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芸熙数了一夜绵羊。
窗外,泛起铅色的微光,才迷迷糊糊浅睡一会。
白天,在эй店,她一直梦游一般,浑浑噩噩,外面大街上,不知什么时候,慢慢静下来。
挂在墙上的老钟,响了十一下。
她趴在吧台,沉醉在音乐交织的失乐园里。有时候,听歌不是因为歌好听,是因为歌词写的太像自己。
遇到祁柯,她成了怨妇。
安若曦在她身旁,指手画脚使唤金小雷,每天这个时候,金小雷好像就成了эй店的跑堂伙计。
金小雷穿着开裆裤时,就认识许芸熙和安若曦。
那时候,他们三个人住在同一条街,安若曦门牙刚掉,是个缺牙巴,她的好姐妹许芸熙,一头乌发,常梳着马尾辫。这么多年过去了,三人关系唯一变化的是,当年过家家,许芸熙喜欢做他的新娘,金小雷骑着柳树枝,驾着骏马去娶许芸熙,缺牙巴的安若曦像是西厢记里的红娘,伺候她家小姐上花轿。如今,当年缺牙巴的安若曦,却成了他花轿里的娇娘。
青春最美的不是梦,是与你一起追梦的人。
“金小雷,”安若曦尖叫。
踩着风火轮似的,金小雷跑过来。
“到,到……”
恨不得贴到安若曦脸上,一副任人蹂躏的贱相。
“你休息一会。”
“谢谢,谢谢……”金小雷拱手道谢。
看到一旁的许芸熙,拖着下巴,在那里学罗丹的思想者,忧思爬满了她的脸庞。
“她怎么了?”
安若曦趴在他耳边,喃喃细语,“思春。”
“祁柯,”金小雷提高了嗓门。
瞬间,许芸熙像打了一针强心剂,“他来了呀。”
许芸熙的模样,像看到张生高中归来的崔莺莺。
金小雷撇嘴,耸耸肩。
“等他干嘛,说不准正在他女人怀里快活呢。”
安若曦为她好。
她哪里会知道许芸熙的心情呢?
所以说,感同身受,不过是宽慰别人欺骗自己。
一场空欢喜,让许芸熙成了泄气的皮球,身子一沉,整个人又焉了。她趴在桌上,仔细地观摩指甲,仿佛蕴藏着约翰内斯堡的金矿。
闲敲棋子落灯花。
祁柯不会知道她的等待。
这时,秦晓走进эй店,将书包摔在桌上,“老板,来一杯奶茶”,她嘟着嘴,满世界都欠她的样。
“多加点珍珠。”
她恶语,补充说。
安若曦走过去,“晓晓,怎么了?”或许,秦晓让安若曦隔着时间的荒崖,看到了扎着马尾辫的自己。
秦晓不说话。
“穆鹤鸣呢?”安若曦接着问。
“死了。”
秦晓头诅咒。
十七岁的学生秦晓,出言如此不逊,作为她的老师,班主任,安若曦自觉失职。
竟一时无言。
“是不是吵架了?”
抚摸着秦晓的发丝,她抚慰这个叛逆的孩子。
“小气鬼,跟他说了,我不喜欢那个男生,是他自己给我写的情书,我接过情书就丢垃圾桶了。”
秦晓又生气,又委屈。
安若曦笑了。
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花季,哪个年轻美貌的女孩,不曾被追求的男孩捧为天仙,不曾门庭若市?
门前冷清,说明真的老了。
安若曦扭头望了一眼,隔着桌椅在收拾东西的金小雷,他不也都大腹便便了吗?
悲凉之气,在脊背悠悠升起。
她起身离开秦晓,就像早已找不回十七岁的自己。
“你说,他喜欢我吗?”
许芸熙苦情着脸,幽怨的问。
“看到你时,他是喜欢你的。”
安若曦估摸着,安慰她。
“看不到时呢?”
“更喜欢他老婆。”
许芸熙摇头不语。
她觉得,祁柯是喜欢她的,这种感觉那么真实。要不然,为什么昨晚在她公寓楼下迟迟不肯离去?为什么会对她说,他的心已分成了两半,有一半是用来时刻思念她呢?
他的心已分成了两半,一半因为责任留给他的妻子,为什么他会分得如此公平,一颗心,真的会爱上两个人吗?
