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土块大战(2)

父亲以一天两车的速度往家里运苞米,黄灿灿的苞米在老榆树下面堆成了一座小丘。我和翠萍坐在小丘上把玩着苞米。这穗大,那穗小,这穗像娃娃,那穗像角瓜。我们无忧无虑的嘻嘻哈哈。

“萍子,萍子!”有人在叫翠萍。

“谁啊?”我和翠萍不约而同的四处张望。

“萍子,你快点回来,别和他玩了。”一个和我个头差不多但比我胖得多的小男孩站在翠萍家院门口冲她喊,“咱俩一起玩。”

“我三姨家的老疙瘩。”翠萍趴在我耳朵上悄悄和我说,“老烦人了,和他玩总是欺负我。”她原地未动,冷冷的回他,“我才不回去呢。你自己玩吧。”

“那你就吃不到糖喽。”老疙瘩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向我们不停地显摆。“你要是回来和我玩,这些都给你。”他信誓旦旦地说。

糖在那个年代对我们这些穷孩子来说,绝对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我不能说没吃过糖,但我吃的都是那种不带包装的糖球。我记得当时是一分钱一块,父亲每次去小卖店装酒的时候,总给我买上一两块,解解馋罢了。只有在过年的时候,他才肯给我多买上几块。所以能吃上带包装纸的糖,可算是童年的一大梦想。翠萍和我一样,她家的钱都让他妈吃药打针了,哪有余钱给她买糖吃啊。即便是有钱,我相信她妈也不会给她买,因为她妈骨子里重男轻女,有点好东西都背着翠萍给他哥吃了。他哥脑子不灵活,吃完了就告诉翠萍。翠萍经常为这事哭鼻子,但她妈性情就那样,无论她哭多少次都无法改变。

“你想不想吃糖?”翠萍趴在我耳边问我。

“想。”我老老实实地说,其实何止是想,我心里已开始为那些花花绿绿抓狂。

“等我一会儿。”她站起来,蹦蹦跳跳从小丘上跑下去,沿着老路返回到自家院门口。

“我回来了,玩什么?”翠萍问老疙瘩,眼睛死死盯着他手里的糖。

“玩结婚,我当新郎,你当新娘。”老疙瘩故意把头转向我的方向,大声的喊道,像是在故意气我。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我非但没有生气,反倒冲他咧嘴笑个不停。我太了解翠萍了,这里面一定有戏。我暗想。

“行。”翠萍回答得很干脆,“不过,你先得把糖给我。”她补充说。

“那不行,还没玩完呢。”老疙瘩赶忙把糖塞进口袋。

“是你自己说的,我回来和你玩,你就把手里的糖全给我。”翠萍不依不饶,“你要是说话不算数,我可就走喽。”她说完,朝我的方向动了动。

“那先给你一块,咋样?”老疙瘩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黄色包装的糖递给翠萍。

“你咋这抠呢,就不能多给两块。”翠萍奚落他说。

“那再给你一块,总行了吧。”老疙瘩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红色包装的糖。

“好,咱们进院玩。”翠萍一手指向院子,一手接过糖,紧紧地攥在手里。

“行。”老圪塔扭头往院里走。

翠萍跟在他后面走了两步,然后突然转过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向院门,钻过篱笆,爬上小丘,瘫坐在的我身边。“给!”她气喘吁吁地把那块红色包装的糖递给我,自己去扒那块黄色的糖纸。

