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建康城这一年难得的和平时光里,神州之地其他各处却是不得安宁。旗开得胜,三吴之地尽收眼底,平梁全境指日可待;同室操戈,湘东王萧绎杀侄害兄,心头大患不可不除。又有旧主高澄遇刺身亡,其弟高洋建齐称帝,无暇南征。
目下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然而对侯景来说,不论是自创的“宇宙大将军”这么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名号,还是自称汉王,带剑上履、入朝不必趋礼的尊容都远远不够,都是自己通向至尊之位的附属品:扫除诸藩、尽收淮南的关键,就在于能否趁早除掉梁国宗室中最坚硬的壁垒——湘东王萧绎。眼下萧绎已将兄弟子侄杀得七零八落,正增兵武昌,欲攻西台,守城的任约将军力不能敌,向自己告急,侯景决议亲率兵马西上增援,一鼓作气,除掉萧绎,湘东王一除,则梁国再无一人可与自己抗衡,便是登上皇帝宝座的时日。
这是自己毕生梦想与野心的维系,不是拆除一两个石碓和刑具的儿戏,没有人能让他放弃,刀山火海也要踏过去,柔情似水也要淌过去。侯景已命王伟撰写檄文,将要亲征萧绎,每当溧阳公主苦苦地劝告让他放弃这场战争,他都只是搂过她的腰肢,在她耳边柔声说道:“等我回来,你就来当我的皇后。”而溧阳公主无论是用她动人的眼还是湿润的唇,都不能让侯景的紧绷的野心有着片刻的松动,都无法把他从帝王梦里拉回到自己的身旁。她终于是放弃了无劳的功用,但是减少杀戮、挽救众生的愿望却没有丝毫冷却,她恳请侯景带上自己,让她也从军出征,监视和规劝着他的一举一动,让他在胜利入城时,不要去屠杀无辜的百姓;让他在溃败逃走时,也不要去责罚株连将士。
侯景终于不像之前的那般坚决,犹豫着,他当然知道出征时带着溧阳公主意味着什么,既要预防着舟车的劳顿和马背的颠簸,又要顾全着着她的安危不被流矢暗箭所伤,更令他心忧的是,自己可以带着佳人作陪,而将士却只得独自忍受征途的跋涉之苦和厮杀的性命之忧,见得主帅夜夜寻欢作乐,不知心中作何感受,将帅不能与士卒同甘共苦,则三军士气何以振奋。
若是从前,侯景完全不会有一丝的顾虑和犹豫,优秀的将帅与上下同欲,自己非但不会因偏耽享受而冷落人心,反而可以将心爱的美姬和歌女随时充作营妓供予士卒欢乐,而丝毫不觉得可惜。可而今,溧阳公主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更是自己眼中独一无二的珍宝,别人多看了一眼,他就恨不得将那人的眼珠子给生挖出来;别人轻薄了一句,他便要把那人的舌头给大卸八块。任何想靠近偷偷溧阳公主一步,就砍掉了那人的四肢手足。
尽管有着这种种的理由,内心还是一种原始的欲望催动着他无法拒绝溧阳公主的请求,他拒绝不了征途漫漫有人同他咬耳私语;拒绝不了马上马下有人为其揉肩捏背;拒绝不了有人帮他擦掉脏臭的血腥、而添以迷离的体香;更拒绝不了有人替他脱去沉甸的铠甲、而施以轻柔的体重。
侯景怀着激动而略显愧疚不安的心思接受了溧阳公主的意见,允许他们夫妻二人一同出征。消息一流传出去,便在军中引起了一阵的骚动。军中士卒大多是从北方逃亡到梁国的奴隶和流民,许多人年逾三四旬都未曾娶妻生子,如果不是凭着战乱,得以有机会奸淫掳掠,更是此生不知男女交欢究竟为何种乐趣。如今即将远征荆州,路途遥远,且今日之荆州各地远不如当日之建康富庶。当时各自以奴隶之身,走投无路,这才愿意拼死一战,跟着侯景一同造反,而今在建康周围扎下根来,平日里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再不是当初命比猪贱的流民。心中本就有几分怨言,而今听得侯景将携妻出征,更加不满,偶有几个不怕死的更是酒后大嚷:“鸟丞相,打仗顾着自己爽,爷们也要在城里掳几个小娘子捆在马背上,夜夜日到早!”说出这番话后无一例外地被斩首示众,流出军中的怨言是少了,埋在心头的怨恨却是更多了。