“一颗心,会同时爱上两个人吗?”她问。
安若曦盯着她,沉默。
很久,才点头。
“你会吗?”
“干嘛不会呢?”安若曦笑,“其实,我们大家都会。”
许芸熙摇头,“我不会。”
或许,许芸熙真的不会。十年前,当安若曦还混沌未开时,她就已经为柏晓年割腕自杀了。
她是一个感情偏执的人,对这个世界也一样。
要么爱,要么不爱。
她的世界里,不存在中间地带。
“在这个世上,黑与白之间,还有成千上万种灰色。”
“那金小雷呢?”许芸熙问,“他是白色,是黑色,还是你说的成千上万的灰色?”
“如果我爱他,他是什么颜色都不重要。”
许芸熙不语。
安若曦就这么特立独行,当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她与小伙伴一起看白雪公主,人人都爱上了白雪公主,而她却偏偏爱上了那个巫婆。
过到子夜时,一辆绿色轿车停在эй店门口,从车里走出一个年轻的男子,戴着墨镜。
他推门进了店。
“老板,还有扎啤吗?有就再来一杯!”戴墨镜的男人,缓缓摘下墨镜,露出庐山面目。
跑堂的金小雷,循声望过去,盯了片刻,“韦栀?”他声音不大,但也足以让那个男人听到。
“金小雷,”那男人手指着他。
确定没认错,金小雷放开膀子,走过去,“还真的是你,”他拍着韦栀的肩膀,好奇的问,“不是说你在北京城吗?”
“北漂梦已经睡醒了,”韦栀张望着店里,漫不经心,“店子可以,装饰的很有感觉,像一个人的味道。”
“谁?”
“许芸熙,”韦栀说。
“你们有联系吗?”问了之后,韦栀笑了,“记得,2001年千年虫社团第一个元旦晚会,场地就是许芸熙布置的,当时,你和她还吵了一架,很快又和好了,你们关系一直很好吧。”
“你说像这店里的装饰?”
韦栀点点头。
金小雷环顾四周,他在脑海里,像搜索储存的文件夹一样,又把当年的影像翻了个底朝上。
“是有点像,”金小雷悠悠的说。
经常在店里进进出出,为什么就没看出呢?他摇头叹息。或许,他之所以进进出出,只因为安若曦,而设计店子装饰的却是许芸熙。
“韦栀!”安若曦拍了他,从他身后冒出来。
“金丝妹,那么巧,”显然,韦栀还不知道,安若曦是金小雷的女朋友。
安若曦推了他,“讨厌,还叫人家外号。”
一直沉醉在音乐里的许芸熙,不知何时,从梦境里走了出来。看到韦栀,她也很惊讶,“俊熙。”
韦栀会心笑了。
“你还是那么帅,”许芸熙说,“那一年,蓝色生死恋的剧情不知赚了多少少女的眼泪,你长得像尹俊熙,女生都这么喊。”
“你知道吗?”许芸熙问。
韦栀摇摇头,“第一次听你这么喊我。”
世界上最令人激动的一件事情是,你原本以为没有机会靠近,不会有交集的的人,竟然也爱过你。
韦栀看着许芸熙,屏住呼吸,害怕她听到他加快的心跳。那一刻,他断定眼前的这个女人,在她的少女时代,一定曾给他留过一个位置,在深深的脑海里,在漫长的记忆里。
“柏晓年也回来了。”
“是吗?”
许芸熙的平静,让韦栀不该说什么。在韦栀的感觉里,听到柏晓年这三个字,许芸熙应该身体颤抖。
可她没有,韦栀心里掠过一阵凉风。在这个聒噪的年代,谁会为谁守候呢?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水性杨花,然也。
韦栀离开эй店,看到他的背影,那一刻,许芸熙想起了柏晓年。她看了他太多的背影,或许,因为他一直不爱她吧。
一段不被接受的爱情,需要的不是伤心,而是时间,一段可以用来遗忘的时间。一颗被刺伤的心,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明白。
十年了,许芸熙还是没弄明白爱是什么,什么叫做爱?她始终做不了自己爱情的旁观者,所以,她一直当局者迷。
“先生,喝点什么?”
