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掀开棺材盖的僵尸,他之所以能醒来恐怕是因为阳光灼伤了皮肤,而镜子里的模样,一个缺血的快被自己饿死的僵尸。牛奶,两杯;告别妈妈,再次踏上那条白骨般荒芜的道路。
踉踉跄跄地倒进座位,臧承吾靠墙歇息,后背和前额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他眉头紧锁,承受教室里难以忍受的嘈杂,从口腔迸发出来的声音比悬浮在空气中的尘埃还要肮脏。
操他妈。
去他妈。
滚他妈。
教室里的学生讲出这样的话就像自己不是从娘胎诞生的一样,而是随机制造的,是神的恍惚之作呢。什么样的环境诞生什么样的语境,既然听见的是污言秽语,那看见的便是酒囊饭袋。上课好一阵了老师也没来,这倒是稀奇事,看来学校也放弃了。如坐针毡的臧承吾抬起头颅,胃里一阵恶心。
退学的家伙来上课了?忘记哪儿才是自己的狗窝了?
臧承吾揉了揉模糊的眼睛,一个成年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学生中间,慢条斯理地收拾一片狼藉的课桌。又有男生逃学了,留下的空课桌和垃圾桶一样邋遢。他是谁?职工?教师?家长?他怎么能够毫不突兀地融入其中,而不被发现呢?这间教室,自己可是逃都来不及。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学生察觉到团体中的异类,一个奇怪的男人。他身穿黑色西服,可看上去颇为廉价,嘴角浅显的笑容若有似乎无。仿佛把杂乱无章的俄罗斯方块摆弄整齐,男人把课桌收拾干净后,轻快地跨上讲台。他一挑眉毛,环视整间教室,空洞深邃的眼眶逐渐亮起些许亮光。
“早上好。”他平和地说。
“早上好……”学生稀稀拉拉地回答。
“我是新来的政治老师,韩懿。”他面朝黑板书写,然后转过身继续说道,“这是我的名字。以及——我们这堂是政治课,所以请让我看见各位的教材,就是封面上印有《思想政治》的那本。”
“知——道——”有学生怪声怪气地拖延音调,是陈世哲,他舒展四肢,整个身躯肆无忌惮地瘫在椅子上。
“既然知道,能告诉我讲到哪儿了吗?”
“哼。”陈世哲发出轻蔑的鼻音,不屑地垂下脑袋。
“好吧,”韩懿望向更多的学生,举起根手指冷漠而又严肃地讲道,“这里只有一个规矩,我的规矩:倘若你不想学习,别影响别人学习。那么,有谁知道讲到哪儿了?”
“都讲完了。”班长说。
“你叫——?”
“何叶。”
“智障马屁精,卖屁股去吧!哈哈哈哈!”
学生嘻嘻哈哈地跟笑,何叶羞耻地涨红了脸颊。陈世哲伸出舌头和左邻右舍炫耀自己,一脸挑衅地瞅向新来的老师。
韩懿走下讲台,来到陈世哲面前,不怒自威地用指关节敲击了两下课桌。“站起来,”他说,“站起来。”
“怎样?”陈世哲鄙夷地歪嘴说道,“敢碰我就找人收拾你。”
“我是不会碰你的,谁想要碰你?”悲伤犹如某种疾病的突发症状涌现在韩懿的病态眼窝里,那是一种要把所有人都吸引进去的深渊,包括他自己,“你想要待在这吗?”
陈世哲挤眉弄眼,说不出话。
“门在那边。”
“去政教处吗?”他嬉皮笑脸,边走边问,蓝白色校服别扭地堆在身上。
“我不在乎。”
韩懿顺手合上教室门,把陈世哲关在外面,重新走上讲台。
“希望大家能明白,义务教育是九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各位是自由的,是有资格决定自己是否要上高中的;正因如此,你们没有资格影响别人的学习,干涉别人的权利。这里的规矩,我的规矩:倘若你不想学习,别影响别人学习。睡觉也好,发呆也好,戴上耳机听歌也好,我不在乎。”
大家像是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新生,呆滞的脸上流露出新奇的表情。
“课程进度没有落下,”韩懿思忖说,可学生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他们甚至不知道高三要用一整年的时间来复习,“我们,呃,需要制定学习计划,符合我们的实际情况。”学生依然不明白,什么实际情况?如果没人称为他们笨蛋,白痴,蠢货,这些学生就不会明白。
“噢,对了。”韩懿指向臧承吾旁边退学生的空位问道,“谁愿意坐这里?”
