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萍家四口人,除了她爸妈外,还有一个哥。按辈分论,我管她爸妈叫二大爷和二娘。她哥比我大一岁,我比她大一岁。我管她哥叫哥,她管我叫哥。在我印象里,翠萍妈是一个矮小、丑陋、暴躁、病态的女人。她每天都在抱怨翠萍爸,说他懒惰,说他呆板,说他胆小,说他无能,说他嘴馋……她总是能找出各种理由来叱责他。我经常坐在自家院子里,被动的聆听来自她的尖音喇叭——训斥夹杂着辱骂。她还是屯里出了名的病秧子,赤脚大夫马大牙是她家的常客,她家屋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道。有时候我很羡慕翠萍,她时不时会得到一些大大小小的空药瓶子,还有注射用的针管,我尤其喜欢那针管,抽满水后,可以注射到茄子、辣椒、柿子、角瓜里面,尽管父亲一再禁止我这么做,但我仍旧乐此不疲。翠萍妈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的脑门上总有一个圆形的红色印迹,有时候红得发紫,十分醒目,有时候红得轻淡,不太引人注意。翠萍和我说,那印迹是她妈用雪花膏瓶子拔出来。她妈说脑子混浆浆的不清爽,于是就用雪花膏瓶子拔罐,拔一次好几天,然后再拔,连续不断。每次看到那印迹,我不由地想起家里墙上贴的那幅山水画,那是爸爸过年时候买来贴上去的。那画上有挺拔的青松,奔腾的瀑布,轻快的小舟,蜿蜒的小径,矗立的凉亭,翱翔的仙鹤,还有一轮冉冉的红日,就是那红日,让我觉得它和翠萍妈脑门上的印迹一样红、一样圆。
翠萍爸是一个高大、魁梧、英俊、沉默的汉子。他总是一副默默无语、任劳任怨的模样,无论翠萍妈怎么叫嚷、呵斥、辱骂,他始终无动于衷。我曾经向父亲强烈发问,翠萍爸这么帅气老实的男人,怎么娶了一个这么丑陋彪悍的女人。父亲只是淡淡一句,谁叫他家成分不好了呢。我还是不明白。父亲费了半天口舌,才让我有所认识。原来翠萍家的太爷是我们屯子创始人之一,也是屯里的头号大地主。翠萍爸年少时模样俊俏,爱说爱笑,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活跃分子,也是十里八村姑娘们心中的白马王子。但不幸的是一场运动突如其来,他从活跃分子被打成了黑五类,从人人爱慕的白马王子变成了人人唾弃的地主崽子。突如其来的变故,无休无止的肉体和精神折磨,让他变得沉默寡言、呆板木讷和愚懦胆怯。
翠萍哥的状态和他爸差不多,他没有孩子般的天真活泼,也不和大家在一起玩耍,每天只知道坐在坑上或蹲在墙根发呆。他能吃能喝能干活,但脑子就是不知道转弯。人们都说他傻。翠萍妈听到这话就开骂,她说他不傻,就是随他爸。其实人们心里都明白,他爸是后天造成的,而他是先天带来的。因为他,翠萍妈更加埋怨翠萍爸。
我们并不是每天都玩过家家。有时候觉得没意思了,我们就玩藏猫猫。我最喜欢在父亲外出的时候玩藏猫猫。因为那样就没有这样那样限制。父亲在家的时候,不让我藏到黄瓜架下面,说那样容易把黄瓜秧碰倒;不让我藏到禽舍里,说那样会打扰老母鸡下蛋;不让我藏到柴房里面,说那样会把码齐的柴秆弄乱;不让我藏到屋顶,说那样容易掉下来摔坏身子……这不让那不让,我只能藏到树后、墙根、屋角,但那样一来,翠萍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我找到,游戏的趣味性也就此大打折扣。