祁柯很绅士,“来两杯咖啡,一杯加糖,”他对金小雷微笑,“糖只需一点点。”
祁柯帮太太拉开椅子,才到对面坐下。
“店子装饰很有风格。”
太太四周打量,憋着嘴,“也不怎么样,怨妇似的。”
祁柯微笑,不语。
“祁先生,你要的咖啡,”许芸熙盯着祁柯,犀利的眼神,像一把匕首,大有荆轲刺秦的戾气。
“呦,是祁太太吧,怎么称呼?”许芸熙问。
“白文,我太太,”祁柯忙着说,他又盯着太太,解释说,“许芸熙,эй店老板,我朋友。”
白文与许芸熙相视一笑,了无痕。两个女人,约定了似的,将目光投向身边的这个男人。
祁柯不动声色,温情的对白文说,“你尝尝,看糖加的是不是合适?”他低头啜饮,继而,抬眼对许芸熙说,“嗯,味道很醇正,就喜欢你们店里这杯苦咖啡的味道。”
祁柯太会演戏了。
许芸熙看着他,哭笑不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多么一般,他和其他男人没什么不同,当老婆撞到情人时,他一样的死不承认,又死不要脸。
这么一个懦弱的男人,她到底爱他什么呢?
许芸熙走到吧台,眼睛一直没离开祁柯和他太太。不知祁柯说了什么,逗得他太太呵呵笑。
近乎绝望的她,突然想到蒲昊霖。
他现在还好吗?
蒲昊霖是一个勇敢的男人,甚至,他的智慧驾驭不了他的勇敢。质胜文则野,那时候,许芸熙就是喜欢他的野性。
一个人,完全任由内心去支配的话,那样活着,他要么成为一个疯子,要么成为一个传奇。
许芸熙没有成为疯子的勇气,也没有成为传奇的能力,所以,她不辞而别,从蒲昊霖家里搬了出来。
从此,天涯陌路,老死不相往来。
祁柯与他太太一直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深更半夜,两个人还可以出来一起喝咖啡,怎么可能不相爱呢?
祁柯说,他的心已分成了两半,一半因为责任留给他的妻子,另一半留在了эй店。
许芸熙东张西望,环视一周,也没看到那一半心。
许芸熙盯着白文,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像春风吹拂的湖面,泛起的涟漪一波接着一波。
她哪里只得到一半的心?明明是得到了整个心。
许芸熙不忍心再看,扭过头去。
她很想走上去,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带着自己的老婆,到情人的咖啡馆喝咖啡,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或许,他没有爱过她,哪怕是一刻。
如果爱,为什么不说出来?如果不爱,为什么还要勾勾搭搭?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模糊,也都贵在难得糊涂,只是,许芸熙偏偏是一个认真的女人,她以为,感情必须是清清楚楚。
祁柯站在吧台外
许芸熙打着结账单,她喃喃的说,“我的心,不习惯幸福,也许,活在你心里更好,在你心里,世界就看不到我了。”
盯着她,祁柯看了她片刻,什么都没说。
祁柯挽着他太太的手,走出эй店,踏着夜色,手拉着手幸福地走上回家的路。然后,两个人尽情的做爱。
可他还是懦弱的男人。
许芸熙站在阳台,趴在栏杆上,手里拎着一瓶啤酒,脚下的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空酒瓶。
她身子摇晃,碰到酒瓶,叽哩咣当的响声,会撕破空荡荡的家。莫青青去方大鹏那儿了,或许,她正在方大鹏身子下面沉醉。
莫青青说过,方大鹏不仅是一个出色的漫画师,更是一个有情趣的男人,每次与他做爱,方大鹏都可以把她调教成一个荡妇。
都市的夜,阑珊依旧,她却如此寂寞。
喝完最后一瓶酒,她爬上床,紧紧地搂着枕头。她想祁柯,更恨他,为什么他不爱她?他老婆能给他的,她一样可以给他。
她躺在床上,感觉天地在摇晃,犹如浮在波涛起伏的海上。朦胧中,她看到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孤寂地飞翔。
她是一只掉队的海燕,漫无目的飞在乌云密布的海上。
忽然,又飞来一只雄燕,如果她是一只飞在海上的海燕,她还是希望祁柯能与她同飞。
她炙热的身体,像火山喷发的岩浆,冒着烈烈火焰。闭着眼,祁柯骑在她身上,爱抚着,填满了她的身体。
甜甜蜜蜜,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