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和十一班的每一位任课老师都单独沟通了,其中情绪最为强烈的是班主任邓泽华。他五十来岁比老白小一些,五短身材,眼袋的黑圈是被熏烤的结果。此时,他正怒发冲冠地在校长办公室争论,嘴里叼的烟已是第三根了,灰烬散落在来回踱步的路径周围。邓泽华一再强调自己不想担任班主任职务的意愿,可老白仍是好言相劝,说是就只剩高三这最后一年了。最后,邓泽华极度不满地离开了房间,而老白,只庆幸自己又安抚了一位处于崩溃边缘的老师。
关于那一个人的消息不胫而走,虽然校长一再强调要封锁传播,只需在小范围内实施即刻。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犹如学校开办以来最大的丑闻在师生间道听途说,每一个人都认为这是恶作剧。被求证的老白只得狠心肯定,“十一班将有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
“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何叶瞪大了惊奇的眼睛,“承吾,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
“我敢打赌,那个人一定是你,你那么聪明。”
“闭嘴,何叶。”
他在开玩笑,那心里应该是快乐的,臧承吾高兴地想。有时候,臧承吾会在脑海里重复一个词语或短句,有可能是电影对白也可能是流行歌词,又或者是不经意间听到的一句话。它们不停循环,仿佛跑道上极速追击的方程式赛车,一辆又一辆,一圈又一圈,不肯停下。而臧承吾佩戴灌水的头盔,耳膜不再震动,所有声音都消失了,除了臆想的语句如闪电般刺痛神经。似乎灵魂也就此脱离,现实扭曲成抽象画,它要去哪儿呢?臧承吾希望它永远不要回来。
有时候,情况会更糟糕。一旦大脑开始吟唱,臧承吾便念咒般自言自语,一遍又一遍,他却不知道。这样的事,何叶遇见了好几次,他担忧臧承吾紊乱的情绪导致思维崩溃。
昨夜的秋雨下了一整晚,抹去昏黄,今天的云朵仿佛洁白的鹅卵石躺在蔚蓝的丝绸里。透过靠近走廊的窗户,臧承吾看见韩懿在教室外神情肃穆地凝视远方,他也朝那边看去,天空散发着沁透心脾的蓝白,一种纯净的颜色。
今天的铃声比往常起作用,虽然依旧吵闹,但大家希望有人可以解答心中的疑惑。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无论哪一个词单拎出来都是天方夜谭,组合在一起就更是贻笑大方了。悉悉索索地议论,慌慌张张地等待,然而该上课的老师仍在走廊发呆。
他一定对这里的学生失望透顶了,不过这是预料之中的事。身为班长的何叶离开座位,起身朝教室外走去。怪叫四起,学生怼他是个舔老师屁股的智障,上课学习不如聊天睡觉!这些辱骂何叶的人,正是推举何叶当班长的那群人,学生只想看他出糗。也有少部分人投去同情的目光,可他们的同情心在这里,在这所学校是没有作用的。
“韩老师,”何叶从门口来到他旁边,手背在身后乖巧得像个小学生,“上课了。”
“你叫——”
“何叶。”
韩懿转头看向班长,满是悲戚的眼睛逐渐透亮起来,嘴角显露难以捉摸的笑意,“看来有第一个人选了。”说完,他们一起走进教室。
“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听到这话,现场顿时鸦雀无声,韩懿云淡风轻地说,“这是真的。”
一秒钟的停滞,整间教室陷入不可避免的混乱,学生发自肺腑的嘲笑,因为他们认清了在这场闹剧中的所扮演的角色。蠢货,白痴,笨蛋!何叶转头望了眼臧承吾,那家伙依旧面无表情,置身事外般冷漠。
“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政治老师再次重申,学生即刻安静,他举起根食指,“这个人,就在你们当中。”
“怎么不说话了,”韩懿慢条斯理地走下讲台,“在想这个人是谁吗?”
“开什么玩笑。”
“别白费力气了。”
“我们考不上的。”
“是一个人。”韩懿一字一句地纠正,“我没说所有人,是一个人。”
“一个人?”陈世哲乖戾地质问说,“神经病才要去当那个人。”
“为什么?”
“因为我们考不上。”
“谁说的?”
“谁说的?哈哈哈哈,每个人!因为我们是笨蛋,笨蛋是不读书的,聪明的才读!”
“不,笨的人才读书。”
韩懿走回讲台,情绪没有太大波澜,他要继续完成自己的工作。面对学生,韩懿心知肚明,这不是几十台报废的机器,只要更换零件就可以继续运转。这只是一种的策略,不必带入私人情感。
“如果你想要成为这个人,请让我知道。”
说完,韩懿双手拿起一个牛皮封面的记事本,比教科书还大。
“这是用来记录班级日志的,每人轮流保管一天。除了当日保管的同学必须记录外,其它同学也可以在任何时候,在上面写下任何东西,不必留下名字。那今天,我们就从这个小组开始吧。”
原来这就是那句话的意思——看来有第一个人选了——我也能考西南联大,成为那个人么?初来乍到的韩懿是少数能维持课堂纪律的老师,何叶盯住他不停思索,绞尽脑汁地想要明白自己能考上本科这套理论 是怎么得出来的。
下课后,何叶把课本平铺在桌面,在确认完全遮住那两个字后才走开。他在教室外找到臧承吾,嗫嚅的声调近乎哀求,“承吾,你认为怎样啊?”
“新衬衣吗?”
