乐,而不是痛苦。我茫然地看一眼大家,慢慢地低下头,像一个终于认罪的“地富反坏右”。妈妈继续说,妈妈接着说,妈妈没完没了地说。我像一个沉入水中的人,我坚持住,不做任何反抗,眼看着水慢慢升上来,将我灭顶。只在最后时刻,我看了一眼魏雪,她仍然低头在看她的脚。我想,她也在忍着,坚持着,和我一样,眼看着刺骨的水升上来,淹没一切,把我带向北,将她留在南。
在水中,时间凝固,成惨白的冰,它们像石头一样压着我。妈妈还在说,连贯的话语像玻璃弹珠,在冰面上弹跳,乒乒乓乓,振得我耳膜迸裂。我想,我不能让魏雪为难,大过年的,面已经见了,虽然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说,但心意已经到了。我不想让爸爸和哥哥为难,他们都在生病,需要休息,大晚上陪我坐着,身心受累病会加重。我更不想为难妈妈,她一个人操持一大家子,大年初一还要加班给我讲这么多道理。即使是一个榆木疙瘩,也该开窍了。所以,我说:“阿姨,我明天一早就回家。”于是,气氛缓和下来,妈妈作了简短的总结后,大家各自回屋睡觉。
我睡在床上,好像睡在水底。我尽量收紧身体,我想收小,再收小,最好能变成一只臭虫,悄悄地爬出门,爬上阳台,跳下去,在寒风中翻几个滚,落进尘土,消声匿迹。我这只来自北方的臭虫,污染了南方的水土与空气,让大家心情紧张,指指点点,让钟爱的魏雪没有面子,本该欢喜的春节也没了滋味。在深深地忏悔中瑟缩一晚,早上六点钟,阿姨敲第一下门,我即弹跳而起。吃过早餐,立即出发。出门趁早,夜衣还没有褪,隔壁邻舍门窗紧闭,正是出发的时候。妹妹挽着魏雪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像一头老弱病残,被牵去屠宰场的牛。一路无语,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我们就像几片路边的落叶,被寒风吹着,飘过黑暗中大街小巷,飘进火车站售票厅。看着我买好十点中的车票,妹妹挽着魏雪转身离开。我跟出售票厅,盯着她们的背影,直到在渐起的人流中消失。妹妹就像胜利的勇士——撂倒一个,俘虏一个——她完成了妈妈交给她的任务。泪水喷薄而出,冒着气旋和泡沫。就像长刀从按倒的牛脖子下进去,慢慢深入,没柄后猛然拔出,热血便如新年的礼花般射进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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