父亲不在家的时候,那就有的玩了。我们先采取钉杠锤的方法决定谁先藏。如果我先来的话,我可以匍匐到黄瓜架子下面,或钻进鸡舍里,或跳进柴房,把自己埋进柴秆里,或是顺着梯子爬到屋顶……总之,我有许多种藏法。翠萍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不太容易找到我。因为她不敢进入黄瓜架子,她怕我父亲责怪,尽管我父亲对她一向和蔼有加,但她仍然对他有些惧怕。同样,她也不敢进鸡舍、仓房,更不敢爬到屋顶。但她有她的办法,她蹲在某个角落不出声,来一个守株待兔。而我呢,偏偏是个猴急的人,耐不住性子,只要听不到她噔噔噔的脚步声,心里就犯嘀咕,忍不住蹑手蹑脚跑出来一探究竟,结果往往是被她逮个正着。如果换做翠萍来藏的话,通常选择有限,她只躲在树后、墙根、屋角。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壮着胆子跳进柴房,结果脚刚一着地,只能“噌”的一声,蹿出一只大耗子,当场就把她吓得哇哇大哭,后来还是我把她拉了出来。老实说,我挺喜欢看她哭鼻子的样子。我觉得那个样子既可笑又可爱。打那以后,她藏的范围就更加狭小了,通常我不超过三十秒就能把她找出来。
藏猫猫玩够了。我们又开始玩摸瞎。这个游戏需要一块蒙眼的道具,最佳的选项就是女人下地干活时蒙在头上的那条头巾。我家拿不出,翠萍就把她妈的一条红色头巾偷了出来。我们还是用钉杠锤的方法决定谁先蒙。这里面没什么技巧可讲,全靠听声判断对方的位置。我摸到她,她摸到我,其实都是一件困难的事,因为院子太大了,随随便便跑几步,就可以让蒙眼人摸上半天。有时候我们就到屋里去玩摸瞎,事先约定谁也不准出屋,这样一来,摸起来就相对容易多了。但总体来说,我对摸瞎不是那么喜欢,因为摸来摸去摸不到,心里急得慌,有时候明明听到翠萍在某个方位咯咯笑,我猛的扑过去,结果是一场空。有一次我发力过猛,脑袋一下子撞到炕沿上,额头顿时被撞出一个鸡蛋大小的包来,那感觉痛不欲生,一直过了好些天才消。
翠萍比较喜欢荡秋千。她坐在捆绑结实的木板上面,双手紧紧攥住绳子,我在后面用力的推她一把,她的身体伴随绳子的摆动向前荡起。有时候我用力小一点,她荡起的高度有点低。“太低了,太低了。”她扭头冲我喊,“小哥,你早上没吃饭咋地,用点劲呀!”
我随之发力把她推得高高的,她又冲我喊,“行了,行了,再高我就掉下去了!”我没有理她,继续发力,把她推得更高,直到她连连求饶为止。
轮到我坐上去的时候,她使出浑身力气在后面推我,但我仍然感觉不满意,“太低了,太低了!”我大声地喊到,“高一点呀,高一点呀,你咋这么点劲啊!”我不停地在催促她。
“哼,不推了,你爱咋地咋地吧。”她被我催急了,双手一撤,闪到一边去了。
“不行,我刚才还推你了呢。”我不依不饶。
“你推我,我也推你了。”她显得理直气壮,“咱俩谁也不欠谁的。”
“你玩赖!”我大声抗议。
“你才玩赖呢,哼!”她把脖子一扬,嘴一噘,“再也不和你玩了。”她气呼呼地跑向篱笆,猫腰从空隙钻过去,一溜烟地跑回家去了。
“不玩就不玩!”我朝她背影喊道,“有能耐你再也别来!”
“砰!”重重的关门声从她家传来。我忍住没回头去看,继续荡我的秋千。慢慢的,我心里开始有那么一点点失落,或者说是寂寞。
明天她还会不会再来?我问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