“好你个臭萍子,敢耍我。”老疙瘩站在我家篱笆外直跺脚。

我和翠萍嘴里含着甜滋滋的糖块,嘻嘻哈哈地冲他做各种鬼脸。

“我叫你他妈的耍我。”老疙瘩恼羞成怒,从地上捡起一个土块,朝我们扔了过来。

“快到房前去。”我拉着翠萍的手,跑下小丘,躲到房檐下。“我叫你扔。”我也捡起一个土块朝他扔了过去。

一场我们与老疙瘩之间的土块大战正式上演。老疙瘩在院外依托篱笆掩护向院内扔,我依托房身作掩护,向院外扔。老疙瘩扔完一个土块,蹲下身再去捡下一个土块,而我呢,则有翠萍做援手,她源源不断地给我输送大大小小的土块。我逐渐占据上风,扔出去的土块在他的身旁纷纷落下。他被我的火力完全压制,只有喘息之机,没有反击之力。我开始发起总攻,利用杨树、柴垛的掩护,向他所在的位置一点点推进,直到他的脑袋完全暴露在我的眼皮底下,我想都没想,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个土块,准确无误地完成对他的最后一击。

正当我准备回身与翠萍欢呼庆祝的时候,我听到了“妈呀”一声喊叫,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哭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惨痛的哭声。我愣在那里,知道自己可能闯祸了。

翠萍也被眼前这一幕给惊呆了,她跑向老疙瘩,想一看究竟。

老疙瘩双手捂着头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老疙瘩,你怎么了?”翠萍拽了下他的胳膊。

“滚开!”他带着哭腔吼道,“我告我妈去。”他爬起来一路哭着跑远了。

“不好了,他告他妈去了。”翠萍慌慌张张地对我说。

“告就告,反正是他先打咱们的。”我觉得自己是正当防卫。

“哎呀,你不知道,他妈可不好惹了,一骂就能骂上一天。”她开始和我说老疙瘩的妈。老疙瘩妈与翠萍妈是论起来是表亲,就是那种拐了很多弯才搭上边的亲戚。翠萍妈管老疙瘩妈叫三姐,老圪塔妈管翠萍妈叫四妹。因为两人性情对撇子,所以往来频繁。老疙瘩妈经常带老疙瘩来翠萍家串门,翠萍妈也时常带翠萍去老疙瘩家串门。老疙瘩妈也是典型的重男轻女,她为了要老疙瘩,先后生了五个姑娘,第六个是顶着超生罚款压力硬生的,结果终于生了个儿子。所以老疙瘩一下生就被成了家里的宝贝疙瘩。他的小名也是这么来的。老疙瘩妈性格泼辣,彪悍程度能甩出翠萍妈几里地。翠萍妈过多的是矫情,主要针对的是翠萍爸。而老疙瘩妈则是屯里的一霸,最擅长的就是骂街,据说她站在街上骂上一天,竟然没有一句是重复的。所以屯里人都对她像瘟神一样退避三舍、畏而远之,生怕一不小心招惹上她这块甩都甩不掉的狗皮膏药。老疙瘩妈极其溺爱老疙瘩,他想要星星,不给月亮,想要吃甜的,不给酸的。他家所有的钱都花在他身上,他的姐姐们衣服轮着穿,补了又补,老疙瘩的衣服都是新的,看不到一个补丁。他的姐姐们吃的都是苞米面大饼子和咸菜条,老疙瘩顿顿吃白面糖饼、饺子和面条。他的姐姐们平时连个糖影都看不到,老疙瘩鼓鼓的口袋里却装满了花花绿绿的糖。更重要的是,老疙瘩和别人的孩子玩时,只准他欺负别人,不准别人欺负他,稍有不如意,老疙瘩妈就找到那孩子家里一顿骂。所以屯里孩子都不喜欢和他玩。没了玩伴,他就经常跑到翠萍家找翠萍玩。当然,翠萍更不喜欢和他玩。

翠萍把话说完。我开始有些紧张,害怕,恐慌,耷拉着脑袋与翠萍背靠背坐在小丘山上不说话。

老疙瘩妈来的时间,比我们预期的要晚,因为她带着五个女儿在地收苞米,老疙瘩捂着脑袋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她们,她又领着老疙瘩走了很远的路来到我家。

