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师。”陈世哲觉得膈膜被空气刺得生疼,于是咬牙切齿地喊道,“请不要让何叶去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加请字,仿佛在介绍自己的软弱。韩懿把玻璃水杯放回木桌,调整安逸自如的坐姿,身体后仰,双手十指交叉搁在腿上。上课铃声响起后,办公室只剩下他和陈世哲。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
陈世哲茫然不解地抬起眼皮,明明是自己提出了请求。
“你忘了吗?”韩懿深藏不露地小声说道,“成为那个考上西南联大的人。”
“我……”
“这可是让你留在学校的条件。”
“那答应了就能让何叶不去吗?”
“取决于你。”
“我答应!”
“绝不反悔?”
“绝不反悔!”
“成交!”韩懿眉开眼笑地说,“你可以回去上课了。”
“那何叶——”
“他当然要参加了。”
“你——说过——”
“没错,我是说,这取决于你。”
“我答应要成为那个考上西南联大的人,何叶就不要去了!”
“那谁去?”
情绪激动的陈世哲顿时丧失了方才的戾气,作为弱者,只拥有被赠予权利的资格。韩懿露出狡黠的神情,深入浅出地讲解自己的理论。
“实际上,是你先答应成为那个考上西南联大的人,我才做出可以留在学校的保证;何叶不去,你就会被开除,那我又怎么实现自己的承诺呢?”
“你这是在诓我!”
“这是在讲道理。”
“那个白痴怎么可能赢得了!”
“命运被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滋味不好受吧。”韩懿凝重地说,“希望明天之后你能接管自己的命运。”
陈世哲恼羞成怒,他发自内心地痛恨韩懿,一把夺过桌上的水杯砸向地面。炸裂的玻璃向四面八方迸射,热水像血一样飞溅。陈世哲没有跑,没有逃;他对韩懿怒目而视,身体由于狂躁而颤抖。
“你觉得愤怒,很好;是因为恐惧,也很好。”韩懿的神情肃穆凛然,“恐惧是所有情绪的根源,恐惧黑夜让人类学会生火,恐惧饥饿让人类学会狩猎,恐惧寒冷让人类学会纺织。那你学会什么?那个杯子——”韩懿直视着陈世哲的眼睛,“我会再去买一个。而你呢?是因为欺骗才愤怒的?还是因为事实才愤怒的?我会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抓住了,从明天起,你就是要成为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人了。”
“如果没有呢。”陈世哲恶狠狠地说。
“我不在乎。”
轻蔑与鼓励相互交织,陈世哲越陷越深越迷惘,拼命挣扎却像作茧自缚。他一如既往地选择逃避,就像选择逃避自己的父亲,只要不去想,就不会遭受伤害。跑啊,快跑啊!陈世哲屈服于心底的哀求,面对自己的软弱,既同情又仇恨,他甚至没有察觉到眼泪已经和鼻涕混在了一块。
跑啊,快跑啊!
絮乱的心跳犹如密集的鼓点,陈世哲失去重心般后退了几步,晃悠而蹒跚地离开了。跑啊,快跑啊!愤怒是核弹爆炸后的蘑菇云,从身体内部笔直地向上窜涌,穿过胸腔,在颅内释放。陈世哲像只被驱逐的小鸟在操场奔跑,用它孱弱的爪子,以及破碎的翅膀,在一片无尽的荒芜里狂奔。
跑啊,快跑啊!
