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琳荃
假 日
1957年的春天,母亲给我生了一个弟弟。因为父母同时在工作,没有时间和精力照顾两个孩子。于是,就把我送回老家莱芜郭王石村,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离开淄博那年,我四周岁。
那时爷爷在方下公社卫生院当大夫,几年后,又当了副院长。平日爷爷就住在卫生院,只有节假日才回到郭王石村的家里。
我的叔叔在新泰煤矿工作,姑姑在淄博一中读书,当时家里的常住人口,只有我和奶奶,还有婶子以及她怀里抱着的不到一岁的弟弟。
由于我是爷爷奶奶的第一个孙辈,而且又远离父母,所以得到了两位老人,尤其是奶奶格外地疼惜和宠溺。平日里,我在那一方宁静祥和,犹如一处世外桃源的小院里,随意撵狗打鸡,横行霸道,犹如皇上一般地存在。
可是,一到节假日爷爷在家的时候,我又莫名其妙地变得乖巧起来。因为爷爷回家不仅带来了热闹,还带来实惠。
爷爷经常每次回家,都会从他的帆布包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些点心、糖果和小画书等许多我不曾见过的好东西,给我无限惊喜。
吃饭的时候,爷爷坐太师椅,靠在八仙桌上吃,我和奶奶、婶子坐小马扎在矮桌子上吃,饭菜虽然一样,但爷爷桌子上总比我们桌上多个咸鸭蛋。他经常在吃咸鸭蛋时故意留下一小半,然后递给我说“给你个鸭蛋皮吃”。我欣喜若狂,接过这个“鸭蛋皮”津津有味地把它扣得干干净净。久而久之,吃咸鸭蛋皮养成了习惯,爷爷每次回来我都满怀希望地等着吃鸭蛋皮,偶尔哪一次爷爷没吃咸鸭蛋,或是不注意吃光了,我就会伤心好几天。
爷爷在家的日子里,经常会有一些十里八乡来找他看病的乡亲们,他们大多数是用独轮车推着病人来。有时候,来看病的人多了,等候的地点就成了问题。天气暖和的时候还好办,病人或躺或坐在他们自己家的独轮车上,陪同来的家人就坐在院子里那两条早就被我奶奶擦得干干净净的长凳上静静地等候。可是,假如遇到北风呼啸,天寒地冻就麻烦了,爷爷和奶奶,总是把病人让进我家唯一一间烧着憋拉气煤炭炉子的大北屋,而我只能跟着婶子到南屋的炕上,裹着被子哄叔叔家的弟弟玩。
有时候,我也会趁着爷爷奶奶不注意,混在人群中去看爷爷如何给病人看病(爷爷不让我近距离接触病人,说是会传染)。我看爷爷总是让病人把手腕子放在杌子上的一个小枕头上号脉,然后让病人张嘴看看,有时还扒开眼皮看看,再然后就问人家吃了什么?拉了什么?尿了什么?我觉得特好玩,就趁婶子不注意,模仿爷爷的样子,给叔叔家的小弟号脉、扣嘴、扒眼,直到把我小弟摆置的两眼通红,哇哇大哭才肯罢休。
来找我爷爷看病的人,时常会带点小礼物。比如用一方小手帕包十个八个鸡蛋,或是核桃、石榴、大枣等,这些让人既好接受,又不用破费的稀罕物,让我心中暗暗地希望能经常有病人来。哪怕我被赶到南屋炕上去看孩子,我也愿意。因为病人走了,我就有好吃的了。
可是,一次意外,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
那是一个寒冬腊月的早晨。因为头天晚上听爷爷讲故事,睡觉晚了,所以太阳老高了我还没醒。当我睁开眼的时候,只见满屋子站着坐着都是人,就连炕沿边上也坐着人。爷爷正在给一个穿花棉袄的女人号脉,奶奶却不在身边。我赶忙闭上眼睛装睡,想等外人走了或者奶奶来了再穿衣服起床。因为,那时农村的小孩子睡觉,不分男孩女孩,都是赤条条的。一个四五岁的大姑娘,怎么能当着外人的面穿衣服?我使劲蜷缩在墙角的被窝里,直到饿的肚子咕咕叫,奶奶也没来。单是饿,还好说,最要命的是我想尿尿。可是,看病人还没走,我只能憋着、等着,憋着憋着突然就憋不住了,一股热流突然像决堤洪水般,冲在了我的身上和炕上。我哭了起来,先是轻声抽泣,随后越哭声音越大,惊动了外人,他们叫来奶奶。奶奶边跑边说,坏了,光忙活了,把孩子忘了。听奶奶这样一说,我哭得更带劲了,好像我尿炕是奶奶的错。当着外人的面,奶奶给我擦干身体,穿上衣服,还当着外人的面把我尿的湿漉漉的被褥拿出去晾晒。我觉得太丢人了,生怕人家说,这么大姑娘了还尿炕。
这件丢人现眼的事,让我苦恼了好一阵子,我觉得全村的人、甚至全县的人,肯定都知道了这件事。从此,我再也不敢神气活现地,出现在来找我爷爷看病的人面前了。
但是,无论怎样的烦恼,都不能阻挡我对爷爷假日的期盼,我期盼爷爷帆布包里的小点心和糖果,期盼爷爷给我买的小画书,期盼爷爷给我的咸鸭蛋皮。