她还没走到我家院们就开骂,骂的全是一般人难以启齿的脏话。她的骂声招来翠萍妈。整个屯子的劳力就她自己在家,她是病秧子,越是农忙的时候病得越厉害。

翠萍妈问老疙瘩妈咋回事。老圪塔妈指着我说,“这个小野种和你家萍子抢我家老疙瘩的糖吃,还把他脑袋打出一个鸡蛋大的包。”

翠萍妈一听,不分青红皂白,扯胳膊就把翠萍拽过去,照后背就是两大巴掌,然后在两个脸蛋上又重重地掐了几下。翠萍哇哇哭了起来。

“是他先拿土块扔我们的!”我见翠萍挨打,突然鼓起勇气大声分辨道。

“是你们先抢我糖,我才扔的。”老疙瘩捂着脑袋在一旁抽泣,听那声音像是用嗓子硬哼哼。我猜,十有八九他是装的。

“是你自己给我的糖。”翠萍揉着眼睛边哭边说。

“瞧瞧,你家萍子跟这小野种在一起玩,都学会撒谎了。”老疙瘩妈对翠萍妈说。

“都是孩子,你别和他们一样的。”翠萍妈满口央求的语气,我从来没见过她如此低声说过话,“要不,他爸回来我让他去你家赔个不是。”她继续求情道。

“不行,今天他要是不给我赔个三头二百的,我就不走了。”她盘腿坐到小丘上,张口又骂了起来。她这次骂的全和我妈有关。

翠萍妈拉着翠萍回了家。我蹲在房檐下任由他骂。老疙瘩坐在地上干哼哼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熟悉的“叮铃叮铃”。父亲赶着马车回来了。马车上还坐着翠萍妈。

“他大娘,有事说事,别在这里骂人。”父亲把马拴在院门上,迈步进院。

“我就骂怎么着?”老疙瘩妈见父亲进院,腾的一下站起来。

“你骂我和孩子可以,别骂他妈。”父亲走到仓房前,仓房墙上挂着一把割草的镰刀。

“你个乌龟王八,他妈和人跑了还不行我骂。”老疙瘩妈叉着腰,越骂越起劲。

“死娘们,我今天我非整死你不可。”父亲突然抄起镰刀,像疯牛一般冲向老疙瘩妈。

“你这是干啥啊,他叔!”翠萍妈一把抱住父亲,她矮小的身躯只能起到延缓作用,却无法阻止父亲向前。

我哭了,因为我看到父亲的镰刀马上就要够到老疙瘩妈的脖子。那一刻,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一颗滴血的人头。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本能地发声大哭。

父亲的镰刀最后没有够到老疙瘩妈的脖子,因为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像一名跑道上的跨栏运动员,听到发令枪响后,竭尽全力地冲向了西面的篱笆,她慌不择路,那篱笆的空隙容不下她臃肿的身躯,她靠蛮力把篱笆推倒,枯萎的藤蔓缠在她的腿上,她跌倒了,但很快又爬起来,连哭带喊的跑向屯里。院里的老疙瘩,哆哆嗦嗦、战战栗栗地趴在地上喊妈妈。

要不是老疙瘩妈跑的快,要不是翠萍妈像胶水一样死死地粘住父亲,要不是我和老疙瘩惊天动地的哭喊声,把屯里屯外的人吸引过来。我想,老疙瘩妈肯定会成为父亲的刀下鬼。

这件事最后以不了了之告终。老疙瘩妈再也没来闹,父亲也没有再动镰刀。倒是便宜了那些看热闹的屯里人,因为打那以后,老疙瘩妈低调了不少。

唯一受到影响的就是我和翠萍。她妈开始限制她和我在一起玩。他妈说,女孩子就该和女孩子玩,整天跟小蛋子混在一起,早晚会出事。

后来翠萍有了一帮女伴,我也有了一帮男伴,但有时我们还在一起偷偷的玩,因为我们在一起玩有种说不出的默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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