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看去,湘东王属地虽然仍旧是人烟稀少,坞堡零星,但到底是比梁国其他地界安宁得多,既不见白骨暴露于野外,也没有盗匪横行于路中。溧阳公主望着这乱世凋敝的民生,也不知何时能够结束,一路上问了王琳诸多民生问题,王琳悉数认真回答,谈到愤慨处挥鞭长叹、忆及哀痛处黯然伤神。
一举一动落在溧阳公主眼里,她在心头暗赞:“这位将军真是个大丈夫大豪杰,与那些调脂弄粉,耽溺酒色,不恤生民之艰、唯尚空谈务虚的士人相较,真是龙虫之别。”
穿过八百里洞庭的浩淼烟波,踏碎两万里长江的银珠浊浪,一抬首便来到了江陵城下,自古便是南方重镇,西控巴蜀,北接襄陵,襟带江湖,臂指吴粤,论气派森严,江陵就是比之全盛时期的建康,也只略逊了一筹。
王僧辩阻挠王琳追击侯景,却遣其来做这些保驾护卫的小事,对此王琳一开始也是心中略有不平。可在护送溧阳公主的日日夜夜,一股说不出的愉悦充斥着身心,让他把建功立业的心思全都放在一旁,而今回到江陵,又看见这里熟悉亲切的一草一木和乡亲父老,所有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心里无时不思念着亲朋故旧和自己的妹妹。
一路心情振奋,爽朗大笑,匆匆穿过了沿途繁华的市集,领着溧阳公主,进入城中,直奔湘东王府。通报了门人后,待其回报完毕,便为溧阳公主细选了一件后殿闲置的最为舒适清幽的寝房,王琳同湘东王有姻亲之交,又深得信任,时常出入王宫,是以这湘东王府内的陈列布置,早就谙熟于心。将溧阳公主安置完毕之后,便匆匆问了府人大王何在,直向湘东王处跑去,一来趁着我军全胜,商讨军情机要;二来自己久离江陵,也可借此回城之机来殷叙主臣情谊,更想来看望自己许久未见的妹妹王贵嫔。
待得王琳前去萧绎住处,却见房门紧闭,心中正自疑惑,一名王府老仆走至王琳跟前,叹息道:“大王伤心过度,悲心系急,暂时不能见任何人。”王琳闻言愣住,心想:“我军新胜,大王为何反而心中悲切?莫非是因世子被贼人掳走之故?”正欲进去好生劝慰,但想到自己并无解忧之方,只是徒增伤悲耳,还不如让大王一人身息静养。迈出的脚步又退了回来,对着老仆说道:“那我便告辞了,溧阳公主已安置在后殿,还有劳稍后同殿下知会一声。”
不想一个干涩沙哑的声音突然传来,“子珩吗?进来,寡人有话对你说。”王琳听到萧绎悲切喑哑的声音里,似有无尽的哀思,自己也在替萧绎忧心忡忡,大王之忧,定非一般之忧。匆匆推开门去,一个清峻挺拔的身形立在自己眼前,只是比之前所见,更加瘦削了,他双手抻开一副画卷,侧对着自己。
“大王...”王琳小心翼翼轻声请示。萧绎仍是立在远处,眼睛也只是呆呆盯着手中画卷,湘东王右眼有疾,仅余的一只左眼里是无尽的哀伤愁怨的眼神,他长久地注视,没有一丝一毫地移动,显是并未听见。“大王!”王琳这次加重了音量。萧绎似乎仍是未有听见,眼睛一直不肯从画卷上挪开。王琳正欲再问,萧绎终于是开了口,疲惫地说道:“子珩,你早一天回来就好了,早一天就好了啊!你过来罢!”
