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奔跑的兄弟(1)

我和老疙瘩那场恶战后不久,翠萍家就发生了一场重大变故。翠萍爸赶车到地里拉苞米杆。为避免让翠萍妈说他懒,他决定尽可能多拉一些。他把苞米杆在车上码了一层又一层,渐渐码成了一座高耸的小山。当他站在小山上面打算码最后一层的时候,脚下忽然一滑,人直接摔了下去,先是跌到了马背上,然后滚落到马蹄下,那马受此惊吓,尥起蹶子就往前跑,车轮正好从他腿上碾压过去。他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回家后拄起了拐。大夫说,他以后就只能这样了。翠萍妈打算和他离婚,但他死活不同意,吵闹了几天后,翠萍妈带着翠萍和她哥回了娘家。

他们娘仨走的那天,天空正飘着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攘攘,飘飘洒洒,慢慢地渐渐地把光秃秃的黑黢黢的大地染成了白色。我站在篱笆前,看见翠萍妈胳膊上挎个红布包袱,一手拽着翠萍,一手拉着他哥,沿着屯西口的路走向远方。远方是一片白茫茫。翠萍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回头看我。我想和她挥挥手,但她妈用胳膊肘怼了她一下,她就再也没回头。

翠萍走后没几天,又下了一场更大的雪。雪后天晴,我迫不及待打开房门,刹那间,映入眼帘的是一院子的皑皑白雪。那雪的白如同蓝天上的云,纯洁无瑕;那雪的白如同小卖店泡沫箱中的糕,皎亮含香;那雪的白如同爸爸烙饼时用的绵糖,晶莹剔透;那雪的白如母亲留下的那几张宣纸,干净素雅;那雪的白如同过年时粉刷一新的墙,一尘不染。

父亲正弓着腰,手里挥舞一把铁锨,用力地撮那地上的雪。在他的身前,撮起的雪慢慢地堆积成了小山。父亲把房门和院门之间的那条甬道清扫出来,甬道两侧的地方则保持一种自然的雪白状态。那里很快就成了我的乐园。

我把菜园里面那块雪地当作一张洁白的画纸,随手拣起一根木棍充当画笔,在雪地上即兴发挥,作起画来。房子、太阳、高山、草地、河流、树木……还有人物——我和翠萍,陆续被勾勒出来。我以最短暂的时间,用最原始的方式,画出了一幅自认为很美丽的雪画。越看那画越觉得好看,整个人沉醉在画的意境中,恍然如梦。

我在老榆树下那片雪地上堆雪人。我先用铁锨把雪撮成堆,然后再用铁锨背面往雪堆上猛拍几下,有点打夯的意思,目的是把松软的雪压实、压实再压实。压完一层,再撮上一层雪,如此这般反复几次,一个胖胖圆圆、结结实实的雪人身子就成型了。我又如法炮制,再压实一堆雪,这次不做身子,而是改做头。我用铁锨在这堆雪上切出一个圆圆的头来,小心翼翼把它安放在雪人身上。接下来,我就地取材,在地上抠两个小土块做眼睛,从家里拿出一个大个头的红辣椒做鼻子,扯一小块苞米瓤子做嘴,拣一只葵花盘做帽子,最后插上两根苞米秆做臂膀。

雪人堆成后。我给它起个名字叫翠萍。缘由是翠萍已经好久没和我玩了。说实话,我真有些想她了,攒了好些悄悄话想对她说。她不在,我姑且对雪人说吧。

雪人开始成为我的玩伴,每天我都和它唠嗑说话,就像翠萍在家的时候一样。我说,你没在家的这段时间,孩子都想妈了。我说,我最近又添置了一批盘碗,等你回来后,我们的饭菜就更丰盛了。我说,爸爸给我买了两块糖,我一直留着没吃,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吃,不再受老疙瘩的气。

有一天我正说着说着,感觉有人在往雪人身上扔土块。我环视一圈,发现西侧的篱笆外有三个戴着狗皮帽子的男孩朝我比比划划,似乎是在挑衅。我没有搭理他们,继续说着我的话。他们开始疯狂地往雪人身上扔土块。

“滚开,不要打我的雪人。”我忍不住冲他们吼叫起来。

“我们就打,你能怎么样?”一个穿绿色警察服的男孩对我做鬼脸。

“打呀,看咱们谁打的准。”一个穿黑色衣服上面有几个补丁的男孩说,“看我打它的眼睛。”他拿起土块朝雪人眼睛扔去。还好,他打高了。

“你打眼睛,我打鼻子。”一个穿灰色棉袄瓤子的男孩也扔出一个土块。不准,他打偏了。

“我和你们拼了。”我也捡起土块和他们对打,但寡不敌众,很快身上就挨了几个土块,好在冬天穿得厚,没感觉到怎么疼。我不得不退到仓房前面,以躲避他们雨点般的土块。只是可怜了我的那个雪人,很快被他们打得面目全非、遍体鳞伤。我喊了几声爸爸,我想爸爸出来后,他们就可以被吓跑。但爸爸没有应声,我看到房前的粪筐和铁锹没了踪影。我明白,父亲去拣粪了。每年猫冬的时候,他都要挎着粪筐满屯子转悠,去拣那些牲畜拉下的粪便,然后来年春天与土在一起搅拌,经过发酵处理后,用马车一趟趟送到田里。爸爸说,那样就不用花钱买化肥了。

父亲没在家,我失去了打退他们的最后一张王牌。只能躲在仓房一角,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我的地盘上肆无忌惮的撒野,直到雪人不再是雪人,直到父亲挎着筐进院,直到我跑向父亲大声的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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