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叶懵懵懂懂地从座位站起来,临走前旋开笔套,再次检查笔管里的墨水是否充足。十一班的笨蛋们啊,一个个提心吊胆,眼球随着何叶的离开而转动。他们无数次想要从座位跳起来,同样,无数次卑微的想法将自己按了回去,一道庞大而无形的压力。何叶战战兢兢地走出教室,双手握住钢笔靠在胸前,似乎在做祈祷。他当然不明白什么是祈祷,所以此时的思绪也无关成绩、无关荣誉,只是情谊,关于朋友的意义。
“嘿。”
听到同桌的声音,何叶立马转身停下脚步,满脸诧异。
“汽水?”臧承吾振作精神,鼓励说,“等赢了以后。”
“嗯!”
何叶傻笑着点头,将烦恼卸掉,如释重负地走下楼梯。
“你相信何叶可以赢。”
吴蓶娜站在臧承吾身边说,他们一起趴在围栏上。
“我相信,也希望他赢。”
“噢。”
“何叶会竭尽全力的,无论——”臧承吾停顿了一下,没有说出陈世哲的名字,“他是否留在学校。”
“我昨天并不是要强迫你们。”
“不是吗。”臧承吾语气冷淡。
“我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吗?说得好像没有嘲笑过他一样。”
“对不起。”吴蓶娜诚恳地说,“我只是想知道,何叶干嘛要答应韩懿,这有什么意义?”
“意义?”臧承吾没有考虑过,他也解释不了,“知道吗?街边的垃圾桶分为可回收和不可回收……”
此时此刻,韩懿和邓泽华正在综合楼一间闲置的教室外等待。这里便是比赛地点,时限为上午的最后两节课,中途不休息,默写考试的内容由第三方出题。面对师生的质疑,韩懿始终缄默不语。他坚信,在事实发生前,忍耐是优秀的品德。不少学生被好奇心驱使前来围观,他们跑遍整个建筑,找到何叶所在的教室;除了十一班的学生,他们一个也没来。
相比起韩懿的平静,邓泽华就焦虑多了,他习惯性地双手叉腰,烦躁不安地在过道走来走去。他肩膀隆起,使得本来就不高的自己像只神经紧张的母鸡,有时还会用老师严厉的眼神驱赶周围的学生。心虚吗?邓泽华搓了搓长满胡渣的下巴,他很想和韩懿沟通一下接下来的对策,如果输了……阳光透过窗户把韩懿的影子映射在过道里,又长又直,宛如一只蘸墨的毛笔。自己小看了这位年轻的教师,邓泽华抹掉消极的念头,相信一切尽在韩懿的运筹帷幄之中。
殴樊在张明瀚的带领下前往综合楼,这是一场志在必得的考试,虽然只有一天的准备时间,但用来应付简单的默写,足够了。张明瀚清楚,高三的总复习在国庆后正式开始,之前的知识就算有所掌握也是碎片化的。但对手是个傻子啊,一个不学无术的笨蛋啊。走到教室门口,他拍了拍殴樊的肩膀,要让自己的学生和十一班的垃圾共处一室,还真是无聊啊。
两位学生都已经就位了。
看了眼早已做好准备的何叶,韩懿觉得安心,对旁边的邓泽华说了句,这就交给你了,便离开了综合楼。一同站在教室外的张明瀚傲慢地扭了扭脖子,犹如登台表演般整理自己的衣领——临阵逃脱,好有自知之明的老师。
“……就是这么回事。”
“噢噢!我也想到一个,呃嗯,饮料里添加的是色素,可洗手液的广告宣传却说里面有天然柠檬!”
“真是奇怪啊。”
“那么,你昨天下午没来学校。”
“家里有点事。”
“哦。你周末一般都去哪儿玩?”
“就在家,你呢?”
“我?上网,逛街,唱歌,玩游戏……”
在讨论完垃圾分类的意义后,臧承吾和吴蓶娜进行了一场高中以来的首次交流,即便谎言也让彼此感觉真诚。看见韩懿走过来,十一班的学生都自觉返回教室,他跨上讲台一只手按在厚厚的试卷上。
“这是何叶马上就要开始默写的试卷,我把这个发给大家,两节课的时间,希望不要翻书。”
温热的试卷一张一张地传递下去,油墨味扑面而来;读了这么多年书,他们从未主动去闻。韩懿抬起手腕,表盘里的指针正一点一点地靠拢,接着,校园上空响起了比以往更加迫切的铃声。学生立刻弯腰埋头,挖空心思地去回想任何一个可以被记起的汉字。
韩懿在走廊上瞭望综合楼,考场外的张明瀚也正好透过窗户看向这里,他们注视对方,均露出老谋深算的笑容。是的,他们都在心里欢呼着——
Show time!
钢笔高频率地书写需要腕部拥有足够的力量去支撑,肩膀调动手肘,小臂持续平移,这样写出来的卷面才干净工整。题目简单易懂,在回忆清晰的答案前,大脑会先勾勒出大致的框架,比如,第一点、第二点、第三点……又或者是相应的关键词,再联想出前后承接的内容。
一个字接上另一个字,一段话引出另一段话,何叶把储存的记忆挨个翻查,逐个搬运到纸面的空白处。这道题默写完了,继续阅读下道题,从纷杂的条目中挑选出匹配的那个。也许之前的答案是正确的,但他的速度还不够快,倘若没能写完,丢失的分数也是巨额的。即使不能让每道题都得满分,但也要让每道题都得分——这是韩懿的嘱咐——阅卷老师想看什么,试卷上就写什么。这道题的答案是这个吗?何叶犹豫不决,可他只能下笔。
价值规律……
恩格尔系数……
马克思主义……
市场经济……
国家体制……
他为什么还不停止!?
