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土块大战(1)

小孩的脸,六月的天。

翠萍走后,我荡了一会儿秋千,越荡越感到无聊,越荡越感到寂寥,越荡越感到后悔。我跳下秋千,顺着梯子爬到屋顶。我把双手攥成一副望远镜,放到眼眶前,偷偷地眺望翠萍家的院子。我看到院里空空,没有熟悉的身影。我有些沮丧,悔意又增加了几分。

我百无聊赖的躺在屋顶上,双眼望向天空,天上的云朵色彩不一,形态各异,有的像棉花一样雪白,有的像抹布一样埋汰,有的像高山一样峻拔,有的像魔鬼一样狰狞。看着看着,感觉上下眼皮总在不由自主地往一起靠拢,意识也逐渐开始模糊起来……

重新唤醒我意识的是一阵由远及近的“叮铃叮铃”。那声音让我腾地一下坐起来。我知道,它来自父亲的马车。我还知道,它的位置就在马的头部。我更知道,它是一串铜黄色的铃铛。父亲喜欢养马,热衷扬鞭赶马车。我家这匹黄马与父亲是老搭档。父亲当生产队车老板时,它是他鞭下的驾辕马,地位相当于一支队伍的中坚分子。生产队解散时,父亲通过抓阄的方式把它牵回家。屯里有人说,这匹马老了,不中用了。父亲不以为然,他说,它是骒马,可以下崽,饲养好的话,不出三四年就会有一匹膘肥体壮的新马替换它。

父亲的马车即将进院。我依稀听到从他嘴里发出的“吁” “吁”。

我迅速沿着梯子从屋顶爬下来。“儿子!儿子!”我听到父亲在叫我,声音里透出一股难掩的激动与兴奋。我感到一定是有好事来到,因为但凡父亲用这种语气喊我,不是有好吃的就是有好玩的。

“爸爸,你叫我?”我三步并两步跑到马车边,我看到父亲站在车前,车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青草,一股浓郁清新的芳草味道扑面而来。

“儿子,你看这是啥?”父亲小心翼翼从一堆柔软、鲜嫩的青草中掏出几个黑白相间的蛋来,那蛋有拇指那么大,小巧玲珑,甚是招人喜欢。

“鸟蛋?”我高兴得几乎蹦了起来,急忙把两只小手掌伸到他面前,迫不及待地等着他把蛋放过来。

“鹌鹑蛋。”他把蛋轻轻地放到我的手上,“我割草的时候发现的,可惜让那只大鹌鹑跑掉了,不然今天晚上可以给你解解馋。”他用遗憾的口气说。

此时此刻,我满脑子只有鹌鹑蛋,根本无暇顾及那只跑掉的大鹌鹑。我捧着鹌鹑蛋,首先想到的是翠萍。我想,她要是看到这些鹌鹑蛋的话,一定会和我一样高兴。我想,我们今后再过家家的时候,就不需要用泥球代替鸡蛋了。我想,现在我就应该去找她。

“翠萍,翠萍!”我站在篱笆前朝翠萍家拼命的喊,“快出来,快出来!”

“吱嘎——”翠萍家房门开了一道缝,她从门内探出个小脑袋,“小哥,你喊我干啥?”

“快过来,给你看样好东西。”我冲她挥动一下捧着鹌鹑蛋的双手。

“啥好东西呀?”她从门后闪出身子,以最快速度跑到我家的篱笆前。

“你看看就知道了。”我把鹌鹑蛋送到她面前。

“哎呀,好漂亮的鸟蛋呀!”她连连拍手,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爸说是鹌鹑蛋。”我说,“你拿两个玩玩。”我示意她。

“好啊。”她用手轻轻地拿了两个鹌鹑蛋放在掌心,“真好玩!”她说。

我们开始在一起玩鹌鹑蛋,先前的短暂不快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我们开始想找些草搭个窝,把蛋放里面孵化。但我们很快又觉得,应该用棉被包起来更合适,因为我们记得大人们孵小鸡小鸭的时候,就是先用棉被把蛋包起来,不时的用手摸来摸去。我在家的柜子里翻出一个棉垫,用它把鹌鹑蛋包了起来放到西屋炕上。我们开始孵蛋,四只手每天都要在蛋上反反复复摸上好多遍。过了几天,我们发现蛋没有任何动静。我们有些急了。我去问父亲。他却笑着说,你们别扯淡了,那蛋根本孵不出来鹌鹑,不如煮熟吃掉算了,要不然时间一长该臭了。我们很失望,但还是听了父亲的话。在玩过家家的时候,我们把蛋放进铁罐头盒子,然后倒进去一些水,再把盒子放到两块砖头架起的灶台上,下面生起火,费了半天功夫,硬生生把蛋煮熟了。我和翠萍把煮熟的蛋分吃掉,感觉味道和鸡蛋差不多。因为这次在院内玩了真火,事后还被父亲狠狠地骂了一顿。他说,你小子要是把房子点着了,以后咱爷俩就得睡露天地了。

我和翠萍这种“二人转”的玩耍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具体有多长,我实在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最终打破这种状态的是两块糖。

那是一个万物颓败的秋天。院里的榆、杨、杏、李已经褪绿变黄,一阵陈凉风袭来,满树的枯叶随风飘零,徐徐而落。菜畦里遍地的残枝败叶,几只鸡鸭在那里低头啄食瓜菜的残渣。房檐下的燕窝空空如也,前几天还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几只新燕,不知飞去哪儿了。

父亲比以往更加忙碌,他天不亮就爬起来生火做饭。我睡眠不好,通常他一起来,我也跟着醒来。他在厨房里叮叮咣咣,舀水,切菜,添柴,每发出一个声响,无论大小,对我来说都是难以抵制的喧嚣。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着被子蹲坐在炕头,透过间壁墙中间的方形小窗,窥视他在厨房里忙绿的身影。他从水缸舀水往大锅里倒……他用烧好的开水烫了一搪瓷盆的玉米面……他把切成块的土豆和白菜扔进锅里翻炒……他把和好的玉米面揉成饼状贴在锅里……他手里拿着金黄色大饼子,就着一盔子土豆白菜,蹲在灶台旁大口地吞咽……他挥舞着鞭子,喊上一声“驾”,“叮叮玲玲”的声音由近及远,慢慢消失在黎明的曙光里面。这时候,我翻身躺下,蒙上被子,准备再睡一个香甜的回笼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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