众人一怔,面面相觑之时,一只纤细的手臂从后排举了起来。
是何叶。
他一下课就搬了过去,在大家冷嘲热讽的抨击中,毅然决然地坐在了臧承吾旁边。何叶,臧承吾唯一的朋友,基于这个条件,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就像陈世哲说的那样,何叶是个智障;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除了他,每个人都知道。何叶总是留着干干净净的小平头,似乎停止了生长,可这普通的发型万分适合他的脑袋,无论大小和弧度都恰到好处。
冷水浇脸,臧承吾仍感觉头上有一片燃烧的非洲大草原,火烧火燎地疼。在失眠的折磨期,暂时还感应不到来自班级学生的恶语相加,但清醒过来后就会明白。但也不必在意,教室里的事都不必在意。臧承吾走到一楼,自动贩卖机前站着几个了学生。一边掏硬币,一边排队往前走,还有最后一罐咖啡,学生更倾向于各种口味的碳酸饮料。忽然,一根白胖的手指戳向那罐咖啡下的按钮。
女孩的体型足以用引人注目来形容,站在前面几乎要把售货机压碎。她瞧见臧承吾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掌心托着几枚硬币,眼睛却盯着自己手里的咖啡。女孩正欲开口说话,臧承吾接连后退,扭转步伐快速走上楼梯。
她没有注意到我。
臧承吾一步一阶梯地走,进到乱七八糟的教室,何叶迎面而来。
“承吾,汽水……”
“嗯。”
“汽水……”
“嗯的意思就是没有。”
“雪碧,可乐,芬达,都没有?”
“有。”
“为什么……”
“没有咖啡了。”
“但还有汽水。”
“有。”
“你没买……”
“我忘了。”
“那,那可以把钱还给我吗?”
何叶磨磨蹭蹭地说,接过硬币不时地偷瞄同桌精神萎靡的神态,臧承吾最近比以往更加颓废。把退学生剩下的书本搬回自己以前的课桌,他举手的原因很简单,比起微弱的求知欲,更愿意承认是为了逃离同学的欺凌。欺凌。这个词实在是太奇怪了,何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可臧承吾却认为这很糟糕。
把这最后一摞书堆搬到现在的位子,便彻底逃离了。抱起习题册的刹那,“智障”两个字清晰可见,它们被刻在桌面,像是自然生长出来的一样。何叶愣了愣,这是在说谁呢?正要离开,陈世哲挡住过道。
“这是要去哪儿呢?”
“换座。”何叶小声说,纯真的笑容在眼角划出皱纹。
“我允许你走了吗?”
“但是……”
“当然,我允许。”
何叶窃喜地望了对方一眼,如释重负地抿嘴一笑。
“别忘了这个,”陈世哲指着桌面阴阳怪气地说,“这可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周围几个学生不怀好意地聚拢过来,何叶面露难色,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一个与他无关的身份,而这个身份则是用来侮辱的。他绝望地扫视围观的众人,像是在欣赏一具裸体,而不知谁更羞耻。
“想让我动手帮你吗。”陈世哲狰狞地威胁道。何叶极不情愿地调换了课桌,至此,他又变成了身陷囹圄的囚徒,脸颊刺字。“智障。”这是他坐下时,听见的罪名。
他不该举手的。
臧承吾难受极了,他并非排斥何叶,只是更愿意单独一人,从教室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学生中分离出来。何叶脸红筋涨地用教材遮掩那刻肌刻骨的两个字,这是他最后的抵抗,这是朋友教给他的方式。臧承吾慵懒地把头垫在手臂上,黑板前的老师是哪一位,讲解的试卷是哪一张,混沌的日子是哪一天……
“不要讲话,后排的不要再讲话啦!”老师在讲台无助地呐喊,置身蜂巢的下场是被毒刺蜇伤,穿透耳膜,“这里是重点,考试的重点!《宅地法》,有利于美国社会化大生产,接着,又颁布了《解放黑人奴隶宣言》……”他孤军奋战,像个视死如归的勇士高举教科书,好让学生可以看见,有人为了他们愿意牺牲。
铃声镇压过教室的一切混乱之音,老师失望地从前门离开,跌跌撞撞地走进历史办公室休息。灌下一大口茶水,胸腔连接喉咙的紧绷感得到一丝缓解,等待他的,是还有一整节四十分钟的课程。
“你怎么会在这里?”
“噢,梁老师,”韩懿摇了摇手里的保温杯,“政治办公室没水了。”
“我是说,来这里。”
在场的老师停下手中的工作,他们都很想知道,眼前这年轻有为的青年教师为何要来这全市倒数第一的高中。更让人费解的是,他自愿分配到高三十一班,一间塞满废物的教室。老师们各自清楚,高三十一班最好的情况就是,能有人考取本科,然而这是一个过分的玩笑。
“这是我的工作啊。”
“但为什么在这儿呢?”
“没什么非来不可的原因,”韩懿淡然地说,“大家不也都在这儿嘛。”
老师们相视一笑,继续备课。梁健辉站起来,叹了口气说,“撑过下堂课,就吃午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