王琳虽不知他所说到底什么意思,心中却被一股莫名的恐惧所笼罩。他不愿打扰了湘东王的沉思,轻声慢步走到萧绎身边,无意中瞥了一眼萧绎手中的画卷,画中有一女子,蛾眉螓首,面若桃花,身着华贵之服,头顶灵蛇长髻,显是贵室的风华佳人,正半掩粉面,对着情郎娇笑。
王琳越看心中越觉不安,直到看见她浅红的笑靥上面,一颗微红的泪痣凸出,脑中霎时一阵霹雳!画中之人不正是自己的妹妹王贵嫔吗?为何大王盯着她的画像黯然神伤?如果是思念成狂,为什么不亲自相伴呢?莫非?莫非是?!王琳的头脑开始眩晕,他不敢说更不敢问,只是木然看着画像。
“她是昨夜三更走的!”萧绎说到后面,声音开始略有颤抖,但脸色仍是十分克制。
王琳虽是隐约有了预感,心头却仍是没有做好一点防备,萧绎这番话终于是让他破灭了一切希望。先后历经丧兄丧妹之痛,尽管强烈的痛苦挤压着内心,他还是强忍着安慰湘东王,更像是自言自语:“人死不能复生,大王...节哀…”话未说完,自己已先哽咽凝住,难以自制。之后便是长久的沉寂,王琳半是叹息半是疑问:“她身子一向康健,怎么会突然….”
“昨夜本王因俗务在身,未及相伴左右,三更后方才处理完毕,欲更衣就寝,可于门外久扣不应,寡人赶忙冲进去,却发现她…她的身体已是变得冰冷僵硬。”萧绎说着,眼里恐怖的神色挥之不去。
“舍妹一向康健,自小便少有疾病,莫非竟有奸人所害?!敢问大王,舍妹身上可有伤口,脖子上可有勒痕?”王琳想到此处,竟也忘了臣主之礼,双手狠握,青筋暴起,若此事是奸人为恶,自己定要亲自将其明正典刑,来告慰亡魂。
萧绎没去计较他因激愤悲怨招致的失礼,悲戚地说道:“一点没有,她的身上既无任何异样,事先也无任何征兆,前后两次相见,时隔不过半个时辰,她就突然这么走了。”
“怎地如此诡异?殿下,那屋顶门窗可有破漏,内外有无生人进出?”
“没有,是夜出奇宁静,我派了八名护卫值守,无论是哪个贼人也休想靠近一步。”
“阿阮!”王琳心中大恸,顾不得礼节,呼喊起妹妹的小名,自己既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如今又怎能任其不明不白死去!心头暗下决心,奸人恶徒也好,妖魔鬼怪也罢!自己拼死要查明真相!萧绎不愿徒增伤悲,更不愿在臣下面前过于失态,轻轻收拢了画卷,端端正正放在自己床边。
“此次巴陵大捷,有赖子珩了。”萧绎匆忙将话题岔开,却岔不开人心之上的悲伤。王琳简单应答了几句。本是无比重要的军国大事,两人之间的问答却显得无比敷衍。只因二人均心知肚明,纵然口头上说的是别事,心中挂念的却是同一个人。几句简单商要过后,王琳提及溧阳公主一事:“大王,还有一事,未及禀告。方才卑职已将溧阳公主送入府上。”“噢,嗯。”溧阳公主前来投靠,萧绎此前就已闻奏了,可此刻自己心中思绪万千,顾不上这些小事,故只简单应了一声。
萧绎的眼窝深陷,说话越来越力不从心,作为人臣的王琳知道,显是应当辞别的时候了,但还是正言禀道:“大王,依卑职愚见,此事蹊跷怪异,还请大王允我方便,稽查府中,盘询疑人,卑职当尽心尽力,必还阿阮一个清白。”却不想得来的是令他始料未及的回答:“死者长已矣,何必久扰生人?就是阮儿复生,也不希望如此,要是错害无辜,岂不更留遗恨?”
王琳虽是惊诧,但仍是不惧萧绎威严,据理力争,答道:“王妃之死,疑点重重,殿下与王妃情深意重,于情于理,皆当还其清白,岂能搁置不管?”
“本王如何不管?此案自有郡守查办,堂堂湘东王府,竟是藏污之地?要你来搅得个天翻地覆?汝久为人臣,岂能如此越礼!”
王琳心头一阵心寒,萧绎亲镇荆州,郡守不过尸位素餐而已,能查出什么名目?又怎么敢来冒犯王府?为何大王平日里与妹妹缱绻不离,而今阿阮遗体未寒,自己这个妹夫竟然忍看其死不瞑目、含冤而终。眼见得回旋无望,王琳憋着满胸的遗恨和愤懑,拱手答道:“卑职这便职告辞了,万望大王好生保重贵体。”
萧绎没有说话,他的眼里似有千言万语,他的嘴角只是紧闭。王琳临出门去,身后复又传来萧绎悲凉的低吟:“生之来不能止,其去亦不能止,悲夫?是耶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