王伟得知此事时,已是愤愤得两天未沾粒米,是时,军队离城出征已逾两天,而自己此时才知道溧阳公主也在随军途中,分明是侯景刻意隐瞒。王伟凄凄冷笑,侯景此次出征携带家眷,并未安排自己前去,而是让自己坐镇京师,真不知是信任还是在躲着自己!不由得心头暗恨,这红颜祸水,真希望在军旅中被乱箭射死了才好,纵使溧阳公主平安归来,也定要设计除去这妖女,决不能任其媚惑侯景,毁掉自己功盖萧何、名过诸葛的宰执大业。
不过之后的进展却令王伟的忧心稍感宽慰,出征一个月后,已有捷报频传。先时侯景亲讨,大败萧绎大将徐文盛的水军,而后又趁机派遣宋子仙偷袭防备薄弱的郢州,轻易破城,活捉了萧绎世子萧方诸及其一众陪臣,囚在军中。侯景乘风举帆,入据江夏,萧绎惊惶,急派王僧辩来攻侯景,已进至巴陵,筑垒守备。侯景分遣任约领一万兵马进攻萧绎老巢江陵,而自己则趁着士气旺盛南下进击巴陵,断其援路。两路大军若一路得胜,则生擒萧绎易如反掌,梁国宗室势必心惊胆寒,梁境更无一人能立义旗以勤王。
“项羽重瞳,尤有乌江之败;湘东眇目,宁为赤县所归?”王伟想起自己早前所写檄文中的壮语,现在更是已在心里暗忖天子禅让、郊祭和设庙之礼,只等着侯景班师凯旋,开国立业。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侯景遥望着指日可破的巴陵城也是一样的豪气干云,萧绎以王僧辩为大都督,另同巴州刺史淳于量、定州刺史杜龛与宜州刺史王琳驻于巴陵。说来这王僧辩不仅是自己手下败将,建康之战诸侯同盟败退之时,还曾开营投降于侯景,最后被自己放还。“败军之将,何足言勇。”想到此处,侯景的得意之色又重了几分。
天色为黑之时,更是满怀激动领着溧阳公主,登上了营地附近的高丘,对着四周地势飞扬指点:“巴陵城小池浅,拔城之前,可与此处构筑土山,十日可破。江陵,一月可得!”又对着溧阳公主意气风发一笑:“皇帝,三月可做。”
溧阳公主心头一惊,站立不稳,于山丘上险些摔倒,侯景赶忙扶起,这才想起,当今皇帝萧纲乃是溧阳公主之父,自己贸然开口要夺他皇帝的宝座,毕竟是让他的宝贝女儿心忧,当下便用略带歉意的语气安慰道:“吾当效虞舜故事,不做那司马逆行。”侯景这一两年来,受溧阳公主影响,也被王伟催促着读书,也多少识得一些华夏经典。虞舜娶唐尧之女,另受天子禅让,不像司马氏假惺惺地以禅让之名,行谋逆之实。说得可不正是自己当前处境与以后图谋么。侯景一说出口,觉得用典甚为妥当,便颇为自得。
溧阳公主尴尬地笑了笑,不由得想到梁朝开国皇帝,自己的祖父萧衍,也是虚伪地接受了齐和帝的禅让,却在登基后的不到十日,就杀死了年仅十五的和帝。在祖父皈依三宝后,这件事便成了宫中讳莫如深的忌语,也不知祖父晚年是否因为自觉有愧,而接二连三的舍身奉佛,耗尽国库银财来供养佛门。只知道祖父当年一开始只想将其贬往南海郡,尚书左仆射沈约力劝其“不可以慕虚名而受实祸”,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方为上策。萧衍当时因缘而生的一点善心在权力欲下很快被冲刷干净,终于是派人趁齐和帝酒醉之时杀掉。而晚年祖父与沈约忽生的闲隙,也不知是否因此事而起,只知祖父常受良心与噩梦的折磨,而难免迁罪于当时的帮凶辅谋。
溧阳公主想到一串往事,不觉已过了良久,侯景观其颜色怅然,不知是因何故,想来或许是心中还有一些忧虑,便也不复言语,只是将其揽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