“你看到了?”何叶兴高采烈地笑了,仿佛从一个伤心的池子跳进另一个开心的池子,“我喜欢格子,可妈妈说我有太多的格子衬衣,但我喜欢格子……”
“他只是想让我们好受些。”臧承吾打断何叶,“就这样。”
“就这样……”
“我们为什么在这里?”臧承吾郁郁寡欢地讲,“如果真有那个人,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在这所学校,在这间教室。”
“因为我们太差了。”
“对,我们太差了,我们考不上的。”
“我们考不上的。”何叶重复说。
“想喝汽水吗,我要去买罐咖啡。”
“想喝。”
其他学生对十一班的笨蛋可是避之若浼,学校创造了某种迷信,为了成绩大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和十一班学生讲话英语考试听力会耳鸣,被十一班学生碰到身体数学考试会不记得公式,和十一班学生一起走路语文考试作文会写偏题……诸如此类,简直就像万恶的邪教让人欲罢不能。
“要是大喊一声我是笨蛋,大家会不会让道?”
“一半的人会。”
“那要是大喊一声我是十一班学生呢?”
“所有人都会。”
如果这些人知道他们正和十一班的学生排队买饮料,一定会发疯的,被诅咒的感觉。就像病毒会传染,这就是十一班学生的定位。
“带钱了吗?”
“带了。”
“给我。”
“可是,”何叶支支吾吾地说,“上次就忘了我的汽水……”
“什么?我把钱还给你了。”
“但我没喝到汽水。”
“干嘛要这么斤斤计较?我没买,是因为有个女生买走了最后一罐咖啡。”
“但汽水还有。”
“我是顺便帮你买,既然咖啡没有了,干嘛还要再买汽水?”
“你应该抢过来,告诉她你是十一班的笨蛋。”
“什么?”
“这样她就会远离你,而你会得到一罐免费的咖啡。”
这可不是一个智力低下的人会说出的话,臧承吾笑着说,“你没看到她的样子。”
“什么样子?”
“很胖。”
“多胖?”
“很胖。”
“很胖?”
“你根本想象不到她的吨位。”臧承吾忍不住笑出声,把硬币投入售货机,“如果那女生坐在我旁边,你根本看不见我。”
“为什么?”一罐汽水,一罐咖啡,一个排队在后的胖女孩。
“要么被挤进墙壁里,要么被挤进肥肉里。”
“哈哈哈哈……”
何叶理解到了,于是笑得前俯后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臧承吾弯腰去拿饮料的瞬间,一个庞大的身躯进入了他的视野,仿佛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却又正好察觉。何叶一回头立刻偃旗息鼓,躲在臧承吾身后,瘙痒的笑声憋在肺里发抖。女孩的嘴唇倔强地紧缩闭合,愠怒之色让她的脸庞看上去有些可怕,像只咬人的野兽。臧承吾的眼睛在咖啡和女孩之间徘徊移动,他无地自容地想要躲进售货机,可里面是透明的,依然可以被看见。他唯唯诺诺地站起来,尴尬而又不知所措地看向对方。
胖女孩跨步走向售货机,投入硬币,目不斜视地选择咖啡。臧承吾觉得羞愧,他站在旁边,道歉的话语在心里千转百回,可怎么也说不出口。女孩拿起饮料,旁若无人地离开,视线以外均不值得。
反正也不会再见面了。
她肯定也是这样想的,臧承吾垂头丧气地坐回座位,为刚才的无心之举而纠结。可真的就是胖啊,臧承吾闭目养神,而韩懿也没有提醒他应该认真听课。
面对前来巡视的校长,韩懿视而不见,即便对方的担忧不余遗力地表现在脸上。真是阴沉死气的班级啊,老白转念一想,但也好过全员失控。他还记得高二暑假前的罢课,老师和学生吵得不可开交,然后还跟其它班级的学生打架。毕业走人就行啦,送瘟神嘛,老白想了想却又不敢多想,那个能考上西南联大的人是不是真的啊?
“……为了留出一整年的复习时间,所有学科都会在高三前结束,追也好,赶也好,学生囫囵吞枣也好,都会在暑假前教完。也就是说,以前的知识都是零碎的,散乱的,是为了完成教学任务而进行的。但是现在,我们要学习的不是知识,我们要学习的是考试,是为了最后一次的高考。换言之,这是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谁会要啊。”陈世哲傲慢地说。
“这不是施舍,”韩懿接着讲,“因为你们不会珍惜。”
“所以我们不需要,哈哈!”
“你可以不需要,”韩懿加重了语气,“但也仅仅只是你。”
陈世哲顽劣地把脸转向一边,揉捏额前的长发。自从上次被赶出教室后,他便为此而恼怒。因为韩懿既没有惩罚他,也没有逼迫他去政教处,只是让他出去,仿佛自己不被允许存在。
“倘若你不想学习,别影响别人学习。”韩懿有条不紊地说,“这句话什么意思,谁知道?”
“字面上的意思?”一个女生试探地问。虽算不上涂脂抹粉,但她脸上的化学成分也不少。
“这句话的意思是,”韩懿一本正经地说,“除了那个能考上西南联大的人,剩下的我不在乎。”
女生的笑容霎时凝固,亦如学生包裹尘埃的思想。自己的悲喜既是他人身外之物,再愤世嫉俗的情绪,进入他人世界也如过眼云烟。这位老师,站在教室前方,僵直身板;而他的脸,在冷酷刻薄的言语和悲天悯人的表情下宛如一个巨大的黑洞,吸收一切,既是学生的负面能量也坦然接受。可这个黑洞并非他的创造,他的意义,他的情操,而仅仅是他本身。
“你们也不用在乎我,我只是一项规则,而这项规则只有一个目的,培养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政治老师觉得有一种灵魂出窍的脱离感,仿佛自己置身教室外,视线穿透墙壁,看见一个陌生人正向另一群即将陌生的孩子灌输思想。他停顿,韩懿也停顿,政治老师继续说,“没有解释。除非让我知道有谁想成为那个人,那个拥有自我意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