剧烈的摩擦让思绪发热、发烫,欧樊的注意力逐渐割裂成相互攻击的两块,排斥着要把其中一个粉碎。每看一眼何叶,神经都更加紧绷——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他怎么可能有字可写?手指钳住笔杆几乎要把纸面划破,在还未完成这道题的默写前,殴樊瞟了眼接下来的内容,啊哈,记得,还记得!由于长时间高强度的作业,被灼伤的右手此刻正渗出血来,沾染在试卷上。殴樊抽出纸巾将手缠绕,让刺痛清醒大脑。等等,这似乎是另一个问题的答案,他不确定。
不仅是综合楼的两个人在较劲,这也是十一班第一次和自己较劲,他们从未把任何与学习有关的事情当回事。得过且过的校园生活是常态,但在今天,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焦虑,一种货真价实的压迫感。是的,在写完班级、姓名、学号之后,笔管里的墨水几乎是静止的,知识的介质还能流到哪儿去呢?学生们甚至不敢抬头,害怕看见韩懿失望的眼睛,于是只能搜肠刮肚地想;钻进记忆的深处,乞求在被荒废的过去中,能找到一星半点的光亮。
这是一个玩笑,这是一个糟糕的玩笑。在把试卷翻来覆去看了个遍后,臧承吾的十指插入发,一直抓到后脑勺。原来是有这么差的,他以前只知道自己很差,却没想到可以这么差。臧承吾用了好一会才接受了这残酷的真相,期间经历从惊慌到愤怒的过程,还偏执地想去责怪没有谁来告诉自己应该怎么做。真是一个玩笑啊,一个糟糕的玩笑!悲凉之情宛如从心底升起的雾气令他冷静,按照以往臧承吾会放弃,然后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但何叶呢?空的座位,他正一个人在综合楼承担本不该面临的考验。那今天,我也独自接受这愚蠢的现实吧,关于这一张巨大的,白纸黑字的现实。臧承吾重新把试卷在课桌铺开,他仔仔细细地回想何叶背书时说过的只言片语,总有那么几句能用得上,是否就是这一题……
韩懿至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讲台,他像只忠于职守的牧羊犬,蹲守在能被每学生看见的地方。他不介意任何状况,就算有人写不出一个字,也可以接受。但大家似乎要把脑袋砸穿课桌,他们是多么希望能多写一句话,哪怕一个字,来证明自己有继续学习的价值。
时间的指针分秒交叉,接下来会怎样呢?韩懿看了眼手表,希望能把自己坚定的信念传达给每一个人,无论结局如何。
Time's up.
何叶久久不能从座位上站起来,他从未体验过这般奇妙的感觉,仿佛每个细胞都在思考。可自己分明是个笨蛋啊,不,是比笨蛋还笨的蛋。殴樊大汗淋漓地从何叶身边走过,他还盯着空白的课桌,似乎在等待下一张试卷。张明瀚搂住自己学生的肩膀,迫不及待地询问预估的成绩,殴樊捧住酸痛的右手,笑得并不轻松。坐在椅子上的何叶望向班主任,邓泽华肯定地点了点头,离开了教室。走廊传来激烈的奔跑声,臧承吾和金蔚婧冲进门框,他们站在那里仿佛发现了受难的幸存者。何叶迟钝地站起来露出腼腆的笑容,他的同桌,他的朋友,张开双臂扑了过去,欢喜地抱在一起。
中午,韩懿留在办公室批改默写的试卷,圈出错误的引用,划出混淆的概念,标注正确的页数……会起作用的,他暗想。这时,有人推门进来,韩懿疑惑地看了眼手表,这还没到上课的时间。
“外卖到了。”舒薇恩一本正经地把打包的饭菜搁在桌上,“不用客气。”
“你没回去?”
“好歹先说声谢谢吧。”
“谢谢。”韩懿解开塑料袋,“两份?”
“又不是你一个人吃的。”
说着,舒薇恩把隔壁老师的椅子拉过坐下。
“烤肉饭?”
“不喜欢?”
“不,”韩懿连忙纠正说,“我的意思是喜欢。”他夹起一块烤肉塞进嘴里以做表率,“沙拉也很不错,这样吃起来不那么油腻。”
“你中午都不会去的?”
“有时不,晚上要家访,得充分利用时间。你今天怎么也留下来了?”
“看你这么勤奋,我怎么敢偷懒。”
“这是我自找的。”
“但也要休息啊。”
“我这就是在休息,”韩懿自鸣得意地笑着说,“这周之后,”他心事重重地望向窗外,“时间将追赶我们所有人。”
“你需要个帮手。”
“没错,我正考虑请个秘书或者助理什么的。”
“我很怀疑来应聘的人是否能待上一秒钟。”
“你的怀疑是正确的,”韩懿和舒薇恩相视一笑,减轻了不少疲惫,他接着说,“下午第一节课我能占用点时间吗?”
“没问题。用来做什么?”
“告诉他们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