流言蜚语形成的锁镣被自以为是的人利用,他们试图拦截,试图阻扰。奔跑的人会倒下,总是会倒下;但山脉背后美好不仅是灿烂的阳光,还有胜利的辉煌。路途险恶,迷失方向,哪怕躲藏的人也会受伤。
臧承吾坐在何叶身旁,课堂之上,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不仅是他,整个十一班都在假装,宁可潜伏在草木之下,也不愿倾听方向,感受光芒。但乌云不会覆盖每一片大地,就算身处阴影,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彼此的归属。没有谁的胁迫,也没有谁的诱导,在十一班同学看见何叶受到伤害同时,似乎自己也受到了伤害。这种类似于血脉相承的联系,让散沙凝聚。
梁健辉在小组与小组间的过道来回踱步,他正简单梳理一条关于五代十国的时间线,在中国古代史上,这是一段大分裂时期。就像现在的十一班,每一个学生都各怀心事,每一个学生都迷茫困惑。仿佛受够了海市蜃楼的欺骗,而不敢去触碰现实。失望,十一班最擅长的就是令人失望。他们是有自知之明的,就算被骂笨蛋也是可以接受的。但为了何叶,大家还是挺身而出了啊。没有谁去追问为什么,也没有人为此后悔。相反,他们在做笔记,认真地,第一次让自己去理解老师所说的话。
看似乱,实则变。
总结归纳后,梁健辉暗自思忖,大家今天又安静许多啊。
臧承吾心不在焉地把正确答案补充在试卷上,题目下方的大片空白和自己的脑袋一样干净,不会做,连答案为什么正确也不知道。而何叶,整个人趴在桌上,一丝不苟地用红笔将答案填满缝隙,似乎在雕琢试卷的全貌。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担忧,臧承吾想。
晚自习结束前,何叶告诉臧承吾自己可以不用去的,他说话的时候体贴而温顺,以为是由于自己的原因破坏了两人的友谊。他绝口不提下午在教室外被低年级学生欺负的事,但臧承吾知道,他很想告诉自己。每个词的停顿,每句话的间隙,何叶都在思索,为什么大家会帮忙?为什么臧承吾还不来?当然,面对何叶的妥协,臧承吾并没有立即作出表态,只是敷衍地讲起听来的笑话把同桌逗乐。
放学后,他们依然友好而热情的道别,仿佛正要见面。臧承吾挥舞手臂,何叶也挥舞手臂,但脸庞的笑容比以往消失得更快。校门口,成群结队的学生在街头路边追逐打闹,庆祝一天压抑后的解放。在夜色的掩护下,大家变得更加活泼,似乎是一场刚结束的派对。带着内心的失落,臧承吾转身往回走,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他面前,宛如一尊沉默的石像,亦如石像般坚定不移。
“我昨晚去找你了。”
金蔚婧冷静而克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是吗?”
“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那都不是你家的地址。”
“你问谁要的?”臧承吾偏执地希望对方是在诬蔑。
“何叶。”
谎言被揭穿了,仿佛一次欺骗了两个人。
“你从没让何叶去过你家?”
“你也从没让我去你家啊。”
“让你去,你去吗?”
“我干嘛要去你家。”
“不纠结这事了。你昨天是什么情况?”
“昨天?”臧承吾轻描淡写地说,“我妈生病了。”
“严重吗?”
“不,没什么,就低血糖,有时会晕倒。”
“没伤着那儿吧?”
“磕到头了,没事的。”臧承吾淡淡地笑道。
“噢。”金蔚婧自我说服似地点点头,“明天上午,何叶要挑战殴樊了?”
她锐利的眼神软化下来,迈开脚步,和臧承吾并肩走在一起。他们谈论了很多,一开始主要是臧承吾在说,似乎是因为在学校没见着金蔚婧而积累了一整天的话。他喋喋不休地说,把烦恼和担忧都倒了出来。
“你不想让他去?”
“不想。”臧承吾说,没了上午的决断而显得纠结。
“何叶知道你不想他去吗?”
“知道。”
“他怎么说?”
“他说自己可以不用去。”
“你怎么回答的?”
“什么也没说。”
“他为什么要去?”
“韩懿,”臧承吾生气地喊道,“他在利用何叶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什么目的?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
“那还有什么!?”
“挺好的目的,不是吗?”
“不!”臧承吾叫嚷道,“十一班不会有人考上西南联大的,而何叶会被当做傻子一样嘲笑!”
“你问过他了?”
“问什么?”
“为什么要去?”
“没有。”
“为什么不问呢?”
“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你也把何叶当做傻子,而不去问他真实的想法么?”
臧承吾哑口无言,他感到惭愧。在一家飘香的小店跟前金蔚婧停住脚步,她伸长脖子将奶白色的气息吸进鼻子,嘴馋地笑了。
“老板,两份关东煮。”
“好嘞!要加什么?”
“嗯——”金蔚婧用手指敲弹自己的下巴,眼睛快速地浏览食物,“萝卜、豆腐、海带、鱼丸、蟹棒……”
“这位小兄弟呢?”
“我?”臧承吾这才回过神来,“我没说要吃——”
“一样。”
金蔚婧帮忙做出决定,满脸得意地挑起眉毛。他们一人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关东煮,每吃一口都看着对方偷笑,在回家的路上感觉格外幸福。
“我发现一件特别魔幻的事情,”金蔚婧喝了口浓浓的汤汁,对着正在进行作业的垃圾车说,“街边的垃圾箱是有分类的,但回收它们的汽车却又无差别地装在一起。想到自己每次丢垃圾前还要思考,就觉得很蠢。”
“对哦。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有什么意义呢?”
“毫无意义。”
吃完后,金蔚婧走到垃圾桶前打量握在手里的空纸杯,她朝向臧承吾问道,“你说我手里的这个是可回收垃圾,还是不可回收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